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北方的秋天相比,东京的秋天很明快、很舒适,甚至可以说是过于明快和舒适了。
东京的秋天从九月初开始一直持续到十一月末,就算进入十二月份也依然是秋意盎然,气温也不怎么下降。虽然树叶都已经变红或者凋落了,但是大地上仍然是一片红花绿草。
与北国的秋天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东京的秋天结束以后迎来的冬天,并不是万物凋零的季节,虽然从十二月份到一月份的气温很低,但是持续晴朗的天气,一点也不逊色于秋天,这也使得原本应该是萧索的秋天变得不那么让人感伤。
比起北方来,东京的秋天得尽了自然的恩惠,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萧瑟和哀怨的气息。从北方来到东京,最让人迷惑的,就是这秋天的天高云远和神清气爽。夏天的酷热和梅雨期间的阴郁也让人很惊讶,但是由于早有心理准备,所以还接受得了。
不过最让人感觉不可思议的,还是东京秋天的漫长。
在酷热渐消,刚开始持续阴雨的时候,秋天来了,累接着阴雨就被明朗的太阳取而代之,在晴朗温暖的天气中人们刚感觉到有点秋意,一不小心就已经到十月末了。
对在北方长大的悠介来说,如果早晚感觉不到刺骨的寒意,看不到萧索的苍穹的话,是感觉不到深秋的到来的,因此当他无意中看到日历,知道这一年只剩下两个月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其实这半年以来,悠介一直在不停地干着自己的工作,虽然期间与裕子和雅子发生过不愉快,甚至还进过警察局,但是他总算是努力地走到了今天。这期间他写了七篇小说,以前接手的长篇小说也已经写了一半,还新结交了几位编辑。
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炼,刚到东京时的那些不安和焦虑已经消失了,不过,悠介还没有写出能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为了发掘文学新人,在每年夏初和秋末左右,都会举行新人文学作品的评奖活动,因此悠介在每年的这两个时间段都会回顾一下自己写过的作品。
这次在回顾自己是否有作品可以去参评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很不安。虽然写了多篇小说,可是有信心拿出手的却没有一篇。尽管有些作品得到了编辑们的认可和好评,但是这些作品的水准也就是能够刊载到杂志上,并不能获得什么奖项。虽然凭借这些作品可以谋生,但是如果一直是这样,自己就无法接受了。当初放弃了大学医院的工作来到东京,为的就是能以作家的身份来写作,并且得奖。
更糟糕的是,现在已经是十月末了,想参加本次评奖的话有些太迟了。虽说只要是在十一月底之前发表的作品都能参加评奖,但是考虑到从排版到印刷这个流程,即便是现在写出一篇好的小说来也有些来不及了。
“这次可能要错过了……”悠介看着晴朗的天空,喃喃地说。
上次参评的那篇作品虽然自己并不满意,但是却入围了,这次本想再努力一把拿奖的,谁知道连入围都难了。
自己四月份来到东京,然后找兼职,找房子,一切安顿好以后才开始了在东京的新生活,后来又和裕子发生了矛盾,赶不上评奖也难怪。
不过这半年来自己已经习惯了东京的生活,写作的状态也调整好了,应该知足了。可是扪心自问,居然连参评的作品都没有,还是倍感失落。接下来到年底看到报纸上刊登入围作品的时候,自己一定会感觉被别人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悠介坐在书桌边想道。
悠介抬起头,看到了对面的鸡形风向仪。在它旁边有个烟囱,从里面冒出来的烟随风而逝。虽然天气不错,但是风好像很大。看着秋空中缥缈的云朵,悠介想起了深秋时节的北方。从那里来到东京这个大都市,这个选择对吗?自己这条人生道路的选择没有错吗?
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在不顾一切地追着一个女人,现在居然能安静下来回顾自己走过的路,可能正是秋天的缘故吧。
在十月的最后一个周六的晚上,悠介遇到了大学时同一届的同学千野和昭,并一起吃了饭。千野的专业是脑外科,曾经去美国留了两年学,一年前回到了学校。这次是来东京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顺道来看看悠介。由于两人在银座碰面,所以悠介把他带到了某个编辑曾经告诉他的一家料理店。
“好久不见,你看起来还不错嘛。”两人坐下以后,千野看着悠介说,“最近看报纸经常能看到你的名字,真是让人高兴。前阵子你又有新作品刊登了吧?”他好像看到了几天前在报纸上登载的杂志出版的广告了,继续说,“真努力啊。”
“我也就是乱写,连自己都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悠介谦虚地说。
“别这么谦虚嘛,我很期待哦。”
虽然这么说,但是现实并不是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悠介忍住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喝了一口酒。
“不过写小说很难吧?”千野间。
“是很难,但是我是不会放弃的。”
谈起工作的事情,气氛有些太沉闷,于是悠介改变话题,问起同届那些同学的消息来。刚毕业的时候他们有一半留在了学校的附属医院,可是十年以后的现在,听说这些留下来的人中有一半以上都辞职去了地方医院,还有自己开医院的。
“大谷怎么样了?”
悠介问起了一个胸部外科的同学。千野好像忽然想到什么,说:“对了,我上次遇到他了,那个家伙对你很不满啊。”
“为什么?”
“你的小说中写了很多移植手术的事情吧?”
悠介确实问过大谷关于手术的情况用来作为写作的参考。
千野继续说:“他可能没想到你会把那些写到小说里。”
“但是我没有写他的名字啊,再说场景也不同啊。我只不过是把他告诉我的那些作为参考而已。”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能他认为之所以告诉你那些内部资料是因为你们俩关系好,谁知道你居然给写出来了。”
“他被教授骂了?”
“我也不太清楚,估计是被怀疑了吧。”
悠介本想写一些通过自己调查确定是正确的知识,没想到却给大谷带来了麻烦,心中很是内疚。
“你前不久是不是写过一篇关于植物人的小说?”千野又问。
“那是以我在你们科实习的时候学到的知识为参考写的啊。”
“是那样的话就没关系,不过还是有人抱怨。”
“抱怨我?”
“是啊。他们说你是乱说一通,根本不知所云。”
听了千野的话,悠介开始郁闷起来。自己确实以在大学医院时的所见所闻为参考写过几篇小说,但是并没有把谁的名字给写出来,而且自己所写的都是正确的医学知识,他们没有理由说三道四。但是像大学医院这样的地方,对自身被媒体关注的事情是很敏感的,不管好坏,总之他们就是不愿意成为一般人好奇的对象。
“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写这些了。”千野说。
“但是……”
悠介至今一直有自信写下去主要就是凭着自己十年以来在医院工作的经验。这些经验让他对一些内情相当了解,而且写出来的作品容易成为剧本。让他不要写这些,就等于是让他放弃自己擅长的东西。
“我没想过要伤害谁啊。”悠介很委屈地说。
“我理解你。”千野安慰他说。
不过悠介却难以释怀。没想到连自己的好朋友大谷都这么说,这让悠介心生一种被朋友疏远的孤独感。
“没关系,他们只是提醒一下而已,又没有直接来质问我。”
悠介稍稍放宽了心:“以后我也不去问他们了。”
写医学和医院的一些事情凭自己一个人就足够了。其实自己至今写的那些小说只是以自己的经历为基础的,其他都是自己的想象。
“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千野干了杯中的酒,对悠介说:“我这次被评上讲师了。”
“你吗?”
“是啊,这个月刚评上。现在我还沉浸在喜悦中呢。”
“哦……恭喜恭喜!”
悠介说着也干了自己杯中的酒。听了悠介的话,千野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现在已经向教授的目标迈出了第一步啊。”悠介接着说。
“哪里哪里,我还没想过呢。”
“但是在你之上不就只有一个副教授吗?”
“不过,和我一起并且比我早一届的三上君也升为讲师了啊。”
“那就是一个副教授和两个讲师一起竞争教授的位置了?”
“可我不想和他们争,如果有合适的地方,我想到外面去。”
“别说这样的话,你只身留在大学医院不就是想成为教授吗?”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千野漫不经心地说,不过话语中却充满了自信。
“不过,这样也好。”
听了悠介的话,千野立即问:“什么?”
忽然被这么一问,悠介感到很难回答。对医学专业毕业的人来说,留在大学的医院里,边做科研边等待升为教授一职,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于是悠介干脆不回答,继续问道:“还有谁也是讲师了?”
“内科的中村、耳鼻科的浦上、放射科的森山,还有麻醉科的坂进也应该是了。”
“他们当中应该有几个能成为教授吧?”
“你要是留下来的话,肯定也是佼佼者啊。”
“怎么可能?”悠介端着酒杯摇了摇头,“比我强的人太多了,再说我也不会留在学校。”
“不是不会留在学校,而是你故意不留吧?”
听千野这么一说,悠介确实感觉如此,不过他并没有后悔。
“我就适合走这种不上路子的道路吧。”
悠介这句话有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他还是感到一种很强的失落感。
确切地说,到目前为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半途而废的。
工作上,三十五岁的时候换工作,虽然还算顺利,但是并不能算成功,而他原本医生的工作还没有完全放弃,每周还得去医院工作三天;女人方面,他和裕子的同居生活以失败告终,不过目前两人还在往来,而他的妻子和孩子还在老家,名副其实的两地分居,但是不会离婚。总之,所有的事情都不完整。
如今必须回过头来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专心致志地干好工作。虽然他这么想,也下了决心,但是事情还是越来越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