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

神剧只不过是亨德尔天才的一面，他多种形态的灵性几乎可以自动地和任何音乐形式取得协调。至今仍可触动人们感情的歌曲、精致优雅的键盘乐曲、奏鸣曲、组曲、四重奏、协奏曲、歌剧、神剧、芭蕾音乐、颂歌、田园歌、清唱剧、圣诗、赞美歌、受难曲——除了未成熟的交响曲之外，几乎所有乐曲都已齐备，而且可以和贝多芬或巴赫的浩瀚相提并论。

《键盘小品组曲》今天仍在大键琴上演奏，听起来有如不谙历史的快乐儿童之声。另一个组曲的前奏曲很受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译按：1833—1897年，德国作曲家及钢琴家，与巴赫、贝多芬合称为三B）的喜爱，曾经采用于“根据亨德尔主题的变奏与赋格”（“Variations and Fugue on a Theme of Handel”）之中。

正如他由卡里西米和凯泽继承了神剧，而将它发挥至巅峰一样，亨德尔从托雷利（Giuseppe Torelli，译按：1658—1709年，意大利作曲家）和科雷利那里继承了大协奏曲——为两个以上的独奏和重奏乐器以及室内乐团写作的乐曲。在作品中，他写下12首这类的大协奏曲，使两只小提琴、一只大提琴和全体弦乐器竞奏；其中一些我们今天听起来觉得单调，一些则和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Brandenburg Concertos，译按：巴赫于1721年完成的一组6首协奏曲，因为献给勃兰登堡侯爵而得名）不分轩轾。亨德尔也为单一的独奏乐器——大键琴、风琴、小提琴、中提琴、双簧管或竖琴——创作了愉悦的协奏曲。那些为键盘乐器写作的乐曲，由亨德尔本人在序幕或是中场休息时演奏。有些时候，他在总谱上留下我们今天称作装饰奏（cadenza）的乐曲空间，使演奏者可以凭着自由的想象，展露他的技巧。亨德尔如此开始的即兴演奏，长久以来仍令人叹服。

1717年7月，乔治一世安排了一次在泰晤士河上乘坐画舫的皇室“巡行”。1717年7月19日的《每日新闻》（Daily Courant）描述这个情景：

星期三晚上8时左右，国王由白厅登上一艘敞篷的画舫，同行的还有纽卡斯尔女公爵（Duchess of Newcastle）、戈多尔芬女郡主（Countess of Godolphin）、基尔曼塞克夫人（Madam Kilmanseck）和奥克尼伯爵（Ork-ney），画舫溯水而上，驶向切尔西区。许多上流社会人士的画舫也参加了此一盛会，船只多得使河道为之阻塞。一个城市团体的画舫被雇来供音乐演奏之用，上面载着50种乐器，从兰贝斯（Lambeth，译按：为伦敦南部之一区）开始，沿途演奏……亨德尔先生为这个节庆创作的最好的交响曲。国王非常高兴，在来回的旅程中，不止3次传旨演奏。

这就是亨德尔存留的器乐作品中，技巧最艰难，但也最脍炙人口的《水上音乐》（Water Music）。这首乐曲本来有21个乐章，毫无疑问地对于缺乏画舫和时间的现代听众而言，实在过分冗长；通常我们所听到的都已缩减成6个乐章。其中一些在旋律的演进上，显得不够生动，但是它们大都是健康、愉快、欢跃的音乐，它们像泉水般地涌出，有如皇族仕女的催眠曲。《水上音乐》也是今日演奏节目单上最古老的管弦乐曲。

一个世代之后，亨德尔为第二个乔治使另一个户外节庆倍增光彩。为了庆祝《艾克斯·拉·柴培尔条约》的签订，政府在绿园（Green Park）安排了一次施放烟火的节目，委托亨德尔创作《皇家烟火音乐》（Royal Fireworks Music）。当这首乐曲在沃克斯霍尔花园预演（1749年4月21日）的时候，1.2万名听众，每人花了当时可算高价的2先令前来欣赏，车水马龙的群众使伦敦桥附近的交通停顿了3个小时——“或许这是任何作曲家所能接受的最惊人的礼物”。4月27日，半数的伦敦市民涌向绿园。宽16码的围墙不得不推倒，让人们及时入内。在烟火闪耀的天空之下，上百位乐师组成的“乐队”演奏着亨德尔的音乐。为了这个节目而建立的一栋建筑物起火燃烧，群众惊惶失措，许多人受了伤，两人不治身死。这个节目至今所留下的，就是亨德尔的音乐。由于是为了庆祝胜利的战争以及使远方的人能够听到，这首乐曲可说是百乐齐奏，锣鼓争鸣，对于只习惯慢板的耳朵而言，实在是过分嘈杂。但是，最后，一个徐缓的乐章调和了疲倦的神经。

英国终于开始喜爱这个一直竭力使自己成为英国人的年迈的德国人。他曾经失败，但是他一再地尝试，甚至于用英语宣誓。伦敦已经学会容忍他肥胖的身材、宽阔的脸孔、隆起的面颊、弯曲的双腿、蹒跚的步态、他的红天鹅绒大衣、他的金头手杖、他傲慢不逊的调调。经过所有的战争之后，这个人有权利像征服者——或者，至少像主人——一般地昂首阔步。他粗俗无礼，恩威并济地教导他的乐师；他对在预演时讲话的听众口出恶言；他粗暴地威胁那些名角，但是，他用雅谑来掩饰他的鲁直。当库佐尼和博尔多尼开始在舞台上打斗的时候，他平静地说“让她们到外面去打”，然后他在定音鼓上，替她们的怒气敲着愉快的伴奏。有一次，一个歌手威胁要跳到大键琴上，因为亨德尔的伴奏抢尽了歌唱的光彩，亨德尔请他指定他所提议的这项表演的日期，以便预作宣传。亨德尔说：“更多的人将来看你跳，而不是来听你唱。”他的俏皮话和乔纳森·斯威夫特一样不比寻常，但是一个人要会4种语言才能欣赏它们。

1752年，他的视力开始衰退。当他创作《杰芙莎》的时候，视力模糊得使他不得不停止工作。现存大英博物馆的亲笔手稿上尽是些奇异而不规则的字迹——“符干画在离它们所属的音符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而音符也明显地迷失了方向。”页底出现了作曲家的一行字迹：“只进行到此，2月13日星期四。由于左眼的关系，无法继续。”10天之后，他在边缘写着：“2月23日，稍有起色，继续工作。”然后，他为下面的歌词谱写音乐：“我们的欢乐没入忧伤……有如白昼隐入夜晚。”11月4日，《大众广告》（General Advertiser）记载：“明天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先生将由威尔士公主殿下的外科医生威廉·布罗姆菲尔德先生（Wm.Bromfield）施医（白内障）。”手术似乎很成功，但是1753年1月27日，伦敦的一家报纸宣布：“亨德尔先生终于不幸地完全失明。”后来的报道指出，到他去世为止，他一直保持着模糊的视力。

他继续作曲和指挥达7年之久。在6星期中（1759年2月23日至4月6日），他演出了2场《所罗门》，1场《参孙》，2场《朱达·马卡白奥斯》，3场《弥赛亚》。但是，演完4月6日的《弥赛亚》，离开剧院的时候，他终于不支晕倒，而必须在别人的扶持之下回家。恢复知觉之后，他请求再给他一个星期的生命。“我希望死在耶稣受难节（Good Friday），在他复活的日子，回归仁慈的上帝，我亲密的救主。”除了这个意愿之外，他的遗嘱中指定，赠送1000英镑给贫困音乐家及其家属支援协会，一些实物给13个朋友，以及“给我的女仆每人一年份的薪金”。他在1759年4月14日圣星期六（Holy Saturday）溘然长逝，4月20日，“在任何时节都是空前庞大的各阶层群众之前”，亨德尔入葬威斯敏斯特教堂。

他遗留下数目庞大的音乐作品，使人难以望其项背：46出歌剧，32出神剧，70首序曲，71首清唱剧，26首大协曲，18首风琴协奏曲，以及许多其他的作品，足可装满成百的巨册，几乎等于巴赫和贝多芬作品数目的总和。其中有不少重复的地方，也有一些是盗作，亨德尔未经致谢，至少剽窃了29位作曲家的作品，来帮助他不致逾越交稿的期限。例如，《参孙》序曲中的小步舞曲就是抄袭凯泽的歌剧《克劳狄乌斯》（Claudius）中的“诺塔蒂”（“Notatim”）。

要对亨德尔作一番适切的估量并非易事，因为他的作品之中，只有少部分今天仍旧上演；而他的歌剧，除了一些动人的咏叹调之外，也再难有昔日的光彩；它们只适于似乎大势已去的意大利风格；它们现存的总谱也残缺不全，并且使用一些现在大都无法理解的符号和缩写；而且它们是为和现代组织完全不同的管弦乐团，以及和现代正常性别完全不同的第三性写作的。从他的协奏曲中，仍可愉快地猎取一些被遗忘的珍藏，他的《水上音乐》和神剧也未被忘怀。但是，即使那些神剧也是为壁垒森严的英国人和心怀感激的犹太人创作的“特约”作品；那些宏大的合唱曲和繁复的字母，要对音乐学有胃口的人才能吸收——虽然我们应该高兴再度听到《杰芙莎》和《在埃及的以色列人》。音乐史家告诉我们，在他被忽略了的神剧中，也有着庄严宏伟的气概，崇高的思想、强大的意念表达以及写作技巧精湛变化、为同一形式的文学所望尘莫及的戏剧。《弥赛亚》的历久不衰部分是由于它蕴涵了基督教的精义，即使对那些曾使教徒流血的人，也有亲切之感，但主要还是因为它奥妙的旋律和光辉的合唱，使它不折不扣地成为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作品。

他去世之后，英国才意识到他的伟大。当他的忌辰来临的时候，一度敌视他的贵族和国王、平民一起，一连三天演奏他的音乐，以示追念。为配合他在英国历1684年诞生，第一场演奏会于1784年5月26日在威斯敏斯特教堂举行，第二场和第三场则分别在5月27和29日。这些演奏会并不能满足人们的要求，于是6月3日和5日，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又加演了两场。参加演出的有274个歌手和251个管弦乐手，开创了盛大纪念亨德尔的先例。次年的亨德尔忌辰也是同样的声势浩大。直到1874年，演奏者的人数已高达3500人，对这些盛况已有所闻的范妮·伯尔尼认为如此的音量并未损及音质。不论如何，这是任何音乐家从未接受过的盛大纪念。这种盛况虽然已经平息，但我们仍然能够不断听到亨德尔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