龙归大海

亨利，这个食人魔似的国王，看上去像什么样子？名画家小霍尔拜因，1536年游英，曾为亨利及其皇后珍画过像。像中亨利，袍服华丽，貂裘上满缀珠宝。其一手所抚之剑，剑柄亦珠玉灿然。这副派头，一眼看去即令人有一种威严之感。一张圆润的脸充分说明一点，他是一个乐天派。一个挺直的鼻子，显示着他的强劲有力。紧闭的嘴唇，冷峻的目光，正是喜怒无常，与残忍无情的象征。亨利现在是46岁，政治上刚爬到最高峰，但体力上，显然已在走下坡路。因为想要孩子，他一度、两度、三度结婚。总共6个皇后，虽然生了不少孩子，但养大的却只有3个。3个中，仅爱德华六世是男的。但这孩子体弱多病，15岁即一命呜呼。玛丽婚而不育。伊丽莎白，也许由于生理上先天有缺陷，所以根本不敢谈结婚。英国史上最足自豪的王朝，伤心之事，就是子孙不旺。

亨利心思灵敏，对人观察入微。谈勇气及毅力，更是超人一等。不过，他行动粗鄙，做事亦大而化之。就做朋友而言，他颇为热情慷慨，谈御下，由于豪爽果决，故亦颇能获致属下之忠诚爱戴。亨利自幼生长深宫，环侍者皆善于吹拍谄媚之徒，因此忠言甚难进于其耳。亨利左右非无骨鲠之士，但因直言足以取祸，故皆龟缩不言。莫尔狱中与友人书曾云：“说来可叹，目前之基督教国君，臣僚尽皆先希意旨之人……教士亦皆卑躬屈节寡廉鲜耻之辈。”莫尔死后，亨利格外倒行逆施，原因是一个敢谏的人都没有了。论风流韵事之多，他赶不上弗朗西斯一世——自安之后，大有从一而终之势。但以逐次接触之女人而言，为数却远在查理五世之上。他的主要缺点，不在性的放纵，而在贪得无厌：贪钱、贪权。其次，翻脸无情，果于杀戮——杀他宠爱过的女人，杀一生忠心耿耿为他工作的大臣，如莫尔及克伦威尔。不过，在这方面，他又远赶不上查理九世、查理五世及德国新教诸侯。查理九世的杰作，是圣巴托罗缪的大屠杀；查理五世的杰作，是血洗罗马；德国新教诸侯手执屠刀长达30余年。

亨利倒行逆施的内在理由，在于家庭的失败，既失败于为夫，又失败于为父。由于心心念念想生个儿子，用尽一切手段去使第一次婚姻无效。他拼着丧失王位的危险，把爱情交给他所爱的女人，但当她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后，他却发现她是骗他的——至少，他是这么想。第三任妻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是有了，但死神却立刻把孩子的妈妈抢走。再度结婚又受骗，得来的妻子，不但言语不通而且个性怪异。最后一位妻子，结婚之初，他认为她可给他以家庭温暖，但想不到她却给他戴了一大堆绿帽子（在他是这么想）。亨利，拥有全英国，却没有一个家，没有一般人所享受的丈夫妻子之爱。在他统治期间，内忧外患使他每分钟都提心吊胆。间歇性的暴乱，和他腿上溃疡，常使他精神不安。最使他伤脑筋的，还要随时提防遭人暗算。像这样的处境，怎叫他不猜忌、狡猾及残酷？不过，就这点私人苦难，我们也未必能充分了解亨利。因为，英国宗教改革，在事实上及其心湖上，都无疑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当他以严厉手段，切断英国人民与罗马根深蒂固的联系时，他内心一定充满着这种矛盾——是解救了英国，还是粉碎了基督教世界？

他一生生活在权力与危险之中。他不知道他的敌人什么时候会给他以致命的一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垮台。1538年，他下令逮捕杰弗里·波尔（Geoffrery Pole）爵士（红衣主教波尔的兄弟）。波尔怕受刑，承认他自己，他弟弟罗尔德·蒙塔古（Lord Montague）、内维尔（Sir Edward Neville）及埃克塞特的侯爵及女侯爵，都和红衣主教雷金纳德·波尔在叛国方面有联系。结果，波尔获得赦免，埃克塞特侯爵、蒙塔古及其他牵连人犯，有的受绞刑，有的被五马分尸（1538年）。埃克塞特夫人被判徒刑。波尔之母，索尔斯堡女伯爵，列入监视。当波尔溜到托莱多，替保罗三世游说查理，联合弗朗西斯与英国断绝商务关系时，亨利即下令把波尔的母亲关起来。这位老太太，时已70多岁，亨利关她，一方面是报复泄愤，同时，也是想借此牵制波尔的进一步活动。这种情形既属生死斗争，因此当然不能说是过分。

亨利做了两年的鳏夫，接着，便命克伦威尔给他安排一门亲事。他希望来次政治联姻，以便对抗查理。克伦威尔建议两个对象，一个，萨克森选侯姨妹，安；一个克利夫斯（Cleves）公爵之妹——公爵目前正和查理闹别扭。克伦威尔着意在选侯之妹，因为由此便于实现参加新教国家联合阵线的构想。但因此意不便言明，于是，乃从两方面下工夫：第一，半逼半劝地使亨利废止反路德教派之六条款；第二，当亨利派画师霍尔拜因去画提亲对象时，他对画师又作了特别交代。选侯姨妹之像画来了，亨利一看不坏。这幅像现存罗浮宫博物馆，画中人虽愁容满面，但眉眼比真人还胜几分。但1540年1月1日，当安迎到时，亨利一看即大倒胃口。怎么办？生米已成熟饭，他只有闭着眼和她成婚。他所求的是，好坏给他生个儿子，因为爱德华王子现在显得弱不禁风。不过，就因这桩婚事，他对克伦威尔即很不谅解。

4个月后，亨利下令逮捕克伦威尔，罪名是贪赃枉法。没有一个人说情，因为克伦威尔现在在英国已成人缘最坏先生。大家讨厌他的出身，讨厌他的做法，讨厌他的贪婪，眼红他的财富。在天牢，亨利要他对促成这项不美满的婚事负责。亨利宣称，他在“内心上不同意”这项婚姻，因此，新婚之夜他即未与新娘同房。安也承认，她至今仍为完璧，如果亨利愿出一笔丰厚的年金，她愿即回娘家。后来，由于她哥哥不欢迎她回去，所以只好在英国孤孤单单过一辈子。安死后（1557年），获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点，算是她一生最大的安慰。克伦威尔为亨利做了一辈子猫脚爪，这次弄巧成拙，1540年7月28日，落得枭首示众。

杀克伦威尔那一天，亨利宣布与凯瑟琳·霍华德（Catherine Howard）结婚。这个凯瑟琳，年仅20来岁。由于她出生于天主教家庭，故婚礼全遵天主教仪式。亨利这时，不再和新教诸侯勾搭了，他规规矩矩和查理讲和。为求一劳永逸，他想进占苏格兰，有了苏格兰，就天然疆界而言，不列颠才算安全。但刚想动手，英格兰北部忽发生动乱。动身平乱前，他下令把囚在天牢里的所有政治犯，包括波尔的妈妈在内通通杀掉（1541年）。动乱敉平，亨利心烦意乱，于是乃回汉普敦宫，他希望在那儿从新婚皇后身上求点安慰。

这位凯瑟琳，是亨利历届皇后中长得最漂亮的。亨利非常钟爱她。同时希望她能“给他以家庭幸福”。可是当他一回宫，便收到大主教克拉默一份报告（1541年10月2日）：凯瑟琳婚前，曾与3个男性发生过关系。一查，两个直认不讳，凯瑟琳也不加否认。据法国大使报告，亨利这时，“气得几乎发疯”。所有婚姻都不好，亨利自认是受上帝的惩罚。他本来有意原谅凯瑟琳，因为这是婚前的过错，但查询中，偏偶又牵出另一桩案子：凯瑟琳自为皇后之后，又与她表兄通奸。尽管她说，她虽深夜与她表兄同在寝宫，但当时有罗克福德（Rochford）夫人在场，尽管罗克福德夫人也证明她所说的话不错，可是，法官一律不加采信。结果她被判有罪。1542年2月13日，凯瑟琳被送上断头台。她死的地点，和从前的一位皇后安的地点一样，不过在时间上晚了6年。亨利对她的几个情夫，处分倒颇宽大，只判他们无期徒刑。

亨利至此，悲愤欲绝。溃疡缠着他，现在又加上梅毒。梅毒串顶，使他面目全非。由于丧失生的乐趣，他自认已成行尸走肉。肥硕的两颊，颓然下垂，原来就嫌小的眼睛，现在陷下去差不多看不见了。他现在，略一行动，不要人扶便要拐杖。他知道已没几年好活，于是下令（1543年）排定王位继承顺序：第一，爱德华；第二，玛丽；第三，伊丽莎白。伊丽莎白之后，当为苏格兰的斯图亚特·玛丽（Mary Stuart），不过，此玛丽他却没有提到。一方面，想最后努力生个健康儿子，一方面，应枢密院一再敦促，于是1543年7月12日，他又另立第六任皇后。这位皇后，叫凯瑟琳（Catherine Parr）。她是一个连做两次寡妇的女人，这时的亨利，已不讲究处女不处女，他所要的：能生孩子，有教养。这位凯瑟琳，贤淑、机敏、有耐心。她不断照料百病丛生的亨利。她使亨利尽量照看久经冷落的伊丽莎白。她劝亨利不可再因宗教问题而杀人。

因宗教问题而被亨利所杀的人真不少，过去的不说，在其最后统治8年中，因异端而被烧死的人，即达26个。1543年伽德纳主教接获特务报告，一个叫亨利·费尔默（Henry Filmer）的人说：“如果‘供神圣饼’就是上帝，那么，我有生以来已吃了20多个上帝。”一个叫罗伯特·特斯沃德（Robert Testwood）的人，当神父高举圣饼献神时，即开玩笑道：“当心别摔坏了上帝。”一个叫安东尼·彼尔松（Anthony Pierson）的人，把神父通通叫做贼，并说他们什么都宣扬，只是不宣扬“上帝的话语”，意即《圣经》。以上被告的人，经由英国主教的命令，一律送温莎宫前广场烧死。等人烧死后，亨利才发现其中有被诬告的。诬告者，接着也被关在大牢里。1546年，因否认圣肉实在，伽德纳又判处4人火刑。这4人中，有一个是年轻女性，安尼·艾斯丘（Anne Askew）。连续5小时的疲劳审讯，她始终不肯服输。她对审问的人说：“你们把那片饼当上帝真是笑话。不服么？你把它放在盒里，不出3个礼拜准发霉。”她受严刑拷打，审问的人要她把和她同样想法的人通通招出来。因无可招认，以致被打个半死，当她受刑时，她说，她“无比快乐，因为就要上天了”。诸如此类迫害，不尽全由亨利授意，不过，蒙冤受屈者向他上诉时，他却置之不理。

1543年，亨利与苏格兰及他称为“最好的弟兄”的弗朗西斯一世宣战。宣战不久，他即与他平生死敌查理结盟。为了筹措战费，他一方面赖债——赖1542年所举公债，一方面要求另举公债，并没收各大学所设基金。他亲赴前线督师。他率兵围博洛涅并克之。英军侵入苏格兰，劫梅尔罗斯（Melrose）及德赖堡（Dryburg）大教堂及其他5所修道院，但到达安克茹姆·莫尔（Ancrum Moor）时，想不到却被击败（1545年）。亨利为图死后平安，1546年乃与法签一和平协定。

亨利此时已奄奄一息，英国贵族看他快死，因此均公开活动，希望于年幼的爱德华即位时能当摄政。萨里（Surrey）的伯爵兼诗人，相信他父亲约克公爵不久就会当摄政，因此在兵器上采用一种惟太子才配使用的纹章。亨利把两父子捕来。父子均直认不讳。儿子于1547年1月9日枭首示众，父亲预定于同月27日送上断头台。亨利在公爵死后第二天即告驾崩。他活了55岁，这55年，可算多彩多姿。一生劣迹昭彰，欲求灵魂平安，势需花大笔金钱才能超度。

亨利秉政37年，37年中英国有了很大的改变。这种改变太大了，大得出乎他的想像。他原来的构想是，一方面夺取教皇在英国的权力和地位，一方面仍维持作为人民道德秩序基石的旧信仰。可是，由于他反抗教皇节节胜利，解散僧侣很快成功，压制教士阶级一再收效，洗劫教会大有收获，树立政府世俗权威彻底达成，因此造成了爱德华及伊丽莎白时代神学观念改变的环境。将英国宗教改革与德国宗教改革相比，前者理论变动小，后者理论变动大。不过，略过理论不提便显出两者的一致：国权压倒了教权。人民，则脱离了永无错误的教皇掌握，投进了绝对专制君主的怀抱。

从物质观点而言，在此项转移中，人民并无好处。对教会，从前要纳什一税，现在也要纳什一税，不过，从前的什一税，净余部分系归教皇，现在，净余部分系归政府。就农人而言，过去，耕的是修道院的土地，现在，耕的是“新地主”的土地。事实上，新地主远比修道院的主持人刮得还凶——卡莱尔（Carlyle）在其《过去与现在》（Past and Present）一书中，即有很鲜明的对照。威廉·科贝特（William Cobbett）曾慨然地说：“仅就社会观点而言，英国宗教改革，事实上是提高富人，压低穷人。”就物价工资来观察，工农生活情况，亨利即位时，也比亨利死时佳。

就道德方面观察，亨利时代也是败坏不堪。亨利给国人所立的，就是一个坏榜样。夫妇伦常败坏：把前一个妻子刚送上断头台，不出几天，就和后一个妻子入洞房。亨利之冷酷无情，轻诺寡信，贪财好利，也使社会风气受到恶劣的影响。上层阶级的贪污腐败，使朝廷政府一团糟。亨利吞没教会财产，士绅因而见利忘义。亨利剥削工商业者，工商业者即转而剥削工人。慈善事业的败坏，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因为，上面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专制君主，下面是一群战战兢兢的百姓，不满只有放在心里。此一时代中，最壮观的是新旧教徒在殉道时所表现的勇气。费希尔与莫尔宁死不惧的高贵情操，千古之下犹足令人景仰。

就大处着眼，这段艰难的岁月，恶劣尽管恶劣，然而，也不能说毫无好处。宗教改革固属历史演进之必然，然其诞生亦自有其时代背景。其与过去的断离方式，未免太猛烈而痛苦，然而不猛烈也许就不能振荡久固的人心，完不成此一时代的使命。旧的桎梏解除了，新的民族主义才自君主专制政体中破壳而出，立刻就化成一股狂热的创造力量。显然，英国老百姓自除去教皇羁绊，短期间曾受制于专制君主，然而10年20年过去，他们的力量无形中便壮大起来。自由的追求，阅历的增进，再加上政府的变迁，于是便出现一个大有为的时代。政府在“恐怖的亨利”时代，固属强而有力，但当此时代过去，一轮到体弱多病的爱德华，再轮到满怀怨气的玛丽，三轮到游移不定的伊丽莎白，政府的大权即自然转移至人民之手。英国人民，有了自由，有了权力，于是便爆发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使英国跑到欧洲各国的最前面。后世史家也许会这样说，英国如果没有像亨利这样一位强暴的君主做前驱，可能就永不会有光辉灿烂的伊丽莎白及莎士比亚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