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月末的时候,悠介又迎来了一位新的女人。虽说是迎,但并不是他叫来的,而是对方主动找来的。
她叫中原贵子,以前是札幌剧团的一名演员。不过在地方上的剧团演戏很难维持生活,因此她实际上也在广播局工作,主持一下节目什么的,有时还会为自己的剧团卖卖票。
她比悠介大一岁,他们是在自称为“地方艺术家”的画家、诗人等经常去的酒吧里认识的。贵子长得不怎么样,不过身材很好,举止之间带着一些妖艳,于是悠介对她产生了兴趣,两人见过几次以后就开始交往了。此后他们就经常幽会,有时候悠介也会在贵子那里过夜。
虽然不知道贵子的想法,但是悠介的打算就是只和她保持这样的关系,不会再深入下去了。悠介在决定来东京的时候曾告诉过她,她没有反对。
这次贵子难得休息,去京都、大阪转了一圈以后,打算在东京待一段时间看看电影和戏剧。悠介是通过贵子的电话和新宿一家叫“紫丁香”的酒吧的老板娘丽子知道这个消息的。丽子和贵子一样,当过演员。当时她们一起在札幌的剧团里演出,两人关系很好。
“这次小贵来东京,我们一起吃个饭吧?”丽子对悠介说,她的眼神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们俩的关系。不过悠介并没想过要隐瞒他和贵子的关系,也没感觉到丽子眼神中的含义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喜欢,他更喜欢的还是裕子,所以才带着裕子一起来东京。虽然贵子也不错,但是她身上的艺术气息太重,和她住在一起有些郁闷。不过能在东京和她久别重逢,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当三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丽子识趣地先离开了,只剩下他们俩喝酒逛街。最后贵子就住到了悠介那里。
两人干柴烈火般一番激情以后,贵子对悠介说:“真没有想到你在这里一直是一个人。”
不用贵子说,悠介自己也不想一个人。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贵子。
“你很寂寞吧?”贵子又问。
“嗯……有点……”
悠介在激情过后总会煮杯咖啡,这时贵子又说话了:“能让我住在这里吗?”
悠介一惊,连忙回头,却看到贵子在坏笑。
“住旅馆要花钱的,住在这里就不用了啊,难道我住这里不方便?”
“那倒不是……”悠介连忙解释。
如今裕子搬出去了,没有必要担心。最近虽然想和雅子和好如初,但是只要自己不邀请,她是不会来这里的。所以贵子住在这里不会碰到她们两人。
“你愿意的话,我想在你这里住一个礼拜。”贵子说。
时间长了不太好说,但是就一周时间的话,和她住在一起也不错啊。悠介心中又生出新的冒险的想法,同意了贵子的要求。虽然这样对裕子和雅子不好,但是和贵子这么妖艳的女人住在一起也挺有意思的。尽管有点不检点,但是这种散漫自由的生活对悠介来说过得很洒脱。
贵子当初为了争取一部新剧的角色来过东京,所以现在即便没有人领着她,也能自己逛街。而且白天丽子也有空,她们两人可以一起看看戏剧、电影什么的。
傍晚,当悠介从医院下班的时候,贵子也看完戏剧回来了。接下来她会把一天来的见闻说给悠介听。虽然她说的都是一些带着个人观点的话,但是有人和自己聊天也很不错,而且贵子意外地像在家里一样开始做饭、打扫,这让悠介原本孤独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起来。他和贵子每天晚饭后都会边喝酒边聊天,然后两人带着醉意云雨一番。
贵子总是将大众化的戏剧否定掉,去肯定一些晦涩难懂的艺术性很强的戏剧。她动辄就说“东京太堕落了”。
“话虽这么说,但是没有人看的戏剧怎么能演得下去呢?”悠介反驳说。
这时贵子像演戏似的摆了一个很夸张的姿势,然后长叹一口气,深沉地说:“你到东京以后整个人都变了,满脑子尽想着得奖和在重要杂志上刊登作品,我没的说错吧?”
一下子被戳到痛处,悠介说不出话来。
贵子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端着酒杯说:“东京太过繁杂,庸俗的人太多了。”
“那乡下有什么伟大的人啊?”
“虽然没有伟大的人,但是乡下人都很单纯啊。”
“是,他们都很单纯,都没有私心杂念,可相互间连个竞争都没有,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啊?”虽然知道和贵子这种艺术至上主义者争论没有用,但是悠介还是忍不住反驳,“更何况这只是你这个乡下理想主义者的个人意见而已。”
“那么你呢?”
被这么一间,悠介又说不出话来了。身在乡下空有理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关键是这种理想能给人带来什么。
“在乡下,人们确实总是说一些好听的,但是实际上他们是借此来舔舐自己的伤口吧?”悠介想了想又说。
“东京才是这样的呢!”
“开什么玩笑?在东京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这里的生活充满了刺激,就连写小说的同行之间都充满了竞争。”
说到这里,悠介想起了每个月都会在有津先生家举办的“石头会”。每次都会有二十个左右想成为作家的人聚集到那里,在融洽的气氛中也充斥着竞争和嫉妒的味道。从这种紧张感和竞争意识的激烈程度来看,乡下的同行们实在是太温和了。
“写作也是一场战争啊!”悠介感慨地说。
“这场战争也许会让人迷失自我吧?”
贵子说着,不紧不慢地点了支烟。看着她这种悠闲得让人窒息的态度,悠介有点火了。
“不管怎么说,乡下就是乡下!”
“那东京就是一个物欲横流的地方!”贵子不甘示弱。
“不管怎么样,只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就行!”
说完,悠介想起伊织老师曾告诉他“首先得出名”的话来,于是又接着说:“你太天真了,居然说这里庸俗。”
“不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喜欢这里!”
“就算你现在不喜欢,以前也曾经向往过这里吧?”
贵子二十岁的时候,为了成为一部新剧的角色曾经来过东京,好像在一家小剧团里学习过。后来她又回到了札幌,因为她并未能出演那部新剧,好像是被剧团里的一个男人给甩了的缘故。这些是悠介后来从丽子和贵子的老朋友那里陆续听说来的,并没有问过她本人。可能贵子当时是想留在东京,却没有容身之处,所以只好又回到乡下了吧。
悠介忍着询问的欲望,给自己倒了杯酒。这时贵子轻声地说:“因为我看够了东京的那些龌龊的事情……”
听到她这么感慨万分的话,悠介忽然想起她屁股上的那块伤痕来。
那是他们相恋后的半个月,悠介发现在贵子的屁股中央有一块小孩巴掌大的伤疤。刚开始见到时并没有太在意,但是见的次数多了就开始注意了。当悠介问起时,贵子叹了口气说:“还是被你看到了。”
“是烫伤?”
“你是医生,自己看不出来吗?”
“不会是褥疤吧?”
“就是的。”贵子笑了一下,对悠介坦白说,“这是我在东京试图自杀留下的。”
悠介感觉再问下去有些不好,所以就打住了。
他想起十多年前贵子在东京曾和一个男人交往的事情来。她那时可能是过于烦恼,所以才想到自杀的吧?
不知道那个男的是官员还是演员,抑或是制片人,总之和现在的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而贵子好像也想把那个男人彻底忘掉。不过让悠介吃惊的是贵子吃安眠药自杀的那种强烈的决心。
在悠介第一次遇到贵子时,她就像是一只躲在暗处的猫一样,给人一种很固执的感觉,有时很犀利,有时又很执着。她的自杀,应该是出于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男人身上的原因。
她屁股上的那块褥疤,就是她吃药自杀后昏迷了若干天的证明。当时她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臀部的皮肤已经溃烂。这块像恐怖女鬼面部的伤疤背后,凝聚了贵子所有的愤怒、悲伤和诅咒。当她熬过来以后,就毅然决然地将那个男人和东京都忘记了。
看到悠介在沉思,贵子轻声地问:“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
“觉得挺可笑的吧?”贵子的敏感让悠介感觉不舒服。
“我知道你在想我的事情。”贵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悠介看。
在贵子的注视下,悠介忽然特别想看看她屁股上的那块伤疤。自己之前时常会想起贵子,但是想贵子的时候想到的肯定不是她的脸,而是她屁股上的疤痕。虽然那块疤看起来有些恐怖,但是悠介还是故意采用过从后面进入的方式和贵子交欢。
“我们休息吧?”悠介说。
“还早呢。”
书架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那个组合式的书架是为了填补裕子搬走的衣橱的空间而买的。
“曾有女人和你一起住在这里吧?”贵子忽然问道。
“没有啊,我一直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啊。”悠介慌忙摇头。
“不可能!这里一定住过女人!她把你甩了,是吧?”贵子看了看四周,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这间屋子看起来很不协调,就像破了个洞似的。”
听贵子这么一说,悠介才注意到确实如此,屋子太大,家具太少,很多地方都空着,很不自然。
“我就是想问问,不会生气的,你就告诉我吧。”贵子说。
悠介没办法,只好告诉她自己曾和一个女人同居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两人已经彻底分手了。
“没关系,我只住一周就回去了。”贵子笑着说。
她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上就会出现一个小褶,这个小褶把悠介的心撩得很痒。
“我们睡觉吧?”悠介又问了一次。
“我还想再喝点酒。”说着贵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然后问悠介,“你要不要?”
“我不喝了。”悠介摇头说。
贵子点点头,用纤细的手指端起杯子,慢慢地将酒倒入嘴中。和以前一样,她总是很擅长把人逗得心急火燎的。
第二天,悠介上班的时候,贵子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这让悠介产生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虽然他和裕子同居过一段时间,但是那时裕子每天都回来得很晚,第二天早上悠介上班的时候她总是在睡觉,于是悠介逐渐习惯了一个人出门的生活。但是今天贵子的这句话让悠介感觉很亲切。而且贵子总是将闹钟放在枕边,早上早早地就起来给悠介煎荷包蛋、煮咖啡。虽然只在悠介那里住了四天,但是贵子已经熟悉了屋里的一切,所作所为就像一个新婚妻子。
“今天几点下班?”贵子问。
“医院是下午五点下班,这里离医院不远,我五点多一点就能到家。”
“那我五点做好饭等你啊。我做饭可是很拿手的哦。”
贵子如果一直不走就是个问题了,但是现在悠介还是感觉很开心。他也像个丈夫似的说了句:“那我走了。”然后向一条路之隔的医院走去。
医院的会计仍然是雅子,她好像还不知道贵子的事情,但是悠介这几天一直没有和她说话,她可能有些怀疑。今天当她碰到悠介,两人四目相交时,雅子好像要说些什么,可是周围有护士和病人,所以又放弃了。而悠介也装作没注意的样子进了治疗室。
今天的病人出奇多,悠介从九点半一直忙到十一点左右,几乎没有休息。
下午的时候,救护车送来了一个发生交通事故的伤者。
伤者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他是骑着摩托车经过医院附近的藏前桥时被汽车撞倒的。不仅腰部受伤,右腿的小腿也骨折了,必须马上动手术。
悠介已经很久没有给病人做过手术了。虽然他在大学医院工作时曾给人做过大手术,现在也不是做不了,但是在私人医院里,医生动手术的话,从麻醉到助手都得自己一个人来干。加上自己是隔天上班,也不能很好地照顾术后的病人。
这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说心里话,悠介本身就不愿意在医生这一职业里陷得太深。一旦发现做手术要比写作有趣,那自己当作家的梦想就要泡汤了。总之这种心情一两句话很难说得清楚。因为有了这种不安,所以一直以来悠介都只接诊轻伤的病人。
但是不知为什么,当看到小腿以下三分之一的地方折成两段的X光照片时,悠介忽然产生了一种给伤者动手术的欲望。本来他完全可以说这里动不了这么大的手术,让伤者去别的医院,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可能是折断的腿骨让作为外科医生的悠介产生了一种使命感吧。
决定以后,悠介就立刻安排伤者住院,又让护士给手术器械消毒,进行术前的准备。虽然感觉做得有些过火,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可是,做这个手术引起的后果却是现在的悠介根本想不到的。
手术在下午三点进行,由悠介一个人主刀。好在小腿骨折的手术只要在腰椎进行麻醉就可以了。
由于手术过程中临时指定的作为助手的护士不太会干,所以颇费了一番工夫。两个小时以后,悠介总算将伤者的骨头固定住了,安全地完成了手术。
手术中悠介既是主刀医师又是麻醉师,还要进行伤者全身状态的监测,一个人干了几个人的活,所以结束以后他很是劳累,不过更多的还是做完手术后的轻松感。
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和写完小说之后的感觉完全不同,写作的时候感觉头脑越来越僵化,而动手术的时候就感觉在别人的身体内不停地活跃着。虽然都需要细心,但是写作的时候就像在受虐,而给别人做手术却像是在施虐。如果在动手术的时候写作的话就能平衡了,悠介坐在治疗室里边抽烟边想。
这时院长出现了。
“很累吧?辛苦了!”
院长特意为说这句话而过来真的很少见。不过做这样的手术,包括住院费在内,医院可以得到很大的收益,院长应该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吧。
“明天你再过来看看吧?”院长又说。
虽然明天悠介应该休息,但是作为手术的操刀者,他有责任关注病人术后的情况。
院长走后,悠介看了看时钟,已经六点多了。这时他才想起来贵子正在等他回家吃饭呢。身上有些出汗,悠介本想洗个澡再回去,可有些不放心,他对正在收拾手术器械的护士说了句“辛苦了”,就离开了医院。
写作完成以后,大脑有种堵塞的感觉,但是手术完成以后却有种做了运动出完汗的爽快感。悠介忍住想吹口哨的冲动,穿过马路向家里走去。
这四天以来,贵子总是在悠介下班前回到家里,等悠介回家的时候给他开门,迎接他回家。今天也应该是这样的,悠介想着。
到门口以后,他按下了内线电话的按钮,但是没有回应。贵子可能在厕所,要不就是出去买菜还没回来吧,悠介想着,自己掏出钥匙开了门。
“我回来了!”悠介大声说,可还是没有回应。
贵子的低跟皮鞋在门口整齐地放看,那她应该没有出门,她在干什么呢?悠介疑惑地换鞋进了屋。突然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禁屏住呼吸。
房间里静得出奇,似乎有谁在这儿吵过架,非常零乱。
悠介往里走,打开了间隔西式房间和里面日式卧室的拉门。迎面而来的景象把他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他马上又走上前睁大眼睛仔细观看,只见在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中央,贵子脸朝下趴地上。悠介慌忙打开灯,看见贵子身穿白色T恤,上套粉红色开襟毛线衣,下穿深蓝色牛仔裤,长长的头发斜披在右肩上,左手垫在额头下,右手前伸,仿佛要抓榻榻米似的,两只脚却被悠介睡衣上的带子绑着。
“喂!”悠介半天才反应过来,艰难地喊了一声,慢慢地挪到贵子身边。
虽然贵子现在是趴着的,但是从她的头发和裤子上的褶皱来看,之前应该是仰卧的。她的右手仍然握着,前面不远处倒着两个小瓶,周围散落着五六片药片。悠介连忙捡起药瓶,只见上面的标签上写着“溴米那制剂”。
悠介感觉就像是做梦一样,以前只在电视或电影中看到过这样的情节。面前的这件事情让悠介产生的不仅是不安,更多的是被卷入意料之外的事件中的恐慌。
倒在他面前的的确是那个早上还笑着送自己出门的贵子,她身上穿的还是早上的毛衣和T恤,不同的是下身的裙子变成了裤子。
“怎么会这样?”悠介很疑惑,不过当务之急是赶紧救贵子。灯光下的贵子一动不动,微侧的面颊上还有些许血色。
悠介一边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边将贵子翻过身来,察看地的脉搏。脉搏还在跳动,人也还有呼吸,就像是深度睡眠,还没有到最坏的地步。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一瓶安眠药五十片,两瓶就是一百片,去掉散落在地上的几片,贵子总共吞服了八九十片药,是常用量的四五十倍。
安眠药只是作为睡眠的辅助药品,吃下一两片的话,毒性不是很强,但是吃那么多可是会要人命的啊。当前得想办法让贵子把服下的药吐出来,可怎样才能让她吐出来呢?悠介从没有接诊过服用安眠药自杀的病人,一点经验都没有。
“怎么办才好呢?”悠介着急地想,但是他最想知道的还是贵子自杀的原因。
她为什么要自杀呢?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自杀呢?越想越乱,焦躁和不安同时涌向悠介的心头,让他感到口干舌燥,于是去厨房倒水喝。这时悠介看到拉门旁边的地上扔着两件敞领衬衫。
刚进屋的时候只感觉屋里很乱,再加上进屋后看到的情景让自己很震惊,并没有注意到扔在地上的衣服。为什么衬衫会在地上呢?悠介疑惑地捡起来看了看,忽然吃惊地叫了出来:“啊!”
这两件衣服在裕子搬家时被她混在行李中一起带走了,后来两人和好以后才发现有悠介的衣服,悠介虽然说好去拿回来,但是一直没有拿,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呢?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裕子来过了。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来这里找我?想到这里悠介倒吸了口凉气,难道她们在这里决斗了?
贵子看到来访的裕子一定很吃惊,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这里遇上肯定会相互质问对方是谁,接下来肯定就是一场大战。“完了……”悠介一下子蒙了。
如果当时自己在家的话,或许就不会弄成这样了。平日总是在下午休息的时候溜回家一趟看看的,今天因为给病人动手术没回去,而且晚上也回来得这么晚,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把贵子救过来,再这么拖下去的话,一旦药性发作就危险了。虽然不知道她服药的具体时间,但是现在给她洗胃的话或许还来得及。
悠介很着急,可他一次都没有接诊过这样的病人,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凭他自己是没有办法救治贵子的。
悠介倏地想起了院长。半个小时前院长还去看望过他,现在应该还在医院里。不过拿起电话时悠介又犹豫了:如果把院长喊来的话,自己房间里有个女人自杀的事情就曝光了,而且请他来帮忙就欠他很大一个人情,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了。但是现在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如果贵子死在这里的话,自己又得进警察局了。于是悠介拿定主意给医院打电话,幸运的是院长还没走。
“我有件事情想麻烦您……”悠介本打算稳定一下情绪,但是声音还是很大,“有个女人吞了很多安眠药,就在我这里,您能过来一下吗?”
“在你那里?”
忽然听说这种事情,院长没有明白过来。没办法,悠介只好实话实说:“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她躺在地上,应该是自杀。”
“自杀?”
“应该刚吞下不久。”
“好,我马上过去。你确定她吃的是安眠药?”
“是的,叫溴米那制剂。”
“好的,在那里等我。”
“嗯,拜托了!”
放下话筒,悠介立即将绑在贵子脚上的带子解开。她可能是担心穿着裙子自杀的话,一旦挣扎起来样子会很难看,所以刻意换上了裤子,又将自己的双脚绑了起来。从这些迹象上看,悠介感觉到了贵子的用心之深,也体会到了她自杀的决心。
就在悠介要给贵子解开胸前毛衣的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我进来了。”说着院长就推门而入,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贵子。
“她还有呼吸吧?”院长问。
“嗯,她吃的就是这个。”
悠介把药瓶递给院长看。院长点点头,又看了看四周说:“这里没有办法洗胃,得把她抱到浴室或者铺着木地板的房间。”
院长右手拿着洗胃用的吸管和软管。虽然他平日里热衷于政治活动,已经没有心思当医生了,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个行家里手,救治这样的病人还是很有经验的。
悠介按照他的吩咐,费力地将贵子抱到了浴室。不知道是不是药性发作了,整个过程中贵子毫无意识,头和四肢都软绵绵地耷拉着。
院长卷起袖子,拿起软管对悠介说:“现在我要给她洗胃了,你把她能脱的衣服都脱了。”由于洗胃是将水从人的口中灌到胃中再吐出来,所以会很脏。
于是悠介将贵子的毛衣脱了,他透过T恤的领口看到了贵子丰满的胸部,由于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贵子胸口的皮肤也很苍白。接着悠介犹豫了一下,拉开了贵子裤子的拉链。
“现在你坐在凳子上,从后面抱着她。”院长又说。
悠介按照院长的指示,抱着贵子坐到了浴室中央的圆凳子上。院长站在悠介的旁边,将软管的一端从贵子的口中强行插入食道,然后将另一端放入装满水的水桶中。这样一来,只要将水桶提高,就能通过压强差将水灌到胃里,将胃冲洗一遍以后水就会再从口中吐出来。悠介只是从急救书上看过洗胃的示意图,而院长则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了。
“尽量伸展她的胸口,最好铺上毛巾。”院长说。
于是悠介拿起身边不远处的毛巾,按住贵子的胸口和肩膀,将她的上半身舒展开。
“现在开始了。”院长说着将水桶提高,水顺着软管一直灌到贵子的胃中。
长长的软管一直被插入胃中,又有水不停地灌入,贵子痛苦地开始挣扎。刚开始是上半身在乱动,接着开始摇头,不一会儿又发出怪鸟叫声一样的呻吟,口鼻中都有水不断地流出。
看到这些,悠介有些于心不忍,但是院长仍然在不停地灌水,这让贵子更加激烈地扭动身体。虽然她在昏迷之中毫无意识,但是她的身体却在表达着自身无尽的痛苦。悠介感觉这样有些残忍,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用力地抱着不停挣扎的贵子。
被强行灌水的贵子也已经顾不上女人的矜持和羞耻了,她只是闭着眼睛,脸部在不停地抽搐。水从她的口鼻中流出,经过下颚,顺着脖子、胸口和腹部,一直流到悠介的腿上。贵子不停地呻吟,从肺腑中被逼出的呻吟声包含了她的诅咒和怨愤。
这样到底能把胃洗到多干净呢?一个小时前吃的东西应该都和水一起被吐出来了,可是那些药片是不是都已经被胃液溶化吸收掉了?怎么吐出来的都是水呢?
一定要把她救过来啊!悠介一边拼命抱着不停挣扎的贵子,一边暗自祈祷。
如果贵子死了的话,一定会被视为离奇死亡,自己肯定会被警察带去问话。虽然自己并不是直接凶手,不用承担相关的罪名,但是道义上的责任是逃不掉的。
想到这里,悠介脑中忽然掠过“某女在新人作家房中自杀”“感情纠纷导致自杀”等字样。尽管现在自己还不怎么有名,没有在报纸杂志上露过面,但是如果被这样一报道的话,自己肯定就成流言蜚语的主人公了。倒不至于会因此丢了工作,不过肯定是到哪里都会有人追问的。更让人头疼的是,由于自己的率意行为而导致一个人死亡,这种悔意和接踵而来的痛苦会跟随自己一辈子。
与陷入不安和恐惧的悠介相比,院长就冷静多了。
可能认为洗一次不够,他在桶中装上水,调整好软管以后又开始了第二次洗胃。这样一来不仅是贵子,就连悠介的长袖T恤和裤子也都湿了。但是院长还在一个劲儿地往贵子胃中灌水。贵子被从口鼻中吐出的水弄得全身脏兮兮的,十分凄惨。
接着院长开始抽她的耳光。虽然说这是为了刺激她那被大量安眠药麻醉的大脑,但还是让人觉得有些过分。
对悠介来说,贵子是和自己很亲近的,甚至是有肉体关系的女人,但是对院长来说她只不过是个病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能毫不手软地采取那些措施吧。
两次洗胃以后,贵子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时院长终于放下了水桶。
贵子一直在向外吐水,当把软管拔出来的瞬间,她又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应该是有一部分水呛到气管里了。于是院长又用吸管将这部分残液给吸了出来,止住了她的咳嗽。
“现在让我来看看。”院长说。悠介点点头。
“把她的身体擦一擦,换件衣服吧。”院长诊断完了以后说。
确实,这样满身是水根本就没有办法把她放到床上。
悠介将贵子的双腿放到地上,用毛巾给她擦掉身上的水,然后把她湿淋淋的裤子也脱了。洗胃前悠介给贵子脱毛衣时还感觉她的胸部白晃晃的,现在她的身体已是一片惨白,一点都看不到原来的娇艳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院长问。
“怎么办才好呢?”悠介反问道,他现在只能依赖院长了。
“这样放着不行,还是让她住院吧。医院里应该还有空床位。”院长说。
“那就全拜托您了。”悠介给院长微微鞠了个躬,接着问,“现在她不会有事了吧?”
“如果她吞下的只是安眠药的话就没事了。不过也只能这样了。”
确实,也只有这一种方法才能让人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这种安眠药的药性不强吧?”悠介问。
“还是比较强的,但是如果一次性吞服太多的话反而会吐出来。你看榻榻米附近,不是有一些被吐出来的药片吗?”
还是院长眼光犀利,悠介也是第一次知道安眠药吃多了会吐出来的事情。
“那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不会的,放心好了。”
听了院长的话,悠介终于可以放心了。
“虽然对胃、肾等内脏有些伤害,但是绝不会危及生命的。”院长又补充了一句。
“真是太谢谢您了!”对于悠介来说院长就是救命的仙人。
“那我就先走了,病房的事情一会儿我让护士给你打电话。”院长说。
“我就这样带她过去住院?”悠介还是有些疑惑。
“你一个人当然不行,我找个事务室的男职员过来帮你。”
“好的,真是太感谢了!”
悠介深深地给院长鞠了个躬。而院长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拿起软管和吸管就走了。
院长走后,悠介将耳朵贴在贵子的胸口,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暖和多了,心脏的跳动也正常了。最坏的结果最终没有出现。悠介从贵子的行李中找出睡衣给她换上,然后将她的头和脸又擦了一遍。这样去住院的话自己也能安心了。
悠介歇了一下,看了一眼书架上的时钟,已经七点半了。下班回家发现贵子出事的时候刚六点多一点,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漫长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悠介看着窗外的暮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给贵子洗胃、换睡衣,折腾了好一阵,贵子一直没有意识地昏睡着。
怎么把她送到医院去呢?看来只能这样背下去了。
悠介正打算把贵子抱起来,过来帮忙的事务室的户田对悠介说:“我来背吧!”户田确实年轻有力,不过,背着一个吃了安眠药的女人往医院跑,确实不怎么好看。
“不好意思。那么,拜托了!”
户田会怎么想呢?他平日里是个沉默的年轻人,不太爱说话,也许正吃惊于这种夸张的事情吧。但是现在悠介没有时间去考虑别人的心思了。他拿着波士顿小提包和毛巾,跟在背着贵子的户田身后。
很幸运,在楼梯上没有碰到熟人,外边很黑。
从公寓到医院只隔着一条马路,穿过马路,沿着医院的围墙走五十米就可以到大门了。中途碰到了两个路人,他们惊讶地回过头来看看,似乎在猜测有人受伤了吧。
一到医院,值班的护士就把贵子转移到运送车上,推着她乘电梯上了三楼。在电梯里,两名值班的护士、户田、悠介和沉睡着的贵子都缄默不言。
到底院长是怎么向户田和护士说明事情的呢?“有位女士在相木医生的房间里昏倒了,请立即让她住院”,是这么说的吗?可是即便想要隐瞒,护士们还是迟早会知道的。不,或许她们已经知道了。大家都不说话,一副困惑的表情就表明了这一点。
悠介做什么都不是。他想三言两语地尽量解释一下这件事情,但是说得不好的话反而会自寻烦恼。
气氛依旧令人不愉快,电梯到了三楼,贵子被推着来到了三○三病房前面,悠介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这是一间双人病房,其中一张床上住着一位六十二岁的风湿病患者,令人尴尬的是她正好是悠介的病人。
“这间病房吗……”
“只有这儿还空着一张床。”
突然间住院,也没法抱怨,但是这名患者是个特别爱说人是非的女人。让贵子住在她的旁边,指不定会被她说什么呢!实际上,她正津津有味地从布帘的一端往外窥视着,猜想着这么晚了被急急忙忙抬进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悠介慌忙在病房前将手中拿着的包和毛巾递给护士。这样做好像有点不负责任,但是即便进了病房也没事可做,与治疗相关的事宜院长应该会有指示,所以还是交给医院好了。
“那么,拜托了,我回家了……”
悠介小声地又对护士长说了一声,然后逃出了病房,快步回到了公寓。
刚才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注意,贵子穿过的开襟毛线衣掉在了日式卧室和客厅之间,绑脚踝的带子在里屋的灯光下卷作一团。悠介将它们拾起来,塞进壁橱里,然后坐在椅子上。
总算告一段落了。当初和贵子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寻死。
悠介取出白兰地,倒进杯子里一口气喝了下去。无论如何,没有酿成大祸,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可是贵子为什么要自杀呢?
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裕子确实是来过,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现在这个情形,没法问贵子,但裕子一定知道。悠介又一口气喝干了一杯白兰地,然后就往裕子的住所打电话,没人接,往店里一打,她立即来接电话了:“喂、喂……”
裕子的声音开朗得令人吃惊。
“是我,我……”
悠介压低了声音,用询问似的声调说道:“今天你来过我的公寓吧?”
“干吗把一个奇怪的女人带回屋里?”
突然间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问,悠介握紧了听筒。
“挺会随机应变嘛,说什么一直一个人住,那个女人,从札幌来的吧!”
裕子的话在耳边隆隆作响。
“已经住在一起好几天了吧?她的表情就像是你老婆似的。”
“……”
“那女人,比你大吧!你经常和那螳螂似的女人在一起呀!”
贵子确实挺瘦,但称她是螳螂,有点过分。
“你做的事情大家很清楚,所以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稍微等一下!”
“尽量去跟她和好吧。”
“她自杀了。”
“不挺好吗?”
话说出口后,裕子好像注意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问道:“你说她自杀了?”
“六点多的时候,我从医院回来,她吃了安眠药正躺在屋里。”
一下子裕子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她又问道:“死了?”
“没,虽然没死,但没有意识,现在刚把她送进医院。”
“那,有救的吧?”
“还不知道,但院长说大概没事。”
“你说的院长是山根医院的院长吗?”
“嗯,院长急急忙忙地过来帮她洗胃,她被水给浸透了,很痛苦。”
“真痛快!”
贵子自杀,居然让她觉得很痛快,裕子真是太过冷血了。
“差一点就死了呀!”
“那要怪那个女人自己太任性吧!”
“见到她时,你对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因为她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所以我对她说相木来东京的时候我就和他在一起了,现在也被他追求着,很难办啊!仅此而已!”
“就这些吗?”
“我告诉她说,反正你是被那个男人耍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这么说我……”
“那女人很瘦弱,但是很厉害呀!我还没见过这么好强的女人呢!”
就好强来说,裕子也很厉害。
“但是,她承受不了了……”
悠介拉着电话线坐到沙发上。
“今天,什么时候过来的?”
“去店里之前,五点左右吧。”
平常,自己五点的时候就快要到家了,只要没有下午的手术就赶得上,真是倒霉啊。
“为什么过来……”
“因为到那附近收一笔欠款,加之要还你的衬衫,我的电饭煲也忘在你那儿了。”
“来拿电饭煲?”
“我一直想抽个空去拿一下,已经拖了很长时间了……”
确实,电饭煲是裕子买的,她过来取也是理所应当,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特地过来取吧!就一个旧电饭煲,想买的话随时都能买到,真搞不懂她的用意。
“那你拿走了吗?”
“拿走了呀!因为那是我的东西。”
把自己家中的女人往死里骂,然后拿回了电饭煲。说裕子小气是小气,不过事情好像并非如此单纯。
“事情居然是这样……”
“不过,发生这些都是因为你不好。”
悠介无话可说,人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大概没有那样大吵大闹的吧!
“你经常撒谎蒙人,所以受到惩罚呀!”
“但是……”
开始和贵子住在一起仅仅是四天前的事,那也是她主动要住过来的,而且过几天贵子就要回去了,觉得没必要特别地向裕子通报,所以就一直没说。
“不是特意隐瞒的。”
“那你打算怎样?”
“总之,她仅仅是小住几天。”
“或许你是那样想的,但她似乎打算一直住下去啊!”
“没那回事儿,她也有工作的呀……”
“可那女人说了以后一直和你住在一起。”
大概是唇枪舌剑吧,总之女人们争吵了些什么,悠介无法想象。
“那女人是干什么的?”
“在札幌的剧团演戏剧。”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是一场戏。”
“喝药是……?”
“是的,为了吓你,喝了药装死。”
“怎么会,要是开玩笑的话,不可能吃下那么多的药吧!幸亏发现得及时,稍晚些的话也许就死了呀!”
“你被骗了。”裕子沉着地断言。
“不对,她是一个认真的、一心一意的女人,所以……”
“你对她着迷了啊!”
“不是那样的,但是你说她演戏什么的,那她也太可怜了吧!”
“那么,我来问你,哪儿有那么多的安眠药?”
“你问哪儿……从店里买来的吧……”
“那么,就是说我回去之后,她为了寻死特地到药店去买的,是这样的吗?虽然不知道是哪家药店,但是他们不会卖给没见过又不认识的人那么多的安眠药吧?”
听裕子这么一说,悠介觉得是有点不对劲。
“药是她一开始就有的呀。”
“是吗……”
“不会是安眠药中毒吧?”
这么说的话,贵子是说过她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吃安眠药。
“可是,若是演戏的话,不会吃这么多吃得要死了吧!”
“那以前她发生过自杀未遂的事情吗?”
“说什么呢……”悠介不禁反问道。
裕子宣布结论似的说道:“那女的是个老狐狸,你被她的戏给迷住了。”
悠介想说绝对不是这样的,但是贵子确实有过自杀未遂的经历。
“那个女人很可怕的……眼中有邪气吧!你总是呆呆的,所以没察觉,这可不行啊!”
听了裕子的话,悠介觉得贵子像是另外一个女人似的。他挂断了电话,发现自己对女人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当然,也并非要理解女人的本质,但是之前一直亲密交往的女人,有时候会突然不明白她的所作所为。
悠介认为女人是用和男人不一样的思路来思考问题、来行动的,所以他对有些事并不吃惊,但是这次的自杀事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
首先,最令悠介吃惊的是仅仅因为和裕子激烈的争吵,贵子就着手自杀。自己一直信任着的男人有别的女人,并且突然被那个女人狠狠地骂了一通,贵子受到了打击,这点悠介明白;因为孤身一人生活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所以一下子不安起来,这点悠介也明白。但是这样也不至于要自杀吧!受打击的话,马上和自己联系,就算联系不上,等着自己回来解决也不迟啊。
只能把贵子的行为理解成她认为活着没意思,所以才吃了大量的安眠药。是浅识短见,还是太大胆了?不管是什么,贵子的行为对于作为男人的悠介来说是怎么也无法理解的。
说到无法理解,裕子的行为他也不太明白。
说是到附近有事,就顺便过来一趟,但是没有必要因为那儿偶尔有别的女人,就把那女人欺负得想寻短见吧!
原本是裕子自己嫌弃悠介搬走的,悠介几番邀请和劝说,她也不想回来。
“你和我分手,一个人自由地生活会更好!”
裕子曾说过如此冷淡的话,但是又仅仅因为一个陌生女人一个人待在自己屋里就破口大骂。
更令人费解的是在那样激烈地争吵之后,还紧紧地把电饭煲抱了回去。并非困难得买不起电饭煲,而是像抱着唯一的战利品似的把电饭煲抱走了。
“还是,搞不懂女人啊……”悠介不由得嘟囔道。
看了看表,八点半了。贵子进病房已经一个小时了。后来怎么样了?没有任何联系,是不是还在昏睡着?悠介再次拿起话筒,给医院打电话。晚上有事的话直接和护士中心联系,所以马上有护士来接了电话。
“我是相木……怎么样?”
悠介马上改口道:“请问怎么样了?”
平常的话,询问病人的情况是不用敬语的,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女友在受人帮助,就自然地客气起来。
“没什么事,安静地睡着。”
“院长呢?”
“刚刚来过,告诉我怎么用药。”
“就这些?”
“是的。”
就这样没事了吗?悠介还想问问相关的一些情况,但是一看院长都没说什么,心想应该没什么事吧。于是道:“那拜托你了!”
这么说已经非常礼貌了,不过悠介还是朝着见不着面的对方鞠了一躬,然后放下了听筒。
贵子正安静地睡着的话,或许可以放心了。悠介稍稍宽了宽心,忽然觉得肚子很饿,一想,晚饭还没吃呢。做完手术后回到公寓,以为马上能吃到饭,却发生了这么意想不到的事,哪还想得起来吃饭呀。
悠介巡视了一遍房间,厨房里放着肉,塑料袋里还装着青椒。这是贵子特意买来做晚饭的。事到如今悠介没心情用这些做饭了,去医院吃饭也晚了。他想了想,决定到附近的烧烤店去吃。
在那儿喝着酒,吃着烤鸡,悠介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不久精神也恢复了。
“今天喝得挺快的嘛!”穿着半截式外褂的男人对熟识的悠介叫嚷道。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呀!”
“发生事情了?不会是这个吧!”
男人竖起小拇指[1]给悠介看,悠介坦率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救了试图自杀的女人的缘故吧,现在不论别人说什么自己都不会吃惊了。经历了一次重大的事件以后,胆量似乎自然而然地也大了。
“就是那样,不是明摆着的嘛。”
“唉……”
悠介一边看着苦笑着的男人,一边喝了口酒。总之他想现在就醉了,忘记所有的一切。
因为喝得很快,而且是空腹,过了一个小时悠介就醉醺醺的了。他陶醉着,慢慢地勇气也有了,不把刚刚的吵闹当回事了。
“不就是两个女人争风吃醋嘛!”
嘴里说着那样的话,悠介回到了公寓。一进屋,贵子躺倒在地板上的情景再次活生生地重现在眼前,他的心情又跌回了底谷。
这之后有没有什么事呀……
悠介立刻想给病房打个电话,但是既然对方没有打过来,自己也就不用打过去了吧,他放弃了询问的念头。
他打开壁橱,想要拿被子,脚边的小瓶子倒在地上。这是装溴米那制剂的瓶子,把贵子抬走的时候好像滚到壁橱的一边去了。
悠介捡起瓶子,看着标签思考着。到底这药是从什么地方弄到手的呢?傍晚,裕子来了,两人争吵了一番,紧接着贵子就试图自杀。由此观之,不是她特意去买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像裕子所说的那样,是贵子将事先放在包中或其他地方的药拿出来一块儿吃了下去。
贵子说过她太瘦了,有神经质,时常要吃安眠药。那她应该知道溴米那制剂的强度和合适的用量。可她为什么要吃那么多呢?
悠介的脑海中浮现出裕子的话:“那是演戏呀!”
演戏的话怎么会吃下去那么多的药量?悠介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也没有自信断言那不是演戏。要是真的是演戏的话,她是要质问男人的真心,还是要惩罚男人呢?不论是何原因,都是个令人头疼的女人啊。
悠介变得不安起来,他想到了在札幌行医的朋友。安眠药的话,也许问一问在内科或急救中心工作的医生比较好吧!
悠介想起一个叫平山的同届同学在急救中心工作,他从旧的通讯录上找出了他家的电话号码,试着拨了过去。
已经十一点了,也许睡了吧,悠介这么想着,不过平山马上接了电话。
“怎么,是你啊?有什么事呀?”
突然接到老同学的电话,平山似乎吃了一惊。
“现在在东京吧?常常读到你的小说啊!”
“谢谢……”
冷不丁地说起安眠药的事,会显得奇怪,因而说了些彼此的近况之后,悠介才切入正题。
“实际上,我是想向你咨询安眠药的事。”
悠介将自己工作的医院送来一个吃安眠药企图自杀的患者,不知道如何处置的情况说了一遍。他把贵子的事说成了别人的事。
“洗过胃了,但是好像吃了很多安眠药。”
“溴米那制剂的话,就没关系!”平山平淡地回答道。
悠介有些失望:“好像吃了八十或九十片呢!”
“不管吃了多少,都一样!”
“为什么?”
“因为那药一次吃下去很多的话,反而会吐出来。我想那个患者大概也吐了吧!”
确实,院长也说过同样的话。
平山继续说道:“暂时会持续昏睡,但是醒过来后就恢复正常了。”
“胃肠受损方面呢?”
“多少会有些溃烂,但是不用管它也会好的。”
“肾脏和肝脏呢?”
“那些暂时不用担心。”
平山的意思好像是溴米那制剂不管吃多少都没关系。
“可是一直在昏睡着。”
“确实,吃了很多的话会睡很久,但是不会因为这个而有生命危险的,所以,偶尔会被用来骗人。”
“骗人?”
“是啊,演戏嘛!就是用来假装自杀呀!”
“不过,那药的这个特性一般人不会知道吧!”
“当然不知道了,但是常年服用的人大体上都知道。”
和裕子说的很相似,悠介沉默了。
平山继续说道:“以前好像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女的假装自杀吃了溴米那制剂,被送到医院来了。”
“为什么要那样做?”
“不是明摆着的吗?为了惩罚用情不专的男人呗!”
“那……”
“那男的慌得要死,片刻不离地在身边看护着,可以说效果立竿见影。”
悠介感觉平山是在说自己似的,一下子从醉意中清醒过来。
“但是,就算知道了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一次吃下去近百片呀!”
“那女的也是吃下去一百片呢。事后问她,她坦诚地说知道即便吃下去很多也没事。”
“即便是知道,有个万一的话,也是有可能死的呀!”
悠介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是贵子设计好的。
“要是一个身体特弱的人,或小孩的话就危险了,但患者是大人吧!”
“三十六岁,女的。”
“这样的话,有可能是假装的。”
“但感觉她不是那种人……”
“你是不了解女人啊!没留遗书什么的吧?”
“没有,但是她试图在男人的屋里自杀。”
“那越来越奇怪了,光听你现在说的还不好判断,那个男人现在在干什么?”
“嗯……马上追着那女的来了。”悠介战战兢兢地回答,就像自己在被询问似的。
“吓得坐立不安吧?”
悠介已经没有了回答的力气,手里拿着听筒沉默着。
平山下结论似的说道:“大概,那男的是一个四处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吧!”
“……”
“嗯,这是对付男人的良药,所以病情稍微重一点比较好。”
“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
悠介道谢的声音小得跟蚊子一般,他像要逃跑似的匆匆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晚,悠介的心绪大致镇静下来了。
昨天夜里,悠介有些亢奋,为两个女人不可理解的行为而吃惊和生气,但是现在他坦率地认可了,并反省所有的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任性而引起的,总之发生了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现在只有祈祷贵子早一天康复。
早上七点,悠介先给护士中心打去了电话。护士还是昨晚值班的那位护上,她说贵子仍在昏睡着,不过已不像昨晚那样的深度昏睡,手脚稍稍开始动了,头也微微左右摇晃。大概是药效减弱,意识渐渐恢复过来了吧。
等到九点医院上班了,悠介去了医院。
今天是悠介休息的日子,看到他这么早地来到医院,护士们都很惊讶。
“我想看一看病房……”
悠介这么一说,护士们点了点头,护士长和年轻的准护士跟了过来,她们好像在早上换班的时候,听说了悠介屋里有女人服安眠药企图自杀的事儿。
悠介先去了昨天接受手术的患者的病房,询问了病情,吩咐了打针的事,然后把绷带牢牢地固定好,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了。
到此为止悠介还保持着医生的权威,光明正大地行动,但是随着慢慢靠近贵子入住的病房,他把头低了下去。几人默不作声地在走廊里向前走,来到三○三病房前,病房门的右上方悬挂着患者的姓名牌。
小杉秋 中原贵子
悠介注视了一下两个并排放着的姓名牌,这时护士长打开门先走了进去。
眼前有一张床,贵子正仰面躺在上面。住在里面病床的小杉秋头上夹杂着白发,她正从遮掩着的布帘的一端好奇地看过来。悠介和那样的眼神相会,一时不知所措。
同一个病房中有两个病人,一个是自己治疗的患者,一个是自己的女友。对这两个人做些什么好呢?大概是觉察到了悠介的不知所措,护士长马上把布帘拉了起来,挡住了小杉秋的眼睛,然后来到贵子的枕边。
“中原小姐,中原小姐!”
护士长蹲着,在贵子耳边呼唤,但贵子没有应答。
贵子依然昏睡着,但和昨天相比,脸上有了血色,呼吸也稳定了。
悠介慢慢地给贵子号脉,确定正常之后,又用手指按了按两个太阳穴,一下子,贵子蹙起眉头,头左右摇摆,像是很难受似的——疼痛反应也正常。
“下面的情况呢?”
“还在疏导尿液,截至今天早上好像疏导出了500毫升的尿液。”
虽然一直昏睡着,但是肾脏功能似乎没有异常。
看着静静沉睡的贵子,悠介突然间有种想要跟她打招呼的冲动。“累了吧!”想这样安慰安慰她,摸摸她的肩膀。
大概是痛苦的洗胃残留的痕迹吧,贵子的眼圈上还有泪痕,悠介也想帮她把这些泪痕拭去,但是护士们站在身边看着,布帘里边,小杉秋也正在屏息窥视着,只好作罢。
悠介把号脉的手放回原处,把被子的一端盖到贵子的下颚处。
“那位也看看吗?”护士长小声问道,指了指布帘的方向。
昨天查过病房,因而今天可以不看,但是仅仅看了旁边的贵子就回去的话,悠介觉得说不过去。而且贵子恢复意识以后,也许会因为同室之谊受到她的照顾,所以得罪她也不合适。
悠介点点头,护士长拉开布帘,和小杉秋打招呼。
“早上好,还好吧!”
小杉秋寒暄了一下之后便抬头看着悠介。
“医生今天真早啊!”
“昨晚,一个急诊病人住在了你旁边,医生来看看呀!”护士长替悠介回答道。
小杉秋紧接着问道:“是什么病,是吃药自杀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不要担心。”
“她吃了什么?”小杉秋咬住不放,“不会是殉情吧?”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不过她很可怜啊,昨晚起就没人来看过她。”
听到这刺耳的话,悠介的目光盯向了地面。
护士长责备道:“那些到此为止,说说你怎么样了。”
“我还是老样子,像今天阴天的话,还是觉得关节疼痛……”
“知道了,过会儿把药给你,请好好地吃下去!”
悠介想离开了,但小杉秋追着说道:“那个人时常说胡话。就刚才还在喊着‘小悠,小悠’呢,大概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吧。”
护士长瞟了悠介一眼,然后安抚她道:“她的病情快稳定了,请再忍耐一下。”
悠介甩开还想讲下去的小杉秋,走到走廊上。
护士长满脸歉意地说道:“真是个唠叨的人,对不起!”
“没什么……”
要道歉的是悠介,而非护士长。
“她恢复意识的话,请通知我!”
说完,悠介便从医院回到了住处。
悠介一个人斟茶自饮着,发觉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是不是应该把贵子自杀未遂的事通知她在札幌的家人?
悠介自昨夜起就很为此事为难,但照今天的情形来看,似乎可以不用通知她家人了。说得不好反而会让他们担心,而且也很难开口对贵子的父母说“您女儿在我的住处自杀”这样的话。
悠介想了想,决定把这件事告诉贵子的好友——“紫丁香”酒吧的老板娘丽子。
“实际上昨晚,在我那儿……”
悠介叽叽咕咕地,尽量简短地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刚开始丽子很吃惊,不久后似乎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身体方面没事吧?”
“那是当然,刚去过医院,我想她的意识马上就会恢复了。”
“可以的话,我今天下午去看看吧!”
丽子来探望的话,自己在小杉秋的面前也有些面子了。
“不好意思了!”悠介低下了头。
老板娘带着讽刺的语气说道:“你也不容易啊!”
“……”
“不过,你们都一样……”
也许丽子知道贵子古怪的性格以及她经常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总之就拜托你了!”
说了这些,丽子挂断了电话。
外边乌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这是一个安静的上午。
悠介坐在沙发上稍事休息。总之,压在心头的事大致结束了。
再次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悠介觉得贵子有点可怜。
起初自己很惊慌,头脑里一片空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呢?一想起这个就很生气。听说有可能是假装自杀时,更是觉得贵子不可原谅。但是冷静下来想一想,觉得贵子也挺可怜的。即便是假装,吃下那么多的药也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持续昏睡十二个小时以上一定很难受,而且洗胃也很痛苦,贵子还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接受了导尿,真是可怜啊。
假如让悠介去做同样的事,胆小的他是怎么也做不到的。贵子的动机暂且不说,首先不得不敬佩她那大胆的行为。是不是应该说这女人很可怕,或是很厉害呢?总之这些已经超出了男人的思考界限。
悠介钦佩于贵子的这种魄力,他叹了口气,这时电话铃响了。悠介伸手拿起听筒,是护士长打来的电话。
“她恢复意识了。”
“谢谢!”悠介不由得感谢道,又鞠了一躬。
“还不是完全恢复,但叫她的名字会答应。她问这是什么地方,告诉她是医院后,她点了点头。”
“好的,我马上过去……”
“嗯,不过她想要点东西。”
“想要什么?”
“馒头……”
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悠介不知道怎么回答。
护士长解释说:“或许是想要吃甜的东西。”
“……”
“她一直没有进食,持续昏睡,把精力都耗光了。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吃点甜的东西是最好的。”
“也就是说现在她想吃馒头?”
“医院有的话就好了,但是医院里没有,所以……”
“那……我去买吧!”
“这样可以吗?”
护士长正在上班,但悠介今天休息,所以他说道:“嗯,什么馒头都可以吗?”
“甜的,方便吃的都可以,拜托了!”
悠介放下话筒,将钱包放进口袋便出了家门。
没有打听一下哪儿有馒头店就贸然跑了出来,悠介有些后悔,不过沿着电车轨道的方向往浅草那边走,应该有点心店,自己曾看到过那儿有“莺饼”“樱饼”等字样的招牌悬挂着。
天下起雨来,慌忙中悠介没有带伞,他冒着小雨快步往点心店赶去。
悠介突然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任务。到了点心店,有个老太婆一个人守着店铺。
“我想要甜馒头。”
“馒头都是甜的,您要哪一种?”
悠介从玻璃橱窗中指了指白色和茶色的两种。
“要几个?”
悠介一下难以回答。
老婆子又问道:“是送礼用还是自家吃啊?”
哪个都不是,是给一位自杀未遂、被救过来的女人吃的,但不能那么说。
“随便……”
“各十个怎么样?”
悠介觉得有点太多了,但是可以把剩下的给护士们吃。
“就这样,拜托了!”
老婆子点点头,一边慢慢地往点心盒里装馒头一边说道:“最近吃馒头的人少多了,特别是像客人您这样的来买馒头的更是少啊!客人您是位男士,可您爱吃甜的啊?”
“嗯,是……”
“我都贴上了礼签纸,您和大家一块儿尝尝。”
悠介冒着小雨,抱着装有馒头的小点心盒,一个人边走边思忖着。
就在昨天夜里,一个女人因为男人和另一个女人争执吵架,甚至于吃药企图自杀,这样一根筋的女人,一从昏睡中苏醒过来,就说想吃馒头。本以为死而复生的话,醒来后会在第一时间里想要见到自己爱恋的男人,没想到她说的却是想吃甜食。
即便是很饿很累,身体上有需求,也该说点动人的话吧?为了活下去,与男人相比,首选馒头,是这样的吗……
刚才还觉得很可怜的贵子,突然又成了一个顽强不息、充满生命力的人,悠介的脑袋再次混乱起来。
悠介买好馒头回到医院时是十一点,正好是门诊病人来看病的高峰时间,医院门口的病人摩肩接踵。悠介在拥挤的入口处前面思量着:这馒头怎样让贵子吃呢?
简单来说,就这样走进病房,把馒头拿给贵子就完了。但是突然就这样给她,贵子能吃吗?贵子刚从昏睡中苏醒过来,身体的活动还不灵活,也许还要喝点茶水什么的。支起贵子的上身喂她吃馒头、喝茶,这些并不是不能做,但是被旁边的病人看到的话,会觉得奇怪:这个医生在做什么呢?而且这样也会成为护士们的话柄。
想了半天,悠介决定去三楼的护士中心,直接把馒头盒子交给护士长。
“太多了吧?”
护士长仅仅看到盒子,就猜到里面装了多少东西了。
“多了的话,请大家也尝尝。”
护士长一边苦笑着,一边指了指病房的方向,说道:“去见她吗?”
“还没有完全苏醒吧?”
“我想她已经能听明白我们的话了,但是她自己还不能讲话……”
“那么,稍微过会儿我再来。”
悠介看了一下护士长,眼神中流露出“拜托了”的意思。
走出护士中心后,悠介突然感到后面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雅子正站在护士中心的中央。
刚才在和护士长交谈,并没有觉察到,雅子好像一直站在斜后方看着自己。悠介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雅子会在护士中心呢?
刚要过去打招呼,雅子哧溜转过身去,像松鼠一样从护士之间挤过去,离开了。
这是一瞬间的事。为何会计科的雅子会来病房这边呢?也许是偶然来查住院病人的病历吧。因为是在同一家医院,所以雅子来护士中心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那眼神如射箭般,令人不寒而栗。而自己刚看到她,她就像逃跑似的离开了。
最近一段时间,悠介一直没有和雅子见过面。总想找个机会两人单独谈谈,跟她老老实实地说说发生的事情,缓和一下雅子不愉快的心情,但是贵子来了东京,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这次,雅子一定听说贵子在自己住处自杀未遂的事情了。这样的话,和雅子的关系似乎是渐行渐远了。
真是失败,不过这也是自己自作自受。本来身边就有雅子,却又让贵子留宿,这就是错误的根源。以为就一个星期,总能蒙混过去,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啊。
事到如今,悠介反思过往种种,发现与此相同的错误不久前也犯过。有了裕子却去接近雅子,结果两个女人都离开了自己,为此吃尽了苦头,可是现在却又犯了相同的错误。
是不会汲取教训吧,曾经犯下的错误并没有给悠介带来什么收获。
悠介回到房间,还在为自己的不负责任感到吃惊,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起就没有吃东西,于是向医院的食堂走去。贵子从长时间的睡眠中苏醒过来,吃了馒头的话,那自己也可以放下心来多吃点了。
但是到了食堂,悠介发现那些打饭阿姨的态度和平常不一样了。
以前的话,一见面她们就会大声地跟悠介打招呼:“早上好!”
但是今天,自己跟她们说“早……”,她们却只是微微行了个注目礼,然后偷偷地看着自己,拿来了饭菜。
好像这儿的人也知道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都用充满好奇的目光看着悠介。
医院很小,消息传开也是没办法的事,看来不能悠闲地吃饭了。悠介想快点吃完赶快走,这时病房的护士迎了过来。
“您在这儿啊!护士长叫您呢。”
悠介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打饭的阿姨们谁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他离开。
“好像医院里都在说我的事情啊。”
悠介的心情变得有些沉重,他再次向护士中心走去。
贵子刚刚吃完馒头,听护士长说她吃掉了两个,这对饭量很小的贵子来说是很少见的。
“意识已经清醒了,去看一下吗?”
悠介当然很想见,但是一想到旁边的病人就有点犹豫。
护士长小声说道:“小杉那边,我会把布帘拉上的。”
“那就去看看吧!”
周围的护士不知有没有听到两人的讲话,都装作毫不关心的样子。
悠介并不理会她们若有若无的目光,跟着护士长来到病房。护士长先走了进去,将隔在两张床中间的布帘拉上,然后用目光向悠介示意了一下,便留下他和贵子两人,点头离开了。
悠介走近病床,贵子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长时间沉睡的眼睛终于抓住了他。悠介停下来,凑近枕边。
贵子的脸瘦了一圈,颊骨突出,眼睛凹陷,潜藏其中的瞳孔一直盯着悠介,一动也不动。这个人是我的情人吗,抑或是另外一个人?悠介一边追溯着记忆,一边确认着。
“是我呀……”
悠介跟贵子打招呼,贵子的瞳孔立刻发出了光泽,随之微微点了点头。
“知道我是谁吗?”
“想起来了吗?”
悠介再一次呼唤贵子,贵子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柔和起来,轻轻地伸出手。
她的手很瘦,手指纤细,悠介紧紧地握住了它。可是贵子柔和的脸慢慢又僵硬起来,不一会儿,泪水就渗出了双眼。
“喂,喂……”
刚才她的神志已经恢复过来了,为何突然又哭起来了呢?悠介不知所措,忙想喊“贵子”,但是想起旁边还有病人,所以只好忍住了。
他趴在贵子的耳边,小声说道:“很难受吧!”
大概能明白悠介说的话,贵子用满是泪水的双眼盯着他。
迷失于生与死之间,贵子的情绪还不是很稳定。
“已经没事了呀!”
床边的桌子上放着悠介买来的馒头。
“加油哟!”
这回,贵子微微点了点头。
“我会再来的……”
悠介说完,再次握了握贵子的手,然后离开了病房。
总算是恢复意识了,体力慢慢也会恢复,不久一定会精神起来的。只是因为一次服下了太多的药片,所以大脑的机能一时还没有恢复,还不怎么灵光。
悠介一回到护士中心,护士长马上就走过来,问道:“怎么样?”
“她好像知道我是谁,但是突然哭起来了。”
“那是她高兴呀!”护士长莞尔一笑,继续说道,“旁边的小杉老太太没说什么吧?”
“布帘一直拉着,所以……”
“好像她一直在问护士‘这位是医生的朋友吗’。”
“那……”
“没事,我会告诉她们说是您朋友的女朋友。”
护士长把事情考虑得很周全,所以在此坦率地向她致谢也没什么。
“不好意思……”
说完,悠介走出了病房,没有去门诊,直接回到了公寓。
[1] 在日本,小拇指是指情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