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和周恩来的对话
实质性的问题被分成了三类。第一类是双方的长远目标以及双方针对霸权的合作——这指的是苏联。明确指名道姓会太露锋芒。这一问题将由周恩来、尼克松和包括我在内的几位代表团成员进行讨论。我们每天下午至少要进行3小时的会议。
第二类,关于经济合作和科学技术的相互交流,这一讨论由双方的外长主持。最后,我和中国副外长乔冠华负责起草最后公报。起草小组的会议都是在晚宴之后进行的。
在政府首脑的会谈中,尼克松和周恩来的会谈可算非常独特。(尼克松当然也是政府首脑。)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把当今的各种问题都一律撇开不谈,把这些问题都交给了公报起草小组和外长们负责的那个小组。尼克松只负责向周恩来拿出一份美国政策的观念路线图。考虑到双方的出发点不同,有必要让中方听到一个关于美国目标权威而可靠的解读。
这项任务非尼克松莫属。作为谈判代表,他不喜欢面对面地与人抗争,甚至有意回避,这使他有时语焉不详、含混不清。可是,由他来介绍情况则是再合适不过。我所认识的10任美国总统中,他对长期的国际趋势有独到的把握。他在与周恩来15个小时的会谈中,向周恩来展示了中美关系的前景及其对世界事务的影响。
还在我秘密访华的途中,尼克松就向“驻台美国大使”阐述了他的看法。这位大使不得不接受了一项痛苦的任务:向台湾方面解释,今后美国要把中国政策的重点从台北移向北京。尼克松说:
我们必须记住,他们(台湾)也必须为此作好准备:我们会继续一步步地跟另一方——中国大陆——发展较为正常的关系。我们出于自身利益必须如此。不是因为我们喜欢他们,而是因为他们就摆在那里嘛!……而且世界局势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31]
尼克松预测说,虽然中国局势混乱,又一穷二白,但是中国人民有这样卓越的才能与力量,中国以后一定会跻身于大国行列。他说:“想想吧,中国大陆如果有个不错的政府,那会产生什么样的局面啊!上帝啊……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我的意思是,要是把8亿中国人放到一个不错的制度之下,他们就能领导全世界。”[32]
现在,尼克松到了北京,做起事来得心应手。不管他长期以来多么反对共产党,这回他访华的目的都不是要让中国领导人改信美国的民主原则或自由经济。他认为这完全是白费心机。在整个冷战期间,他寻求的是在一个布满核武器的世界上建立一个稳定的国际秩序。所以,他在与周恩来的第一次会谈中,就对革命党人的真诚表示敬意,而此前他曾说中国革命的成功是美国政策的一大失败。他对周恩来说:“我们知道,你们深信你们的原则。我们也深信我们的原则。我们并不要求你们在原则上让步,就像你们也不会要我们在原则上让步一样。”[33]
尼克松承认,出于他的原则,他和他的很多同胞一样,曾宣传过与中国的目标相违背的政策。但世界发生了变化。现在,出于美国的利益,华盛顿必须适应这样的变化。他说:
我在艾森豪威尔政府中任职时,我的看法与杜勒斯先生的看法相似。但是自那以后,世界发生了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国的关系也必须改变。就像总理在与基辛格博士会面中所说的,舵手必须懂得该怎样驾驭风浪,否则只会被大潮所吞噬。[34]
尼克松建议把外交政策建立在双方利益互惠的基础之上。首先国家利益要明确,要考虑到稳定或至少避免发生灾祸对双方都有好处。这样,中美关系才能有可预见性。
只在这里说,总理和我都知道,光靠个人友谊——我觉得我们之间的确有着个人的友谊——是不足以建立稳固关系的……作为朋友,我们可以一起说些好听的话,但是除非我们为了各自的国家利益把这些好听的话付诸实施,否则就没有什么意义。[35]
基于这样的态度,坦诚是真正合作的先决条件。尼克松对周恩来说:“坦诚相见非常重要。要认识到,我们双方除非认为一件事情符合自身利益,否则是不会去着手干的。”[36]尼克松的批评者常常谴责他这番话以及其他类似的话,说这是一种自私的表现。但中国领导人却经常援引这番话,说这能保证美国的可靠性,因为这番话很准确、有理,而且是互惠的。
在此基础上,尼克松提出即使在大部分美军撤出越南之后,也还要维持美国在亚洲的长期作用。不寻常之处在于,他声称这样做符合双方利益。几十年来,中国的宣传一直攻击美国在亚洲地区的存在,说这是殖民压迫的一种表现,呼吁“人民”起来反抗。但尼克松在北京时坚称,地缘政治的需要超越了意识形态——他此时身在北京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有苏联在中国北部边境陈兵百万,北京不可能再把其外交政策建立在“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之上。在赴华以前他就跟我强调过美国在国际上的重大作用:
我们不必为美国在国际上的重大作用而内疚,过去、现在、将来都不必,也不必大喊美国应做些什么。换句话说,我们不用拍着胸膛,像个苦行僧一样满口忏悔,大呼要撤军,要做这做那。我们的话得这么说:“美国威胁到谁了?你倒说说看,你要谁来取代美国,起到这个作用?”[37]
尼克松把国家利益绝对化了,这个提法很难成为规范国际秩序的唯一基本概念。国家利益的界定多种多样,不一而足,各种诠释的差距也太大,无法定下一个可靠、单一的指南。一般来说,不同的价值观需要达成一定程度的共识,以便能对各方略加遏制。
中美两国是在关系停顿了20年之后才开始交往的。双方的价值观迥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对国家利益达成一致意见,虽然困难重重,却是当下为缓和关系而能走的最实实在在的一步。意识形态挂帅则会把双方推向对峙状态,动辄处处相互角力。
实用主义就够了吗?实用主义可以解决利益冲突,也同样可以使冲突更为激烈。各方自然比对方更了解自己的目标。若从实用角度作一些必要的让步,则会被国内的反对党利用,说这是示弱的表现,当然这也要看自己国内的地位是否稳固。因此,双方都想不断抬高自己的价码。在第一次跟中国打交道的过程中,问题是双方对利益的界定有多大的一致性,或者说可以在多大的程度上达成共识。尼克松和周恩来的谈话提供了这种一致性的框架,而达成一致的桥梁就是《上海公报》以及其中关于台湾前途问题那争议颇多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