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周以后,悠介回北海道休他迟来的假期。
他在札幌待了五天,九月中旬的时候回到了东京。当回到家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悠介忽然感觉好像进了别人的家一样。
平时午后两点左右裕子总是在家的,但是现在却失去了踪影。客厅里的家具,卧室里的衣柜、梳妆台都没了。慌忙进厨房一看,锅和餐具也没有了,就连浴室里的垫子、吹风机等也都没有了。空荡荡的房间内只剩下了悠介的桌子和书架。
“完了……”看来在回北海道的这段时间里裕子带着所有的财物走了,悠介颓然地想。
裕子总是很果断地做一些大胆的、平常很难决定的事情,只要她决定了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当初悠介劝说她和自己一起来东京的时候,本来以为她会拒绝,谁知道裕子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真不知道她是大胆呢,还是无畏呢?这次她就是瞅准了悠介回北海道的机会,带上所有的物品走了。佩服也好,吃惊也罢,总之她的这种神速真让人目瞪口呆。
站在这个由于没有了家具而忽然变大的房间里,悠介叹了口气:“真是太大意了……”
裕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考虑离开自己的呢?不管她是如何的神速,要把这些家具都带走,得要一段时间来做准备啊。除了收拾、租车以外,必须得先找到住的地方才行啊。
悠介离开不过六天,而且在第三天的时候还给裕子打过电话。
当时还没有到中午,但裕子已经起床了。当悠介和裕子聊起札幌已经到秋天了,自己会带些玉米回去的时候,裕子还回答说“天气凉快了真好”“玉米很好吃哦”,从话音中根本听不出来她要离开——可能是打过电话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决定的吧。
如果后来再打一次电话的话,悠介就能发现一些异常。但是打完这次电话以后他就放下心来了,再也没有打过。
虽说悠介很大意,但是裕子不可能草率地就决定离开悠介,尽管看起来很突然,但是在她决定离开之前肯定有一段时间和过程。
仔细想想的话,可以追溯到悠介回札幌之前的那次争执。
当时悠介强行求欢,可是裕子一直不允许,尽管她后来放弃了挣扎,不过悠介也清醒了。那次争执以后,两人都相互克制,关系暂时稳定了,但是并没有和好如初,反而进入了一种若即若离的轻度冷战状态。
其间悠介一直在等裕子先服软,只要她说“那天真是对不起”,自己就立刻向她道歉,比较体面地退步。但是裕子一直没有道歉的意思,而悠介在焦躁的等待过程中,也失去了道歉的想法,产生了一种我行我素的心理。只要她还这样,自己就奉陪到底,反正她迟早会给自己道歉的。不过现在看来,悠介的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如果想和裕子和好如初的话,在争执以后回北海道之前,悠介还是有机会的。这期间只要悠介能先低头认个错,也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哪怕他回去以后打电话时认了错,或许也不会发生现在的事情。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道歉呢?悠介很是后悔。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裕子会离开自己,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定下心神来。
刚进屋的时候,由于过于吃惊,大脑都充血了,现在多少冷静了一些。但是看着忽然变空的屋子,悠介真想骂娘。强忍着心中的悔恨,悠介把从北海道带回来的旅行包和纸袋拿到自己身边,纸袋里装着特意带给裕子的玉米和新鲜的芦笋,但是现在看来是没有用了。
“太不理解我了!”想到裕子这种草率的行为,悠介不禁又生起气来。
夏末的阳光西斜,终于快到傍晚了。
悠介一直坐在书桌前,想着下一步的对策。首先当然是找寻裕子住的地方。但是她连张字条都没有给自己留下,根本没有办法找,只能给银座那家夜总会打电话,直接问她了。不过现在这个时间裕子还没有去上班,按照惯例,她陪着客人到夜总会应该是晚上八点左右,现在只能等到八点了。
“等到八点再说吧。”悠介自言自语着走到客厅。
裕子搬得很彻底,有个词叫“善始善终”,现在这样到底是善终呢,还是不善终呢?
她不仅搬走了客厅里的家具和橱柜,还把锅甚至煮咖啡的一套器皿都搬走了,这些都是裕子从札幌带过来的,悠介也不好说什么。他自己的书桌和书架都还在,这也算是各归其主吧。但是被子是他们两人买的,裕子并没有带走,到底是可怜悠介呢,还是感觉被别的女人盖过了,所以不想再看到它了呢?
家具倒也罢了,最让悠介介怀的是,餐具柜中的威士忌和烧酒、悠介的印章和存折、两人一起拍的相片和账单都被整齐地放在他的书桌上。从裕子把相片留下这一点可以看出她离开悠介的决心是多么大,这让悠介心生寒意。
曾经有个吃过女人苦头的学长告诉悠介,一旦把一个女人惹怒了,再让她回头就不容易了,一定要在这之前让她的怒气平息。现在悠介好像就遇到了这种最坏的情况。
“真是太厉害了……”悠介感慨道。
一味地感慨也于事无补,当前必须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被子和衣服还在,自己休息或者出门都比较方便;要写作的话,桌子和椅子也还都在。关键是有客人来访的话,客厅空荡荡的,谁都会感觉奇怪的。尤其是雅子来的话,发现房子变成这样,是一定会询问原因的。当然不能告诉她同居的女人生气走了的事情,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买一套客厅里的组合家具,把客厅装饰起来。但是不幸的是,自己回北海道这段时间什么工作都落下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没有时间出门,真是麻烦透顶。
“怎么办呢?”悠介自言自语地说,无意间目光穿过阳台,看到了暮色中对面的鸡形风向仪。
在悠介和裕子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两人经常一起眺望夕阳下的天空。
那时两人说的那些话悠介已经记不清楚了,但他记得裕子说过“你要早点成为小说家哦”,当时悠介是在自信和不安中答应的,现在看来,这还是个遥远的梦想。想想那时和裕子的关系多好啊,真不敢相信裕子竟然离开了自己。
虽然裕子和家具都不在了,但是说不定这只是一个吓唬自己的闹剧,说不定两三天以后裕子就笑盈盈地回来了,并询问自己是否已经反省了呢。但是现实中空荡荡的房子打断了悠介的这种幻想。
“打起精神来!”悠介自我鼓励,抬眼向外望去,暮色渐浓,低空下鳞次栉比的建筑清晰可见。
就在悠介漫不经心地远眺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不是裕子打来的?悠介心想,飞奔过去拿起话筒。原来是医院的食堂打来的。
“今晚的饭您想吃什么?”
确实跟他们拜托了今天以及之后的晚饭,但是现在悠介根本没有心思去吃饭,于是他回答道:“不好意思,今天我不去吃了……”挂了电话以后,悠介倒了一杯威士忌,由于冰箱没有了,他只好加了点水。沙发也没有了,悠介就盘腿坐在里屋,开始喝闷酒。
真奇怪,就在不久前悠介还满脑子都是雅子,现在心中所想的却全都是裕子。就这样,悠介一直喝到八点,然后给夜总会打电话。
“喂,您好!”接电话的好像是会计室的女孩。
“请帮我找一下裕子。”悠介说了裕子的原名。
“您是哪一位?”女孩间。
“我是松田。”悠介想了想,报上了身在北海道的朋友的名字。
“请您稍等。”
一会儿裕子来了,悠介连忙屏住呼吸,就听裕子说:“您好,让您久等了。”
“是我……”
“您是?”
“是我啊。”悠介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恐吓良家妇女的黑社会似的,“你上班了?”
“是啊……”裕子淡淡地回答,很轻松地就对付了。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打电话吧?什么时候搬走的?”悠介加重了语气。
“……”
“为什么不说话?”
“你喝酒了?”
“你这么做,我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说完悠介才觉察到自己有些太过激动了,连忙放缓语调,“你是和我开玩笑的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开玩笑?”
“你不回来了?”
裕子不作声,悠介再次提高声调:“你想干什么?”
“我不在那里应该更好一些吧?”裕子的声音平静得让人发狂。
“为什么你不在会更好啊?”
“这还需要说吗?”
“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啊!”
“我挂了。”
“喂……”悠介慌忙阻止,“你现在住在哪里?不告诉我的话我就到夜总会找你去!”
“你来了也没有用。”
“没有用我也得去,一定得让你说出来!”
“你来了我也不会让你进来的。”
“不可能!我一定会进去的……”
悠介还没说完,裕子就把电话挂了。
“浑蛋!”悠介生气地再次把电话拨了过去,这次是个服务生接的电话,他拒绝了悠介的要求。没有办法,悠介只能继续喝酒,却越喝越生气。
就算是厌烦自己了,也不应该在自己回北海道的时候私自离开啊。就算要离开,也应该在电话里说一声啊。不管有什么理由,毕竟在一起这么久,这样做也太过分了!
不过,如果裕子事先告诉悠介一声,然后再走的话,就不会这么顺利了。悠介一定会赶回来劝阻的,那时她还坚持离开的话,肯定会闹得不可开交。
其实裕子原本没有想过要离开悠介的,她只是因为看穿了悠介最近的所作所为,所以才在他不在的时候硬下心来离开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说这是个聪明的选择,但是在悠介看来这就是逃避,所以他是又恨又气。
太丢人了!自己的脸都快丢尽了!这件事情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到目前为止自己就做过这一次出格的事情。裕子为什么做得这么绝啊?悠介真想喊出来。
对于出格这种事情,男人和女人的态度是不同的。对于男人来说,这不过是一种心情的调味剂,就好像看到邻居家院子里的花开得很漂亮,所以就去采一朵,但是一会儿就会回到自己的家中。但是对于女人来说,这就是一件大事,肯定会砰地关上门,把男人回家的路给断掉。
对裕子来说,悠介居然趁着自己不在的时候把别的女人带回家,这是一种背叛的行为,是不可原谅的。男人的出格对女人来说就是不能容忍的,就算只是想到他们做了这样的事情,女人都会感到很恶心,很生气。万一他们弄假成真,动了真感情怎么办?所以绝不能姑息!
这种分歧不仅存在于悠介和裕子两个人之间,更存在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之间。这就是两条平行线,是永远都不可能相交的。
气过、想过以后,悠介长叹一口气:随她去吧,一个逃跑的女人不值得自己去追求,她不想见我,我还不想看到她呢!
不过,裕子打电话时的态度也太冷淡了。趁自己不在时搬走,做得有些过头。当问她为什么说她不在会更好时,她却什么都不说。更过分的是最后居然还把电话给挂了!
就算在夜总会里不方便谈私人的事情,但她的语气至少可以温柔一些吧?哪怕她说一句“对不起,我太任性了”之类的话,也可以让自己舒服一些啊,但是裕子却一点这个意思都没有。看来悠介的那些想法太天真了。
想着想着,悠介又生起气来:“如果我一直这么沉默的话,只会备受轻视。”刚刚还打算不再见她,现在却想好好责骂她一顿。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不管她说什么都得去一趟夜总会,怎么着也得让她把住处告诉自己。
“现在就去找她吧。”悠介站起身来,但是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安,如果到了那里以后裕子不理自己怎么办?和其他的女人聊天没什么意思,还要面对服务生狐疑的目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是继续在那里等呢,还是强行缠着裕子呢?想到这里,悠介觉得自己必须扮演一个可怜男人的角色。
近些日子以来,悠介一边起劲地工作,一边和银座夜总会的走红小姐同居,同时还和另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有亲密的往来。作为一个无名作家,有这么好的桃花运,如果被他的朋友们知道的话,肯定要羡慕死了。
但是让人难过的是,对自己很重要的女人居然离开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喝闷酒。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哪里还有心思工作啊?
“喂,相木悠介!振作起来!”悠介自我鞭策。
既然到了这一步,必须好好考虑以后的日子。虽然和自己同居的女人离开了,但是没有必要愁眉不展的,天下的女人多了,目前的雅子不是既比裕子年轻,又比她纯情吗?那个每天睡到中午才起床的女人,走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走了,自己反而清静了。悠介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喝酒。
在裕子离开的第二天,悠介遇到了雅子。
这两天悠介没有给裕子打过电话,有几次悠介拿起电话想打来着,可是一想到她挂自己电话的情景就放弃了。就算被抛弃,自己还是有自尊的。有位学长曾经说过,不要去追跑掉的女人,越追她越不会回来——其中当然也包含着些许期待她自己回来的想法。
现在要做的就是忘记裕子,专心工作。裕子离开所带来的空虚可以让雅子来填补。虽然有些自私,但是悠介认为这样可以行得通。
但是雅子却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当悠介带她去饭店吃饭时,雅子却吞吞吐吐地说:“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悠介很纳闷。
雅子下定决心似的跟他说:“你一直和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吧?”
“没有……”悠介慌忙否认。
这时雅子直视着悠介的目光说:“不用否认,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有个女人从你那里出来。”
“什么时候?”
“你回北海道的时候。当时她正在把很多家具往车上搬。”
雅子好像看到了裕子搬家的场景:“她把你屋里的沙发、橱柜等家具都搬走了。”
既然雅子看到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解释了。现在在医院的职员中间,关于裕子离开的事情肯定传得很凶。
“她真漂亮!”当悠介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后悔,低着头一味地切着牛排时,雅子继续说,“不过,我早就知道你在和另一个女人同居。”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一个单身男人的房间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琐碎的东西的。还有,那种衣橱和梳妆台是女人专用的,厨房的餐具又收拾得那么整洁,浴室里有睡帽,还经常有掉落的长头发……”
本来想把一切都隐藏好的,结果却被裕子和雅子两个人都发现了,悠介一下子变得束手无策。
“有时候洗衣机里还有女式内衣……”雅子继续说。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悠介叼着烟,赌气地问。
“因为你在很努力地掩藏啊。”雅子微笑着回答。
“努力地……掩藏?”
“是啊!看到你那么卖力,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是你并没有见过她是吧?”悠介问。
“嗯,所以我只是猜测啊,半信半疑的。直到那天见到她,我才确定。她是在晚上上班的,是吧?”
“……”
“我在你那里留宿的时候正好是孟兰盆节,她那时应该回老家了吧?”
既然雅子什么都知道了,悠介只好服输了。
“我也想过在合适的时候问你的……不过我没有恶意。”
同样是服输,但是无条件的服输是最难受的。
“因为我不想失去你……”雅子继续说。
“是吗……”
“她为什么离开你啊?”一直都很温顺的雅子今天忽然变得咄咄逼人。
悠介本来就一肚子火,现在更是忍不住了:“因为她知道了我把你带回家的事情……”
“她问你了?”
“我以为她不知道,谁知她还是知道了。”
“她当然会知道啦!”雅子像个胜利者一样挺起胸膛,“因为我搞了点恶作剧。”
“恶作剧?”
“嗯,我在浴室的化妆盒里放了口红和洗发液……”
“你怎么能这么做?”
“因为我心里别扭啊!”向来都很拘谨、天真的雅子现在却忽然变得像个狡猾的老江湖。
“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是啊,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
悠介一直以为自己在操纵着两个女人,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被两个女人操纵着。
“现在你可以随时在我那里留宿了。”
“不行,我不去!”雅子果断地摇摇头,“你还喜欢她,是吧?”
一下被说中心事,悠介慌忙移开视线回答说:“怎么可能呢?”
“没事啦,实话实说嘛,我不会生气的。”不知什么时候,雅子的目光忽然变得像母亲般宽容,“你应该去追她。”
“她和我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雅子再离开的话,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悠介认真地说。
不过雅子却很清醒:“你还喜欢她,你的目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今天的雅子真不好对付,如果不慎重一点的话恐怕很难办。
悠介正想着,雅子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悠介慌忙伸出手想拉住她,但是雅子轻轻地把他的手拿开,郑重地说:“请您不要再玩弄女性了!”
忽然被称呼“您”,悠介不禁一怔,这时雅子已经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应该正是悠介目前的写照吧。由于自认为裕子一直在自己身边,不会离开自己,所以悠介很放心地和年轻的雅子交往。当两个女人知道以后,却都离开了他。
到现在悠介才为自己的天真感到吃惊,才明白自己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总认为会有办法的想法是错误的。现在只能全力去挽回了。
对于悠介来说,裕子要比雅子重要得多。他和雅子刚认识不久,但是和裕子已经交往很久了,对她有很强的依恋感。
但是怎样才能让带着所有财物离开自己的裕子回心转意呢?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楚裕子的住址,只有这样才能到那里和她好好谈谈。这就必须得去夜总会找裕子。虽然对一个跑掉的女人紧追不舍有些丢人,但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悠介事先确定裕子在夜总会以后就出发了。他到那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由于悠介想一直等到裕子下班,他去得不是很早。
正是打烊前最热闹的时候,夜总会里座无虚席。没有办法,悠介只好坐在了临近门口的吧台的一端,要了杯酒。
他去过一次裕子以前工作的那家夜总会,现在这家却是第一次来。听裕子说过,这家比以前那家消费要高,过来一看,里面的装潢果然豪华气派,女服务员也很多。在悠介回头观察雅座的时候,服务生过来了。
“有指定的女招待吗?”
“你们这里有叫麻美的人吧?”悠介报上了裕子新的花名,“把她给我叫来。”由于悠介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难免有些胆怯,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装样子。
“请您稍等。”在这个时间段独自一人出入这么高级的消费场所还是很少见的,服务生一脸惊讶地去了。
吧台比较小,只能容纳五六个人,进门以后右边就是,坐上去以后只能背对着雅座。悠介就在这里边喝酒边等着裕子。
她真的会来吗?在陪着熟客的时候离场是很不好的。如果她知道是自己来了还会过来吗?悠介很想回头看看,但是东张西望的话太不体面了,所以还是忍住了。
十一点以后还坐在吧台边的客人,一般都是企图和女服务员一起回去的人。不过自己和他们不一样,自己是来找曾经和自己住在一起的女人。
我是光明正大地来的。悠介安慰自己,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正好看见裕子往自己这边走来。
本来以为裕子会很吃惊,谁知她就这样来到了自己身边,说道:“是你啊。”
“好久不见啊。”在来之前,悠介曾想好了一些台词,不过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你自己来的?”
“当然啦!”
“你要来,怎么不事先说一声?”
“我要打电话的话,你不会挂掉吗?”
裕子不作声,抓了一颗面前碟中的果仁。
“坐啊。”
裕子面前有个圆凳,但是她却一直站着。
“我有话对你说。”悠介说道。
“现在没有了吧?”
“不,有!”
好久没有见到裕子了,现在的她身着灰色亚麻套装,搭着粉红色的披肩,看起来比以前更漂亮了。
“打烊以后,我想和你谈谈。”悠介想了想,有些笨拙地继续说,“你十二点左右下班,是吧?”
“不知道。”
“你不是都是那个时候下班的吗?”
“客人不一样,下班的时间当然不一样啦!”裕子说着转向雅座,“有时候得陪客人去吃饭啊。”
“不去不行吗?”
在吧台的后面有服务员,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到了两人的谈话,一个个面无表情。
“今天我就在这里等你!”悠介说。
“不用了,你还是回去吧。”
“我不回去,就在这里等你!”
既然来了,悠介当然不能就这么回去。
“我真的要陪他们去吃饭啊。”
“那我跟你们过去!”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人啊!裕子叹了口气,然后看了一眼雅座那儿:“我去陪客人了……”
“我也是客人啊!”悠介说道。
“他们先来的!”
“喂……”悠介差点喊出声来,连忙打住,耐着性子说,“我不会回去的!今天我来了就不会轻易回去的。”裕子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所幸吧台离门口比较近,裕子离开的时候立刻就可以看到。
裕子走后,悠介喝酒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由于不认识其他的女招待,他只能不停地喝酒。
与悠介的焦躁不同,整个夜总会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当一个包厢里的客人离开以后,一直等待的客人立刻补了上去。他们也应该是熟客,女招待们双手张开,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看着客人们满意的面庞,悠介不禁想起了去裕子以前那家夜总会时的情景。
那次是裕子让自己去看看的。当他踏进夜总会的大门时,裕子就像现在那些女招待们一样热情地迎了上来。当时由于去得比较早,所以有些雅座是空的。裕子陪悠介一起坐着喝酒,一直到他离开。
如今不过才过了短短的四个月,两人居然已经成了这样,时间真能改变一切啊!悠介一边喝酒一边感慨。
十二点一刻的时候,夜总会的灯光忽然变暗,接着响起了《离别的华尔兹》的音乐声。当灯光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客人们渐渐起身离开。看来这个灯光信号和离别的曲目是对那些不愿离开的客人的提醒,不过他们也相当理解和配合。
差不多走完了吧?悠介回过头看了一眼,在最里面还剩几组客人,但是坐在吧台边上的却只剩下悠介一个人了。
一般情况下,坐在吧台边上的人都是在等雅座的,当有空座时,就很少有人还坐在那里了。服务生似乎也觉察到了,就问悠介:“您去那儿坐吗?”悠介摇摇头。一个人坐在吧台边上的确很寂寞,但是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到裕子的行踪。
随着客人们的离开,那些女招待也开始陆续回去了。悠介继续耐着性子等着裕子。
十二点以后,裕子还在最里面的包厢里陪客人。悠介在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了包厢里的情景:裕子坐在一个四十多岁、瘦高个的男人身旁,边上还有两三个客人。
最近她不会和那个男人走得很近吧?悠介又生起气来。裕子是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离开的。在东京租房子很贵的,不要说房租了,光是权利金、押金和中介费就是很大一笔花销,花钱大手大脚的裕子是不可能有那么多钱的,可能就是那个男人帮她付的。
不知道裕子知不知道悠介的这些想法,总之她再没有过来。只在一次送客人的时候向悠介这边瞅了一眼,可能是感慨悠介的执着,也可能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吧,后来就一直在里面陪客人了。
“喂,加油啊!”悠介自我鼓励。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读过一本小说叫《故意讨人厌的年龄》。故事的主人公年纪已经很大了,当他发现周围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以后,就故意做出一些惹人讨厌的举动让别人注意他,谁知却更让人生厌了。虽然自己和那个老人的年龄及立场都不同,但是所做的事情却有些相似。
自己居然也会干这么无聊的事情,真是可悲可叹啊。不过做这些事情也是想看看自己扮演这个可怜的角色到底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吧。
十二点半以后,那些客人终于要走了。在“谢谢光临”“路上小心”的招呼声中,客人们出了门。那些女招待赶忙回到更衣室拿上自己的包和纸袋,跟着他们出去了,不知道是直接回家还是和客人一起出去吃饭喝酒了。
裕子在门口和客人们寒暄两句以后也进了更衣室,悠介连忙结了账到门口等她。不一会儿,裕子跟在两个女招待后边出来了。悠介像个监视犯人的警察一样拦在了裕子的前面。裕子好像知道他会这么做似的,没有一点吃惊的表情。
“你还没有走啊?”
“我说过今天会一直等你的。”
裕子不再说话,向着有乐町的方向走去。
悠介连忙跟上去问道:“你去哪里?”
“回家。”
“不用陪客人了?”
“有你这样的人跟着,怎么去啊?”
“坐电车吗?”
裕子不答话,快步向有乐町车站的方向走去。穿过数寄屋桥大道时,裕子突然站住,然后往回走。
“坐出租车吗?”悠介立刻又问道。
裕子没有回答,走出十多步后停下来,拦住了迎面而来的出租车。悠介慌忙转过身来,看到裕子已经上了车,连忙跟着她挤了上去。
深夜里,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追着一个女人上车,这让司机也吓了一跳,连忙间道:“没事吧?”
“去涩谷。”
裕子绾了绾头发,直视前方。
“你住在涩谷啊?”悠介看着裕子的侧面问。
裕子还是不答话。车从皇居附近朝着国会议事堂的方向开去,不一会儿就看到路两边类似宾馆的建筑,根据路标,悠介只知道这条路叫青山路。当车经过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时,裕子对司机说:“不好意思师傅,麻烦您在下一个红绿灯那里右转。”
“不是去涩谷吗?”
忽然改变了目的地,司机有些不高兴。
“到神宫前。”
车在红绿灯处右转以后,又穿过了两条街,然后左转,进入了一片又暗又静的住宅区。在第一个拐角处,裕子让车停了下来,打开了身边的车门,悠介连忙跟着下了车。黑暗之中裕子好像笑了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裕子说着就往前走,“我告诉你我住哪里,但是你不准跟我进去。”
听她说得那么斩钉截铁,悠介只好点点头。两人走到一盏路灯下面时,裕子站住了。“我就住那里。”顺着裕子手指的方向,悠介看到了一栋两层的小楼,像个箱子似的立在那里。来到近前的时候,裕子拦住悠介说:“就到这里,你回去吧!”
“我马上就回去,不过我想看着你进去。”
裕子看着悠介的眼睛,确认他的话是真话以后,转过身快步地上了楼。
这栋楼看上去像是用来出租的,两层楼所有房间的门都朝着道路。顺着裕子的高跟鞋发出的清脆的响声,悠介看到她来到第三个房间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去了。接着就看到门边上的窗户亮了起来,周围又恢复了安静。
“原来她住在这里……”
这里的房租是多少,悠介真的判断不出来。跟下町的住处比起来,这里的租金肯定更高。但现在也不用去追根究底了,既然知道了裕子的住处,今天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悠介想着,又确认了一下楼的位置,然后两手插兜向着灯光明亮的大道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