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台那头的鸡形风向仪在柔和的阳光中闪闪发光。风从微开的缝隙中悄悄溜进屋来,已经可以闻到春天的气息。突然想起今晨的天气预报上说,樱花前线[1]已经在九州登陆了。实际的开花时间要比樱花前线晚一些,所以可能还要再等上半个月,东京的樱花才能盛开。
悠介从午后就一直坐在书桌前,突然他停下笔,望着阴沉的天空发呆,这时候裕子打来了电话。
“喂……”
裕子总是加重这个“喂”字,听上去像是有些生气。
“是我……”
从这种连珠炮似的说话方式,就知道来电的是裕子了。
“你干吗呢?”
“没干什么。”
悠介本来是想说,昨晚喝高了,现在正发呆呢,后来也懒得跟她解释这些。
“我……想见见你。”
从裕子嘴里说出这些,倒还真是稀奇。
自从上次的门锁链事件之后,悠介既没有见过裕子,也没有去过店里。
“怎么了?”
“有事求你。”
悠介写完了一篇稿子,现在心情比较轻松。
“今天不行吗?”
裕子能这样说,看来是有挺急的事。
“那么,我就去你那儿吧。”
悠介想去裕子在九段的公寓。发生上次的事情后这还是头一次,悠介对于那门和房间现在是什么样的很感兴趣,就像个罪犯被自己的犯罪现场所吸引一样。
“九段那儿,可以吗?”
“不行,现在已经不住那儿了。”
“你又搬家了?”悠介吃了一惊,追问了一句。
裕子顿了顿,回答道:“一周前搬的,发生了那种事,那地方还怎么住。”
“可你和那个男的……”
“哎呀,都说和他已经分手了。”
虽然裕子这么说,可悠介仍然将信将疑:“就因为这个搬家?”
“光我一个人,可租不起那种地方。”
那间公寓确实看起来租金很高,莫非真的是那个男人出的钱。
“那,你现在单身?”
“当然了,现在谁也不敢接近我。”裕子似乎是说,全是你的错。
“你现在住哪儿?”
“麻布。”
“地方不错嘛。”
“一般啦。”
“你告诉我具体位置吧,我过去。”
悠介似乎是想去确认裕子是不是真的是一个人。
“挺麻烦的,银座见就行了。”
“我不怕麻烦……”
“行了行了,听我的,就银座吧。”
也没必要那么心急,今天姑且先在银座见一面,改天再去她在麻布的新家也不晚。悠介不紧不慢地说道:“好吧,那约在哪儿呢?”
裕子说出了在并木大道拐角处的一家咖啡店的名字。听着她说话,悠介渐渐觉得裕子又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了。
约好在傍晚六点见面,悠介提前十分钟到了咖啡店前,在确认裕子还没来之后,他去逛了一家书店,大约过了十分钟,再回到咖啡店时发现裕子已经来了,正在等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迟到的悠介觉得自己处于一种稍占优势的地位。
悠介拉开入口的门进去,裕子像是一直在等他一样站了起来,朝他招招手,仿佛在说“这儿,这儿”,这时候的裕子是那么温顺。
“挺精神的嘛。”裕子向悠介打招呼。
今天的裕子一袭洋装,象牙白的套装下穿着一件粉红色的丝质衬衣,给人一种贵妇的感觉。
“来这里快要一年了嘛,不精神点怎么行。”
悠介这么一说,裕子一瞬间望向了远方,喃喃自语:“都已经一年了啊。”
“是啊。时间过得真是快啊。”悠介也跟着感慨。
裕子看看表,问道:“还没吃晚饭吧。”
“当然还没吃。”
“那今晚我请客,前面有家还不错的店。”
裕子上一次请吃晚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难道被那个男人甩了之后,又想起了我的好来了?悠介自顾自地这样解释,内心宽慰了不少。
裕子带着悠介去了一家小餐馆,它位于银座大街一条小岔路上一座大楼的二层。一进店门,长长的吧台便映入眼帘,旁边并排放着五张餐桌。
裕子对这里非常熟悉,像是来过多次,她向厨房里一个店长模样的男人挥挥手,说了声“拜托了”。几个女服务员也都认识裕子,两人被带到了一张靠里的餐桌。
“菜你们看着上吧。”
悠介早有耳闻,在银座,像这家店这样不贴价目单的日式餐馆都贵得出奇,所以他非常佩服裕子的那句“你们看着上吧”。
“先来一杯啤酒?”
裕子提议,悠介点点头,两人用玻璃杯干了一杯。
“感觉跟你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悠介说道。
“是吗?”
“最近你都没怎么联系我。”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好。”
悠介向为自己倒啤酒的裕子再一次确认:“你真的和那个男人分手了吗?”
“那种事儿还能有假?”
“可是,因为这个事儿,他就跟你分手?”
“人家是个正经人,大概是怕了吧。”
“你是想说都是我的错吧。”
“那个人之前真的是认真的,甚至还说要和自己老婆离婚呢。”
“……”
“而且,还相当有钱。”
“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啊?”
“倒也不是什么公子哥儿,他是一家电缆公司的董事,另外还拥有几家公司……”
看着裕子那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悠介决定反攻。
“可是跟那种人在一起可够受的。两个人好的时候还好说,一旦闹个别扭什么的就立马冷淡起来,开始跟你这呀那呀地翻旧账。”
“的确,可能会那样。”这次,裕子轻轻地点点了头,“他不是什么坏人,但是跟他在一起太无聊了,其实我也很矛盾。”
听裕子这么说,悠介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对了,你说有事儿,什么事儿啊?”
两人在等金枪鱼和比目鱼的生鱼片拼盘,裕子显得有些严肃。
“我不是一直都在店里卖酒水嘛。”
确实,裕子从之前那家店开始就有自己专属的老主顾。虽然不清楚每个月任务的具体数额,但只要完成定额,就能够保证一笔可观的工资,如果有更多销售额的话,还可以再得到百分之多少的回扣。在只负责招待且不卖酒水的服务员看来,卖酒水的女招待的收入要多得多。正因为如此,无论是饮食费用的垫付还是收回,都必须由自己负责来做。
“可是呢,前一阵子,有两个客人跑了。”
“跑了?”
“就是不付钱!”
“被吃‘霸王餐’了?”
“哎呀……”真不愧是裕子,回答得如此暧昧。
“什么样的家伙?”
“一个开画廊,一个是房地产经纪人。”
悠介放下啤酒,换了一杯烫好的清酒,接着问道:“这帮家伙现在在哪儿?”
“开画廊的那个好像在东京,不过听说破产了,另一个失踪了。”
经常听说在夜总会和酒吧,有一些男人不付钱就跑了,没想到裕子竟也成了受害者。
“那然后呢?”
“只有我先垫上了。”
“垫了多少?”
“三百万呢!”
“三百万?怎么会那么多?”
要是换悠介垫了三百万,他现在可没有心情吃饭,在这种情形下还能如此悠然自得,也只有裕子能做得到。
“要是不垫上会怎么样?”
“那样的话,在店里就待不下去了,也别想在银座混了。”
这时悠介想起以前曾听到过的一些传闻,他听说还不上借款的女性会被黑社会威胁,甚至被卖掉。说不定裕子也会有同样的遭遇。
“这么严重。”
“是啊……”
平时很有主见的裕子这时也没了主意,两手握着玻璃杯,叹口气。
“遇上这种事儿,担保人不是应该帮帮你吗?”
“话是这么说,可是……”
之前,裕子一直在物色担保人,悠介还考虑过为她拜托一下院长。
“我的担保人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不是被你赶走了嘛。”
悠介想起了门缝里的那张男人的脸。
“你求过他没有?”
“他说他绝对不会帮我还钱。”
“可是担保协议不是还在吗?”
“他说就算到法院告他,他也不帮我。”
的确,站在男人的立场上想想,不帮裕子还钱也是可以理解的。
“打官司能赢吗?”
“按理说可以赢,但事实上打官司又花钱又浪费时间,靠这个解决问题,我可耗不起。”
“那你打算怎么办?”
“遇上这种事,也只能求你了。”
“我?”
“当然了,除了你,我还能指望谁?”
悠介心想,裕子说好久不见,出来一起吃个饭,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裕子到底还是放不下自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而事实上裕子却似乎是遇上了麻烦,来向自己求救的。的确,是见到了裕子,而且她还请吃饭,可她似乎是想让自己替她分担这三百万的借款。
裕子说得轻巧,三百万,那可比悠介一年的收入还要多得多。
悠介现在的稿费大约是每页一千五百日元,按照写三百页来计算的话,每个月大概能挣个四五十万日元。然而,并不是每个月都有约稿,而且就算有约稿,写那么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把各种各样的经费和税金考虑进去,三百万可不是一个容易凑出的数目。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可真够能喝的。”
两个人三百万,也就是说每个人白白喝掉了一百五十万日元的酒却没有付钱。
“你干吗啊?一直灌他们灌到三百万。”
“我哪里知道他们会赖账啊……”
“喝的时候你也应该感觉到不对劲儿呀。”
“我是觉得有点奇怪,可是那个时候已经……”
这些话虽然有放马后炮的嫌疑,但是悠介说出来仍然感觉很畅快。
“有人比这更过分呢。”
“你是说,有些人能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掉一两百万,还根本不去考虑付钱的事儿?”
“是啊……”
在悠介心目中,银座原本就不是普通人去的地方,听了裕子的话,他不由得叹气。有喝掉一两百万都毫不在乎的客人,也有让这样不停赊账的客人喝酒的店。虽说陪酒女招待也有责任,可还是不得不承认这里是个疯狂的世界。
“在那个圈子里混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要是换了悠介,光看到账单就要发抖了。
“你也经常替其他客人垫钱吧?”
“没多久他们都把钱还了。”
“那这次不是没还吗?”
“好了好了,这次是个意外嘛。”
银座第一流的陪酒女招待,其实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职业。表面上看她们拿着高薪,过着奢华的生活,然而一大意,就会因替客人垫钱而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
“过去你有没有遇到过赖账的?”
“人家不是赖账,只不过是经营不善,倒闭了而已。”
裕子再怎么辩解,结果似乎都是一样的。
“你的那些姐妹们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就是客人吃‘霸王餐’,她们还不上垫款时会怎么做?”
“她们几乎都有靠山。”
“原来都是让身后的男人们还账啊。”
“姐妹们都会向自己的靠山求救的。”
悠介一声不吭地把杯子里的酒一口灌下。
裕子小声嘟囔道:“谁让我一直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悠介总觉得裕子说这话是在责备自己,所以不敢抬眼看她。
悠介虽然不能肯定,但他觉得之前来九段公寓的那个男人就是裕子为了防备这种不时之需而预先准备的。换句话说,他就是那种关键时候能拉出来当冤大头的男人。然而不幸的是,那个男人撞上了悠介,大吵一架后就与裕子分手了,没过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哎,谁能帮帮我啊……”
裕子似乎话里有话:是你把那个男人赶走的,你就得替他对我负责任。至少在悠介听来,裕子的话里有这个意思。
当然了,如果悠介有能力帮裕子的话,他自然是想帮的。毕竟,原本就是自己把裕子带到东京来的,而且裕子还跟自己有过一段时间的同床共枕之缘。
裕子还说,现在她是一个人,能指望的人只有悠介。
从过去的种种看来,悠介出手相救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悠介的耳边仿佛萦绕着那首演歌,“男人啊,男人啊……”终于,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道:“明白了,我来想办法。”
瞬间,裕子眼前一亮,双手合十于胸前,像在祈祷一样。
“真的?!”
“我也不知道能帮你多少……”
“没关系,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但愿吧……”
悠介莫名其妙地想给自己找条退路,可是,既然已经把那句“我来想办法”撂出去了,也就无路可退了。
“无论如何,我尽力吧。”
“谢谢!”裕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有救了,好高兴啊,还是得靠悠介你啊。”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悠介已经跑不掉了。
“包在我身上吧。”
悠介挺起胸膛,感觉自己像一个英雄救美的骑士——尽管这种感觉只有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1] 这里指每年三月至五月,每十天画一次的樱花开花地点的连接线。在日本,人们将这种连接线作为气候暖和度移动的指标。——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