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童话中的分裂
双重自体的概念,起源于德国的一个神话故事。在这个神话故事中,贯穿着这样一种信仰,即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复制的自体。在一些情况下,这种“复制的自体”是以自己的影子的形式出现的。
虽然此神话的最纯粹形式是将另一个自己描绘成其对应物的准确复制,但仍有变异存在。在一些双重自体的故事中,另一个自己在身体上是被扭曲的。在另一些故事中,另一个自己在心理上有所不同。但是不管它采取何种形式,另一个自己都以一种深刻的方式与故事的主人公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另外,在涉及有关好与坏的问题上,它还常常与主人公正好相反。
坏的克隆
关于双重自体的最著名的故事是史蒂文斯(Stevenson)的《化身博士》(Dr.Jekyll and Mr.Hyde)。故事说的是一个名叫享利·吉柯的英国医生将自己的身体劈成了两半,且这两半是完全相对的。史蒂文斯的故事在很多方面都是儿童童话故事的成人对应物。故事中有好与坏的分割,有正在进行的两者之间的斗争以及必然出现的良善战胜邪恶的高潮。只是故事中分裂的两部分被描绘成单一个体的两部分,是用两个看上去是同一个人分开的两部分的人代替了神仙教母和女巫。
大部分人之所以熟悉史蒂文斯的故事,是因为根据此故事改编了很多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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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艺作品中的客体关系心理治疗素材影。在这些电影里,吉柯医生常常被描绘成一个有些古怪的科学家。在科学试验的过程中,他偶然创造出了罪犯海德。不过在故事书中,吉柯的努力显然较少是被科学好奇心所驱动的,而更多是被要处理他自己人格中固有的分裂的需要所驱动的。吉柯真正想要做的是从身体上将他的坏部分表达出来,这样他就不必一直去应对这一部分带来的心理影响。
书中的以下文字表达吉柯对自己这两部分的思考:
如果每一个部分·····可以被安置在独立的身份里,那么生活就可以免受所有无法忍受之苦。不公义的自己会自行离去,会从那个更为正直的自己的期望和苛责中被解放出来;而公义的自己会坚定而安稳地走在向上的路途上,做那些能够从中找到快乐的事情,不再暴露于从此外部的邪恶之手而来的耻辱与后悔之中。
吉柯的这一番话无异于以存在主义的术语表达出的分裂现象:按照人类精神中的这种元素的分裂观点来看,人如何维持一种作为一个有价值的人的自体感?如果人格从其真正本质来说,被分裂为好的和坏的,并且这种分裂既深邃又广泛,我们如何维持一幅有关我们究竟是谁的完整图画?问题并不是邪恶是否存在,而是在邪恶的确存在的事实下,人如何去过一种合理的生活。
正是这种困境推动了吉柯发明了某种应对他的内部分裂的方式。他的解决方法是将好和坏分成两个身体上独立的人。他用化学方法制造了神秘的爱德华·海德,从而达到这个目的。海德是一个既干瘪又畸形的生物,他具有所有吉柯想要从自己身上剥除的特征。
当然,海德是吉柯的另一个自己,即他的复制品。海德既是一个凶手又是一个小偷,他不仅在心理上应受人谴责,而且在身体上也是令人厌恶的。但是不管海德多么令人厌恶,吉柯还是受他吸引。他写道:“我感觉不到对他有丝毫厌恶,反而日益喜欢他。这也是我自己。”。很明显,在原始意识的某
个层次上,吉柯真的“认识”海德。这种自我揭示无异于早期儿童分裂的成人体验。
虽然吉柯在他想做的事情上取得了成功,即将好自体与坏自体分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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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毫无准备。有一天,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自动地变成了海德。以前一直由药物引发的变化现在自行便可以发生了。吉柯发现他正在失去控制力,他在告白里写道:“······我开始发现存在一个危险,那就是如果这种情况持续存在的话,那么我本性的平衡可能就会被彻底改变······。”
吉柯试图废止这一过程,但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尽管他尽了最大努力,他还是发现自己无法否认海德的存在。最后,无计可施之下他将自己关在实验室里,努力寻找会使事情发生转变的成分组合。但他配置的各种药物都没有用。吉柯面临着无法避免的结果—他不久就会变成海德,并且永远无法恢复。在最后一刻,他服下了毒药。通过自杀,他终止了卑劣的海德的生命,但同时也毁灭了自己。
亨利·吉柯试图调和他自己内部分裂的悲剧性的努力为分裂动力提供了一个外部形式。故事将好和坏放置在不同的个体身上,然后思考这种做法的结果。类似版本的故事独属于成人的原因是它解决分裂的方式。
在给儿童看的童话故事中,并没有出现任何试图调和的努力,也没有对结果的担心,坏便被毁灭了。简单地说,儿童童话故事的目的就是要除掉女巫。一旦女巫被除掉,邪恶的王后受到了惩罚,或继母被赶出家门,那么每一个人就都可以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使自己摆脱坏,虽然令人感到恐慌,但并不比除掉身上的一个疣更复杂—至少在儿童的眼中是如此的。
成人则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成人也会发现生活并不像童话故事中描绘的那般简单。对于一个人成人来说,即使生活没有教会他别的,但也会使他知道坏不可能被完全根除,并且试图完全根除坏的努力是徒劳无功的。“双重自体”的故事中包含的信息就是,要消灭坏的极大努力可能导致的结果是自我毁灭。这一信息与儿童童话故事中呈现的信息非常不同。要做一个成人,就要面对好与坏可能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这一事实。
“双重自体”的主题贯穿在很多成人童话故事中。其中包括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的《道连·葛雷的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以 及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的《欢乐角》(The Jolly Corner)。在这些故 事以及其他类似的故事中,另一个自己在身体上与主角有所不同。这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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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艺作品中的客体关系心理治疗素材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坏和邪恶在身体上呈现出不同的特征。
当然,这一方式也是儿童童话故事中采用的方式。在儿童童话故事中,女巫是又丑又令人厌恶的。正如女巫是矮小的、畸形的且丑陋的一样,海德与葛雷的形象也是令人讨厌且难看的。但也有例外。在其他一些双重自体的故事中,另一个自己是主角的准确复制。在这些故事中,他既未被丑化,长相也不是很邪恶。相反,他是故事主人公的准确镜像。能够区分这两个人的惟一方式,是他们个性上的微妙差异。
好的克隆
关于准确复制的双重自体的另一个生动例子见于埃德加·爱伦坡(EdgarAllen Poe)的《威廉姆·威尔逊》(William Wilson)。此书出版时期大概与《化 身博士》和《道连·葛雷的画像》相同。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在生命早期便遇到了另一个自己。在他一生的其余时间里,他都在努力逃避这个自己。在爱伦坡的这个故事里,另一个自体是好的,而主人公是坏的。但是核心动力——好和坏之间的分裂,并没有变更。
《威廉姆·威尔逊》的故事开始于位于英国乡村的一所寄宿学校。威廉姆·威尔逊在那里偶然遇到了另一个与他同名的学生,这个学生的长相身材与他非常相似:他的另一个自己不仅身高与他相同,体形也相似。威尔逊能够觉察到的两人在身体上的惟一差异(且是一个不重要的差异)是他们的声音。另一个威尔逊说话常常嗓音低沉且声音很小。
随着故事的展开,两个威尔逊出现了另外的相似点。另一个威尔逊不仅在着装上与威廉姆·威尔逊相同,而且走路的样子也一样,甚至开始使用相同的措辞。但是,他们在心理上有一个重大的差别。另一个威尔逊似乎拥有威廉姆·威尔逊所说的“道德感”。他通过在适当时机说一些含沙射影或讥讽的话,让威廉姆·威尔逊明白,在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方面,他拥有更为敏锐的感觉。
由于另一个威尔逊与自己有如此多的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威廉姆·威尔逊怀疑他们两个人是否有关系。在故事的早期,他还想过他们俩是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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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可能性。后来他否决了这个可能性,但仍推测着其他某种联系:
我发现,或幻想着发现,在他的神态或外貌中,有某种东西使我回忆起最初婴儿时期的模糊画面——那段在记忆还未诞生的混乱且原始的画面。我无法恰当地描述出压迫我的那种感觉,而只能说我难以摆脱在许久以前,久远到甚至无限遥远的某个年代里,我曾经熟识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的这个信念。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双重自体故事的作者直接提及到了早期婴儿时期的分裂。威尔逊直觉地感到他以一种先于逻辑(认知)的方式认识他的另一个自己。通过威尔逊这一角色,爱伦坡将我们带到了当“记忆还未诞生”的时代。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我们被送回到过去生命中的一个感受遮蔽了思想的时期中,回到了一个人对世界的体验被压缩在好与坏的原始分裂中的时期中。
故事中,威廉姆·威尔逊后来到了伊顿、牛津等大学。在那里,威尔逊过着“长期游荡”的生活。在这两所学校里,每当威尔逊欺骗或利用他人的时候,他的另一个自己就会现身。每次威尔逊行为不端的时候,他的另一个自己就会出现,带着面具,在他的耳边轻声喊着“威廉姆·威尔逊”。
在后来的几年里,威尔逊在欧洲各国旅行,去过维也纳、巴黎、柏林,甚至莫斯科,以逃避他的追随者。但是尽管他努力逃避,却还是摆脱不了他那如影相随的死对头。绝望中,他决定结束这场把他们两个绑在一起的邪恶联盟。这场决定性的面质发生在罗马,一位年迈的狄柏里欧公爵家中。
公爵邀请威尔逊参加一场化妆舞会。威尔逊接受了这个邀请,但他的目的不是跳舞,而是引诱主人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到了公爵的住处后,他看到公爵夫人身处拥挤的人群当中,正急切地想要走出来。他刚要冲她打招呼的时候,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还没等他转过身来,他便听到了那个熟悉而低沉的嗓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威尔逊被激怒了。他迅速转过身子面对这个折磨他的人,发现这个入侵者的衣着跟他的一模一样。他陷入一片狂乱之中,将对手拖进了附近一间接待室里。在那里他向他的对手挑战。争斗只持续了一会儿。短暂的混战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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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文艺作品中的客体关系心理治疗素材威尔逊将他的对手逼到了墙边,凶狠残暴地将剑刺入了对手的胸膛。
这时有人敲门,威尔逊便暂时将注意力转向了敲门的人。看到外面并没有人,他便回到了屋子里。他惊讶地发现他的另一个自己已经走了。相反,他看到墙上有一面大镜子,而以前他并没有注意到有这样一面镜子。威尔逊凝视着镜子,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大跳。他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剑。当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曾经做过的全部暴行。当他试图毁灭他的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只不过是成功地毁灭了他自己而已。
描写两个自己的故事的显著特点之一就是这些故事含有强烈的自传成分。例如,海德和吉柯就反映了史蒂文斯在儿童期的冲突,那时的他蔑视无用的社会习俗,对抗他那固执己见的父亲。史蒂文斯的父亲希望他的儿子成为一个机械师,而史蒂文斯却选择做一个“反叛的”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在给他的一个密友的信中,提到过《道连·葛雷的画像》。他说:“故事中可以看到很多我的影子。”
类似的自传式色彩在其他一些作者的以双重自体为主题的著作中也很明显。约瑟夫·康德拉(Joseph Conrad)的小说《秘密加入者》(The Secret Sharer), 描写的是一位船长试图处理一桩他的另一个自己犯下的罪行的故事。这部小说就是以康德拉自己于1888年担任渥太戈号船船长时所经历的危难任务为原型而写的。据说其一生都遭受抑郁发作和惊恐袭击之苦的杜思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更将他的小说《双重人》(The Double)以主人公被送到精神 病医院里的下场做为结局。
但是在双重自体的故事的重大个人意义方面,或许再没有其他故事比《威廉姆·威尔逊》更令人印象深刻了。在故事的早期有一段文字描述年轻的威尔逊第一次知道他的对手的确切生日。当他发现这个日期正是他的出生日期时,他怀疑他们两个是否可能是兄弟:
但如果我们是兄弟的话,那我们一定是双胞胎。因为在离开布蓝士比博士(中学校长)之后,我偶尔得知那个与我同名的人出生于1809年1月19日。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巧合,因为那天正好是我出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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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姆·威尔逊将此归于巧合,很可能真的是巧合。但有人会疑惑怎么可能这么巧,爱伦坡自己也刚好是在1809年1月19日出生在麻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市。
简而言之,两个自己的故事是写给成人看的童话故事。但尽管在儿童的童话故事中,“坏”有可能被摧毁,每个人从此以后都可以过上快乐的生活,但这一点很少体现在成人的版本中。两个自己的故事包含的寓意是,试图毁灭“坏”的不仅是不可能实现的目标,而且是鲁莽的行为。如果一个人想要培育并维持成熟的人际关系,那么他们多少得学会如何整合他们人际遗产中的好和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