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尽管他使出最大的劲儿踩着自行车,到讲座现场时还是迟到了。他和男孩尽量不弄出多大的声响,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后排坐下。
“一个影子般的人物,米特洛斯,”莫雷诺正在讲话,“跟他的同道人普罗米修斯一样,是个引火者,也许只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但是,米特洛斯的出现却标志着人类历史的转折点:我们集体放弃认知世界的旧方式,不假思考的动物式的方式的开始,从那时起,我们放弃了徒劳的想知道事物本身的探寻,开始通过计量来看这个世界。我们通过聚焦计量的波动变化,开始寻找新的法则,连天体都必须服从的法则。
“同样,在地球上,用新的计量科学精神,我们测量人类,发现人人平等,得出结论认为:人应该公平地拜倒在这个法则之下。再也没有奴隶,再也没有国王,再也没有多的例外。
“米特洛斯是坏人的度量者吗?他和他的继承者们有罪于废除真实却代之以某种幻影吗,像某些批评家声称的那样?如果米特洛斯没有出生,我们会过得更好吗?在这所灿烂的学院,当我们环顾四周,由学习过静力学和动力学的度量知识的建筑师设计,由工程师修建,那样的说法似乎难以为继。
“谢谢大家光临。”
观众几乎坐满剧院,从观众席里发出长长的、响亮的掌声。莫雷诺把笔记收拢好,走下讲台。阿罗约接过话筒。“谢谢你,哈维尔,对米特洛斯和他的遗产进行的迷人又高屋建瓴的概述,你给我们奉献的这个概述很及时,刚好在人口普查前夕,那可谓测量的狂欢。
“你若同意,我来个简短的回应。我回应结束后,场地将开放来辩论。”
他打了个手势。两个阿罗约家的孩子从前排站起,脱掉外衣,穿着背心和短裤,以及金色舞鞋,走上舞台跟父亲站在一起。
“埃斯特雷拉城的人只知道我是个音乐家,以及舞蹈专校的校长,这所专校舞蹈和音乐不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相信,音乐和舞蹈一体,所谓舞乐,是它本来的认识宇宙的方式,既是人类的方式,又是动物的方式,这种方式在米特洛斯出现之前就已经很流行。
“正如我们在专校音乐和舞蹈不分,因此我们也不分精神和肉体。米特洛斯的学说构成了一个新的精神科学,它们带进去的知识是一种新的精神的知识。相对旧的认知模式来自身体与精神的互动结合,所谓的灵肉,合着舞乐的节奏。在那种舞蹈里,过去的记忆浮到表面,我们穿过海洋航行到这里时已经丢失的古老的记忆,知识。
“我们可以自己给一所专校命名,但我们不是一所胡子花白的老头儿的专校。相反,我们的学员都是孩子,在他们身上,古老的记忆,有前世的记忆,还远未灭绝。这就是我为什么请这两位年轻人,我的儿子华金和达米安,专校的学生,跟我一起站在舞台上的原因。
“米特洛斯的学说建立在数字的基础上,但数字并不是他发明的。数字在米特洛斯出生前就存在了,在人类形成之前就存在了。米特洛斯只是使用了它们,把数字纳入自己的体系。我故去的妻子经常管米特洛斯手中的数字叫蚂蚁数,无止境地结合,又无止境地分开、繁殖。她通过舞蹈让自己的学生回归到真实的数字,真实的数字是永恒的、不可分的、不可数的。
“我是个音乐家,拙于辩论,也许你们听得出来。为了让你们看看在米特洛斯出现前世界是怎么回事,当华金和达米安表演双人舞给我们时,我会保持沉默。二舞和三舞。之后,他们将表演难度更大的五舞。”
他打了个手势。与此同时,用对位法,舞台两侧各站着一个人,两个孩子跳起了二舞和三舞,他们跳的时候,西蒙胸中因为跟德米特里对撞而搅起的激动逐渐平复。他能够放松下来,从他们轻松流畅的舞动中得到了快感。虽然阿罗约的哲学对他来说一如既往晦涩难懂,他开始明白,几乎是略微明白一点点,为什么一段舞对应二,另一段舞对应三。同样几乎是略微明白一点点,看到了阿罗约跳数字舞,呼唤数字下凡是什么意思。
两位舞者在同一时刻,和着同样的鼓点,在舞台中间结束收尾。他们停顿了片刻,然后,接到父亲的暗示后,开始一起跳五舞,而此刻父亲正用笛子给他们伴奏。
他立刻就看出为什么阿罗约说五舞很难:不仅对舞者来说难,对观众而言也难。对二舞和三舞,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某种力量——他的血液的潮水,或者他叫什么都好——与两个男孩的四肢一起同步活动着。五舞就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段舞有种模式——这个他隐隐约约能理解——但他的身体太笨拙、太僵硬,找不到这个模式,也无法追随它。
他看了眼旁边的大卫。这男孩一直都皱着眉,嘴唇在无言地活动着。
“有什么不对劲儿吗?”他轻声问,“他们跳得正确吗?”
男孩不耐烦地摇了下脑袋。
五舞结束了。阿罗约家的两个孩子并肩面向观众。响起一阵礼物性的、神秘的掌声。正在这时,大卫从座位上跳起来,奔到过道里。西蒙一惊,站起来紧跟在后面,但已经太迟,来不及阻止他爬上舞台。
“怎么回事,年轻人?”阿罗约皱起眉头问。
“该我跳了,”男孩说,“我想跳七。”
“现在别跳。也别在这儿跳。它不是音乐会。回去,坐下。”
在观众的咕哝声中,他,西蒙,走上舞台。“过来,大卫,你惹得大家都不高兴。”
男孩霸道地甩开他。“该我跳了!”
“很好,”阿罗约说,“跳七吧。等你跳完了,我希望你再下去,安安静静地坐着。你同意吗?”
男孩一句话都不说,脱掉鞋子。华金和达米安让开走了。他在寂静无声中跳起来。阿罗约看着,眼睛专注地眯着,然后举起笛子搭在嘴边。他演奏的旋律正确、得当、真实。然而,连他,西蒙都能听得出来,是舞者在引导而大师在跟随。从某种早已埋葬的记忆中,优雅之柱这几个词浮现出来,让他很吃惊,因为他脑中保持的男孩的意象,来自足球场,就像一个压缩的能量包。但是,此刻,在学院的舞台上,安娜·玛格达莱娜的遗产自动呈现出来。好像地球失去了下行的力量,男孩似乎脱掉所有身体的重量,要变成纯粹的光。舞蹈的逻辑完全离他而去,但他知道,展现在他面前的东西非同寻常,从降落在礼堂的宁静中,他猜测埃斯特雷拉人同样觉得太不寻常了。
数字是完整的,而且没有性别之分的,安娜·玛格达莱娜说过。它的爱情和结合的方式超出我们的理解。因此,它们只能被无性的人呼唤下来。嗯,在他们面前跳舞的人既不是小孩也不是男人,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他甚至想说既不是身体也不是精神。他闭着眼睛、张着嘴巴、痴迷,大卫通过脚步飘浮着,用如此流畅的优雅,连时间都不动了。由于太着迷,连呼吸都忘记,他,西蒙,轻声自言自语:记住这一幕!即便将来你忍不住想怀疑他,但请记住这一幕!
七舞像突然开始那样,骤然结束。笛子寂静无声。男孩的胸脯微微起伏着,面向阿罗约。“你想让我跳十一吗?”
“现在不用。”阿罗约出神地说。
从大厅后面发出的一声喊叫在整个礼堂回荡。这声喊叫本身并不清楚——精彩?Slavo[1]?——但这声音却很熟悉:德米特里的声音。他的心往下一沉。这个人打算永无休止地缠着他吗?
阿罗约兴奋地振作起来。“该回到我们讲座的主题,米特洛斯和他的遗产了。”他大声宣布,“你们有什么问题想向莫雷诺先生提吗?”
一个上些年纪的绅士站起来。“如果这些孩子们古怪的动作结束了,我有两个问题。首先,莫雷诺先生,你说过,作为米特洛斯的后继者,我们度量了自己,发现我们全都是平等的。既然平等,你说,那就可以推出:我们应该在法则眼中也是平等的。不会有任何人超越法则之上。不再有国王,不再有超人,不再有例外的人类。可是——我要回到我的第一个问题了——法则的规定不允许出现例外真的是件好事吗?如果法则被毫无例外地应用,仁慈还有什么余地?”
莫雷诺走上前,登上讲台。“这个问题太好了,很深刻,”他回答道,“在法则之下,仁慈果真就没有空间了吗?我们的法则制定者已经给出的回答是,没错,的确应该给仁慈留有余地——用更具体的话说——应该给判决减刑留下余地,但只有在理应如此的时候。犯法者负于社会。对他的负债的宽恕必须通过悔罪劳动才可获得。因此,度量的主宰是值得保存的:犯法者的悔过的根据,可以说,要进行衡量。从对他的判决中应该减除一份同等的分量。你可以说第二个问题了。”
提问者看了眼四周。“我会尽量简洁些。你没有提到钱。然而,作为一种普通的价值度量手段,钱肯定是米特洛斯的重要遗产。如果没有金钱,我们会处于什么状态?”
莫雷诺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光着脑袋,身穿西蒙外套的德米特里就扑到过道了,而且一口气爬上舞台,不停地咆哮起来,“够了,够了,够了!”
“胡安·塞巴斯蒂安,”他大声喊道,他不需要麦克风——“我来这里是祈求你的宽恕。”他转向观众,“是的,我祈求这个男人的宽恕。我知道你沉迷于其他事务,其他重要的事情,可我是德米特里,被抛弃的德米特里,德米特里没有了廉耻,他超越了廉耻,正如他超越了其他许多东西。”他又转向阿罗约,“我必须告诉你,胡安·塞巴斯蒂安,”他继续不停顿地说,好像他的讲话经过事先排练,“最近我经历了许多黑暗时刻。我甚至想到了结自己。为什么?因为我逐渐认识到——这是一个多少有些痛苦的醒悟——我不会获得自由,除非罪过的重负从我的肩上卸掉。”
如果阿罗约沮丧的话,他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他端着方正的肩膀直面德米特里。
“我应该转向哪里寻求解脱呢?”德米特里问,“向法律?你听了这个人说的关于法律的话了。法律不会评估人的灵魂的状态。它所做的一切就是制定出一个方程等式,把某个合适的判决配给某个罪行。拿你的妻子安娜·玛格达莱娜来说,她的生命就那样被终止。是什么给了某个陌生人,某个从未看过她的男人以权力,穿上一件红色长袍说,终身囚禁,她的生命就值这个价?或者盐井劳改二十五年?这太没有道理了!有些罪行是无法度量的!它们超出了度量标准!
“那么,在盐井待二十五年会有什么成果?不过是一场外在的折磨,仅此而已。外在的折磨能消除内在的折磨吗,就像一次加减运算?不会。内在的折磨仍然波涛汹涌。”
他毫无预兆地跪下双膝,面对阿罗约。
“我有罪,胡安·塞巴斯蒂安。你知道这点,我也知道。我从不伪装。我有罪,迫切需要你的宽恕。只有得到你的宽恕,我才会被治愈。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德米特里,你对我犯了一个可怕的大错,但我原谅你。说吧。”
阿罗约沉默不语,他的表情厌恶得都僵住了。
“我确实干得很恶劣,胡安·塞巴斯蒂安。我不否认这个,我不想被忘记。就让人们永远记得,德米特里干了一件坏事,一件可怕的事。但这肯定并不意味着我就应该遭诅咒,被抛到外部的黑暗中。肯定该有点小小的恩惠可以施加于我。肯定有人可以说,德米特里?我记得德米特里。他干过一件坏事,但说心里话他不是个坏人,老德米特里。这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一滴救命水就够了。不要赦免我,只要还承认我是个人,并且说,他还属于我们,他还是我们中的一员。就可以了。”
礼堂后排出现了一点小骚动。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目标坚定地快步走进过道朝舞台走去。
德米特里双臂举过头顶,站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你的回答。”他大声喊叫,“带走他,把他关起来,这个烦人的家伙。这是谁干的?谁报的警?你偷偷摸摸藏在哪里,西蒙?露出你的脸来!当我熬过这一切后,你以为一间牢房就会吓住我?你能做的任何事都没法跟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相提并论。我会在你面前显得像个开心的人吗?不,我不会。我的样子就像一个深陷痛苦深渊的人,因为我理该如此,没日没夜在其中。只有你,胡安·塞巴斯蒂安,才可以把我从痛苦的深井中拉上来,因为我伤害的是你。”
两个警察在舞台脚下站住。他们还很年轻,还只是个小伙子,在闪耀的灯光中不知该怎么办。
“我伤害了你,胡安·塞巴斯蒂安,我深深地伤害了你。我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我也不知道。不仅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我都无法相信我做了这种事。这是真话,赤裸裸的真话。我可以发誓。这太不可理解了——不管从表面还是内在看,都不可理解。如果这些事实不是正视着我,我会忍不住同意法官的话——你还记得审判时的那个法官吗?——当然不记得,你没有来——我会忍不住说,这不是我干的,是别人干的。但这肯定不是真的。我并不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青春期痴呆症患者,或者其他任何他们可能会说我是的东西。我没有脱离现实。我的脚踩在地上,而且一直踩在地上。不:是我干的。是我干的。一个谜团,但并不是一个谜团。这不是一个谜团正是谜团本身。怎么就变成我做出这样的行为——所有的人中只有我?你能帮我回答这个问题吗,胡安·塞巴斯蒂安?什么人能帮我回答吗?”
显然,这个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显然他的悔恨是捏造的,是他想让自己免去盐井服刑的计谋的一部分。但是,当他,西蒙,试着想象这个每天去光临广场上的那个小亭买来给孩子们的棒棒糖装满自己的衣服口袋,居然可以捏住安娜·玛格达莱娜雪白的喉咙,粉碎她的性命,他的想象力就不济了。不济或者退缩了。这个人所做的事也许并不是真正的难解之谜,但它的确是一个谜。
大卫的声音从舞台背后回响起来。“你为什么不问我?你问遍了别的所有的人,却从不问我!”
“非常正确,”德米特里说,“是我的错,我也应该问问你。告诉我,我漂亮的小舞蹈家,我应该对自己怎么办?”
那两个年轻的警察一鼓作气,爬上舞台。阿罗约无礼地挥手让他们回去。
“不!”孩子大声喊叫道,“你并不是在真正地问我!”
“好吧,”德米特里说,“我来真正地问你。”他再次双膝跪地,双手交合,板起面孔。“大卫,请告诉我——不,这样不好,我不能这样。你太年轻了,我的孩子。你长大成人后才会理解爱情、死亡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你总是这样说,西蒙也总是这样说——你不懂,你还太年轻。我能理解!问我吧,德米特里!问我!”
德米特里又重复了一遍展开、合上双手的烦琐动作,闭上眼睛,把脸弄成迷茫状态。
“德米特里,问我!”这时男孩已经完全在尖叫了。
观众席出现了一阵小骚动。人们站起来就要走。他捕捉到坐在前排的梅赛德斯的目光。她举起一只手,他不明白那个动作的含义。坐在她旁边的三姐妹,面若硬石。
他,西蒙,向两个警察打了个手势。“够了,德米特里,表演够了。你该走了。”
一个警察控制住德米特里的时候,另一个警察给他扣上手铐。
“那就,”德米特里用正常的声音说,“回疯人院吧。我回孤独的单间吧。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孩子,西蒙,你头脑背后在想什么?你的父亲或者叔叔,不管你叫他什么的人,太娇贵了,都不敢告诉你,年轻的大卫,但私下,他希望我割了自己的喉咙,让我的血流进阴沟。那时他们可以举行一场审讯,并下结论说这场悲剧发生了,尽管死者的心灵平衡受到干扰,这是德米特里的必然结局。有关他的卷宗可以合上了。好了,我来告诉你,我不想自我了断。我还想继续活下去,我还想继续搅扰你,胡安·塞巴斯蒂安,直到你发了善心。”他还想再次吃力地拜倒下来,把戴着手铐的双手举过头顶,“原谅我吧,胡安·塞巴斯蒂安,原谅我吧!”
“把他带走吧。”他,西蒙说。
“不要!”男孩哭喊道。他脸色通红,急促地喘着气。他举起一只手,夸张地指着。“你必须把她带回来,德米特里!把她带回来!”
德米特里挣扎着换成坐姿,抚摩着他长满须毛的下巴。“把谁带回来,年轻的大卫?”
“你知道!你必须把安娜·玛格达莱娜带回来!”
德米特里叹了口气。“我也希望自己能够那样,小伙子,我多么希望。相信我,如果安娜·玛格达莱娜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会跪下来,用欢乐的泪水洗她的脚。可是她不会回来了。她已经走了。她属于过去了,过去永远在我们身后了。这是大自然的律法。连星星都对抗不了时间的流动。”
在德米特里说话的整个过程中,男孩继续高举着那只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他的命令的力量;但是,在他看来,也许同样在德米特里看来,很显然,他在动摇。泪水浸满他的眼睛。
“该走了。”德米特里说。他让警察帮着扶起来。“回到医生那里去。你为什么会干出这种事,德米特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但是,也许没有为什么。也许这就像在问为什么鸡是鸡,或者天空中是宇宙而不是一个巨大的洞。事情本来就如此。不要哭,我的孩子。耐心点,等待来世,到时你就会再次见到安娜·玛格达莱娜。不要放弃这个想法。”
“我没有哭。”男孩说。
“是的,你哭了。好好地哭一场没有什么过错。它会把整个身体组织清洗干净。”
[1] Slavo,音近精彩(Bra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