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悠介想起从昨天起还没写过一页书稿。实际上,发生了那样的麻烦事,也不可能写得出来什么。
悠介坐在书桌旁,前面放着稿纸,他拿起一支烟抽了起来。很快到月底了,A杂志社约的短篇小说快要交稿了。
到昨天为止,悠介都一直在困惑写什么好,也许这次的事件对于写小说来说是个绝好的题材。有位编辑曾对自己说过,可以的话,写一写男人和女人恋爱的故事,这次的事件也挺适合这个主题的。
但是,一想动笔,却感到出乎意料地麻烦。
首先,仅作为事件来看是很有趣,但是事情刚刚发生,自己能不能去客观地看待它还不知道;再者,将自己的丑事当众公开,能不能做到极度的冷静,自己也没有信心。当然,可以更改人物的名字和情况,但是读者一看就会明白的,所以将之写入小说有很多的阻碍。
悠介正反复思考着这些事情,电话铃响了。又是医院打来的吧,要不然就是编辑。他拿起电话一听,却是裕子的声音。
“那个人,怎么样了?”裕子像往常一样直接切入主题。
“怎么样了?刚刚恢复意识了,但是……”
“那她得救了啊?”
“已经醒了,所以我想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果然如此……”裕子好像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接着说道,“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那是演戏,是假装的,所以不要担心。”
“但是吃下了将近一百片呢,差点就死了。”
悠介说得比较严重,但是裕子仍然无动于衷。
“没事的呀!那女的都计算好的,我第一次见到她就知道她是这种人。”
“不过,即使有何用意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药吧!”
“你还在偏袒她吗?”
“也不是在偏袒她,她吃了这么大的苦头,真的很辛苦。”
“是吗?是那女人太任性了吧!”
悠介越是说同情的话,裕子的措辞就越严厉。
“她总是一副迷人的表情,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她不会再做什么事了,即使想做,也没那样的体力啊。”
“可是,狼吞虎咽地吃一通后就马上又有力气了呀!”
贵子苏醒后,吃下了两个馒头,如果将这个说给裕子听,她肯定会高兴不已,觉得自己又猜中阴谋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她还住着院……”
“准备让她住到什么时候啊?”
“虽然意识是恢复了,但是还没什么体力,胃和尿液也必须要进行检查,所以也许还要住个四五天吧。”
“出院后马上回去吗?”
悠介想说“当然”,但是他沉默了下来,老实说,悠介还没想到这么远。
“那样给人找麻烦的女人,还是马上让她回去比较好吧,总是放在医院里的话,你的处境也会变糟吧!”
这点确实如裕子所说。
“不会再让她住在你的房间了吧?”
“那种事……不会的。”
“假如,你又让她住到了你那儿,我会再去的,明白了吗?”
裕子突然间打来电话,说完了想说的话,就毫不犹豫地将之挂断了。
裕子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打来电话的呢?起初,她好像是担心贵子的病情,但是说到一半,言语开始过激起来,最后下命令让贵子早早回去。不,与其说是命令,还不如说是恐吓。
正因为和贵子激烈地争吵过,所以一听到贵子意识恢复了,争斗的念头又起来了吧!女人真是执拗啊……
悠介一边想着裕子的话,一边吃惊于女人的严厉和苛刻,同时也对此甚感佩服。
贵子意识恢复之后,康复得很快。
那天下午她喝了点粥,第二天就可以自己洗脸了,到了第三天能吃一些普通的食物了。本以为胃和肠会因为大量的安眠药和洗胃而遭受损坏,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刚苏醒的时候还有些呆呆的,反应有点迟钝,但是过了一个晚上之后贵子就可以清楚地发出声音来,表情看上去也明朗了许多。
第二天巡诊的时候,贵子对着悠介慢慢地点了点头。当悠介问她“有什么想要的吗”,贵子居然可以回答说“我想要冰淇淋”,但是似乎还不能更进一步说出心里的话来。
也许是病房里还有别人在的原因吧,贵子并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死而复生后的喜悦之情。悠介一边给贵子把脉,一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是贵子就这么让悠介握着,并不主动地去回握他——也许服药前和裕子的冲突成了贵子的心病,还留存在她的心里吧。
老实说,悠介有很多事想问贵子。她和裕子之间到底有过怎样的对峙?为什么突然想要吃药?那些药从何而来?知道吃下这些药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可是在病房里很难问这些问题,即便问了贵子也不会回答。
悠介决定找机会再问,现在先冷静下来,做好医生的角色。
到了第三天,护士们的态度也平静了,与悠介的接触方式变得自然起来。但是因为此次事件,她们改变了对悠介的看法,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以前的话,即便是知道了他和裕子同居,她们也只会认为悠介是个放荡不羁的有点花心的医生,但是现在在护士们的眼中,悠介似乎成了一个有着各种问题的危险人物。
与她们相比,院长的态度始终未变。
刚开始求救的时候,就是他一个人不慌不忙地给贵子洗胃,后来从准备病床到配药都做得很麻利。
贵子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悠介向院长表示谢意说:“多亏了您,她可以吃饭了。”院长只是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说:“啊,是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本来院长就是个大忙人,无暇去顾及别人的女人,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做得丝毫不露痕迹。也许他是老手,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但真的仅仅是这样吗?或许院长对悠介还抱有如同武士般的惺惺相惜之情吧。
洗胃结束后,院长对悠介说了一句“很不好受吧”,这就是证据。当时没空回答,现在想来,院长是在同情自己。
或许这些都只是猜测,院长也和各色各样的女性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看到自己为女人而烦恼,就不把其看作是旁人的事了吧。
悠介随意地想了些说得通的理由,但是院长一直以来的淡泊态度确确实实救了他。
另外挂在悠介心头的一件事就是病人们的态度。“那女人是相木医生朋友的女朋友”,尽管用这样的话稳住了他们,但是旁边的小杉秋却一直在怀疑他和贵子的关系。她似乎问了贵子很多话,好在贵子并没有跟她说什么。没有明确的证据,就是爱说人闲话的小杉秋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她一直向自己投来好奇的目光。
表面上很平稳,可是大家都在背后屏息观察着,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意识恢复后的第三天下午,贵子说想出院。
悠介通过护士长知道了这件事。对于贵子不直接告诉自己,悠介感到有点不能理解,但对出院这件事本身表示赞成。
悠介赶快到病房去看贵子,贵子跟他说想尽早出院。
“那,去我住处吧。”
贵子出院后当然要回自己的住处,悠介这么想,但是贵子摇了摇头。
“我去丽子那儿。”
确实,在“紫丁香”酒吧的老板娘那儿是能够安心养病的,作为贵子来说不愿回到自己企图自杀的地方也是合情合理的。
“已经可以出院了吧?”
昨天悠介问过院长贵子的病情,院长回答说,肾脏、肝脏等内脏的检查结果都没有异常,只要精神恢复了的话,就可以出院了。
“可以了,但是最好不要太勉强。”
自己还没和贵子两个人好好地谈一谈,悠介一直将这事记挂在心上。要是回自己住处的话就能好好地说说话了,但是如果这样出院去了丽子那儿,似乎两人就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准备什么时候回札幌呢?”
“还没决定。”
“那,明天几点出院?”
“丽子两点左右来接我,所以她来了之后吧!”
贵子的眼神稍稍温润起来,她接着说道:“我可以就这样从这儿离开吗?”
“当然,没关系呀!”
悠介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贵子付医疗费。虽然吃安眠药是贵子的任性而为,但是把她逼到那种地步的是自己,所以由自己来负担医疗费用是天经地义的事。
“知道了。”
贵子说完,很累似的闭上了眼睛。
悠介从侧面看着贵子的脸,心里觉得少了点什么。
并不是想让贵子感谢自己什么,但希望她能对自己说些类似于“谢谢”“对不起”之类的话,只要听到贵子说出这样的只言片语,自己的心境就会平静许多。但是贵子好像忘记了说话似的,一言不发。
想想看,自从意识恢复以后,贵子就对自己疏远了很多,虽谈不上冷淡,但是总觉得和自己有了距离。
悠介心想,贵子醒来后应该会有一种生离死别之后很感怀的表情,但是她只是说想吃馒头,之后,眼里微微泛起了泪花。可那以后贵子就一直很冷漠,这种冷漠甚至让人怀疑这不是一个企图自杀的女人。
在寻死的那一瞬间,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现在已无任何力气,虚脱了。如今的贵子,精力耗尽之后的贵子,如同昆虫蜕下的皮一般。
悠介这么想着,离开了闭着眼睛的贵子,走出了病房。
贵子出院两天之后,悠介接到了丽子打来的电话。悠介心里挂念着贵子,因而马上询问她出院后的情况。
“都挺好的。”丽子回答道。
她告诉悠介,贵子出院后,今天第一次外出散步了。
丽子说完贵子的近况之后接着说道:“那个,关于小贵的事,我希望她在东京再静养一段时间……”
刚在东京自杀未遂,或许很难马上就回札幌。即便身体恢复到和以前一模一样,心理创伤的愈合也要花一些时间吧,所以在东京待一段时间也并不坏。
“这不很好吗?”悠介点点头。
丽子问道:“你也赞成吗?”
“当然,如果她能请到假的话。”
“这个我已经跟剧团和她打工的地方联系过了,他们都同意了。”
这样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了,但丽子稍稍压低声音又说道:“那,我有一事相求,实际上她说想在东京待一个月左右……”
“时间挺长呀!”
“机会难得,所以她想去看看各种戏剧和电影。”
“难得”这个词听起来有些奇怪,好像是在利用自杀未遂得来的机会。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悠介觉得贵子会想快点回家,但好像贵子并不想如此。悠介很难理解她的这种心情,不过既然贵子本人想留下来,自己也不好说这说那的。
“那么,求我什么事?”
“我的地方有点小,一个月的话,我想住在旅馆比较好。”
确实,这样好一些,悠介点点头。
丽子继续说道:“那你能负担贵子在东京的费用吗?”
“我吗?”
“旅馆的住宿费和生活费,不知道多少能够……”
没想到是这样一个要求,悠介拿着话筒说不出话来。
“这么大一个东京,你是她唯一的依靠。”
这也许说得没错,但是为什么自己还得承担她的生活费和住宿费呢?
“这真的是她提出的吗?”
“她是个特别怯懦的人,所以希望我来说……”
“但是……”
“她是因为喜欢你才寻死的。被号称是你女朋友的女人狠狠地欺负了一顿,悲伤难受之下吃了安眠药。她为了你才遭遇了那样的不幸,所以我希望你能为她想想。”
悠介不是不懂丽子的话,可是她这么说不是有点厚脸皮吗?
男女之间的矛盾冲突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可以一概归结为哪方好哪方不好。当然,对于这次事件,自己需要反省,但是把责任全归咎在自己一个人身上那不是太片面了吗?
“待在东京也不错,可在这之前还是最好先回札幌一趟吧!”
“可她现在不想回去啊!”
“当然,待在东京也没什么不行,但是让我负担所有的费用就……”
“那你是说不行了?”
“不是不行,不过一个月,这全部的费用……”
“那,对你来说多少钱没问题呢?”
“现在突然这么问我,我也不好回答……”
“那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
和丽子说着说着,悠介的态度也严肃起来。
“请转告贵子,我希望她最好早点回去。”
“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
悠介也没想到贵子会向自己提出这种要求。
“这事太突然了。”
“你和贵子好好谈一谈再作决定吧!”
“可是,我很吃惊。”
“我会转告小贵你所说的话的。”
丽子突然挂断了电话。悠介抓着还在低声鸣响的话筒,叹了口气。
总之,自己搞不懂女人。她们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都难以预料,而去追这样的女人的自己,究竟又算什么呢?
悠介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放下了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