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男人有的时候会沉醉于一瞬间的豪言壮语,自己一个人沉浸在浪漫的气氛当中,如痴如醉,以至于不加辨别地就把重大的事情搅到了自己头上。
事实上,大多数情况下,男人们都是勉强地在做自我牺牲,而这却能够成全男人的自我满足心理。
男人们自己所说的“男人比女人浪漫的时候”,指的就是这一瞬间。
总之,男人在女人的哀求和请求面前不堪一击。女人只要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那么一求,男人就会马上答应下来。是想在女人面前逞强,还是经不起女人的吹捧,总之,男人在女人面前漏洞百出。
这样看来,还是女人更加现实一些。
如果把这次的事情换一换角色,一个男人离开女人之后再次回到女人身边,并向她寻求经济上的帮助,女人可不会那么容易答应。何止不会轻易答应,大多数女性会斩钉截铁地拒绝。“我可没有钱。”就这一句。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做梦,不同的是,男人做梦为女人做出牺牲,女人做梦被男人做出牺牲。说得夸张一点,悠介也过分陶醉在这种牺牲美学里面。
在裕子面前慷慨地答应下来,然而一个人静静地想想,悠介才发现自己接了一个多么烫手的山芋。
接下来该到哪儿去筹这三百万呢?不对,先得去调查一下裕子被骗的真相。
第二天,悠介就开始搜集店里开出的与那两个客人相关的账单和记有账目明细的文件,随即投入了研究。
经过两天的潜心研究,悠介发现一个名叫猿田的画廊经营者和一个名叫樫村的房地产经纪人分别欠了一百五十万和一百三十万。这其中,猿田在东银座还拥有一间画廊,而他本人因为糖尿病正在市内的某家医院住院;另一个叫樫村的房地产经纪人关闭了位于新桥的事务所,本人逃往海外失踪了。
当然,不用说裕子,就是店里也数次发出账单催款,然而对方都没有任何反应。派店里的男侍者上门去催账,结果没见着当事人,反而被画廊的工作人员态度恶劣地赶了出来。
悠介愤愤地想,你喝掉了一百五十万,还把去要账的人赶走,这算什么态度嘛。可是,本人就是不露面,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然,报警也是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对于这种拖欠餐饮费的事情,警察也不太愿意介人,即便介人,也最多是教育当事人尽快还钱而已。
那么打官司呢?考虑到那动辄一两百万的诉讼费以及所要花去的时间,即便胜诉了,似乎也没剩下什么好处。
以上都不行,也可以去找黑社会帮忙讨账。可是,请黑社会帮忙的话,他们会从收回的金额中抽取三成作为好处费。
裕子也真是糊涂,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曾经请黑社会去画廊要过一次账。不承想,那个开画廊的男人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儿,他一口咬定“没钱就是没钱”,黑社会一威胁他,他反而声色俱厉道:“要杀要剐随便你!”
黑社会之所以强势,是因为有些人经不起吓唬,反过来如果你声色俱厉地朝他们喊“要杀要剐随便你”,黑社会的那点雕虫小技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如果黑社会恼羞成怒,开始使用暴力,撕画、打人的话,那么警察一来,他们就会以现行犯的身份被警察速捕。
黑社会成员都是些身上背着案子的人,最怕被抓。他们的惯用手法就是在还没有被捕之前恐吓对方,逼对方交出钱来。只有善良市民或者在大公司工作的正经白领会吃黑社会这一套。这些人大都很爱惜自己和自己的面子,怕被别人议论,所以稍一被威胁就害怕了,便会乖乖地交出钱来。
一流企业的那些董事和部长、科长们,之所以深受夜总会、酒吧经营者们的青睐,就是因为他们的这个弱点,他们一般不会拖欠餐饮费。
和这些“正经人”相比,裕子这次的客人看样子是一个老奸巨猾的狠角色。他不仅不害怕黑社会的威胁,反而态度恶劣,逼黑社会出手施暴,所以裕子靠黑社会讨债这一招效果很不理想。
想从这样的对手那里讨回钱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果这笔钱就这样收不回来了会怎么样?”两人见了面,悠介向裕子报告调查结果之后这样问道。
“从协议上来说,要由我来垫付,所以店里会找我麻烦。”
“不会吧,难不成你们店也是黑社会经营的?”
“别这么说。”
虽然裕子否定了,但是悠介曾经听说过有好多家店的经营者都是跟黑社会有关的。
“最终,也许那笔钱会被当作预支给我的钱,叫我逐月还上。”
悠介想象着裕子被这笔钱缠身,每月都被扣工资的样子,突然觉得她很可怜。说不定裕子不久就会被黑社会给卖掉。
“真愁人啊,怎么办呢?”
悠介这么一问,裕子反问道:“你不是有些办法吗?”
“有倒是有一些……”
实话实说,当时答应裕子的时候心里根本没底,事到如今不得不想办法去筹钱了。
“可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要筹三百万,不好办啊。”
悠介想起了辞去医院工作时得到的退休金。虽说在大学医院里干了十年,可事实上五年前才成为助手,所以那点儿退休金非常微薄,况且其中的大部分都留在了札幌的妻子那里。
悠介来东京的时候,为了防备不时之需,把一百万日元存进存折带到了东京。很幸运,悠介在东京靠着稿费和在医院按月领取的工资就够生活了,那一百万还没动过,可以自由支配。
“总之,一百万,我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你能拿出一百万啊?”
“可是,一共不是三百万吗?”
“先还一百万,店里也安心一些。什么时候能给我?”
“要是急的话,明天……”
“谢谢!”
裕子又低下头鞠了一躬,可是悠介离当初承诺“包在我身上”时的骑士风范还差得远呢。
裕子新搬的公寓,好像在麻布的仙台坂往上的一个地方。
以前住的九段一带就是高档住宅区,现在的麻布也毫不逊色。
麻布这个地方不仅毗邻市中心,离六本木、赤坂等繁华街道也很近,听说很多明星也住在这里。夜总会女招待之间的对话——“往哪儿啊?”“住麻布呢。”这样的回答之中,就会带有几分洋洋得意。
女性们所向往的麻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悠介也想去见识见识。不过他并不是想去那里找裕子。即便如此,因为裕子,悠介也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地方。
从两国到神宫前,再从九段到现在的麻布,仅这一年之内,裕子的家就四易其所。每搬一处,都是被称为山手高档住宅区的地方,仅从给人的印象来看,就比悠介住的下町要高级得多。
但是,悠介却非常喜欢现在住的下町。
原本江户的中心就是下町,因此这里有许多历史古迹,交通也很便利。加之这一带有很多既便宜又好吃的小饭馆,在熟悉的烧烤店里喝烧酒的时候,根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而且最重要的是,住在下町的人们都待人亲切热情,还有像隔壁开被子铺的老爷子这样的将棋超级爱好者,就连到医院看病的病人们也都很轻松闲适。
悠介丝毫不想在山手那样气氛压抑的地方住。正因为如此,他也不怎么羡慕住在山手的裕子。
但是,情况有些不同。
一个住在下町的男人,凭什么非要替一个住在山手黄金地段的女人还钱。没有钱的话,住便宜点的地方不就行了。
悠介想发牢骚。
背后没有有钱男人做靠山,能在那种地方住下去吗?
不对,莫非裕子又有新靠山了?
这么说来,上次裕子叫自己出来见面的时候,她坚持要到银座,莫非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
去裕子家的路上,悠介心中思量万千。
可是,如果裕子真有了新靠山,她也就不会放下面子来求悠介筹钱了。而且,今天悠介告诉裕子要去她家里送那一百万的时候,裕子还把去她家的路线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照这个样子来看,裕子应该不会有别的男人。
不管那么多了,今天去了那座公寓,就可以对裕子的生活有一个大体的了解了。
车从二之桥上了仙台坂之后向右拐。这一带悠介是第一次来。上仙台坂的路上以及上到尽头的地方大使馆林立,馆前还有警察在守卫着。
真不愧是传说中的麻布!豪宅与大使馆林立,中间还穿插着典雅别致的公寓楼。
照裕子所说的路线,车在第二个拐角处继续右拐,在刚刚下坡的左边有一栋贴着白瓷砖的公寓楼映入眼帘。走近一看,那是一栋三层小楼,从大路沿着刺柏丛大约往里走二十米就能看到入口。
悠介在确认了用英文书写的门牌之后,推开那扇玻璃门走了进去。
这里看起来比九段的公寓要小很多,因为只有三层,因此也没有电梯。
不知为什么,悠介突然感到轻松不少,他上了楼,摁了二楼二○三室的对讲电话。
也许是害怕再出来个陌生男人吧,悠介心中颇为紧张,然而这一次门立刻就打开了,裕子探出头来:“欢迎欢迎,你还真找到了!”
从裕子轻松的语调中可以听出,里面确实没有别的男人。可悠介仍然往房间里面窥探了一眼后才脱了鞋,换上门口的拖鞋。
玄关台阶之上是铺着木地板的客厅,再往里似乎是卧室。
客厅相当宽敞,纵向细长,沙发成L形沿着墙壁摆放,橱柜和立体声音响则沿沙发对面的墙摆放,再往前一个分开的独立空间好像是厨房。
沙发和橱柜都一如从前,这让悠介深感亲切的同时,也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如果裕子真有了新靠山,早就应该换新的豪华家具了,而就目前所见到的状况而言,这种可能性似乎不大。再说,这栋公寓楼的外观和屋内的陈设明显比九段的公寓差一个等级,应该可以判断裕子没有别的男人了。
“你瞪着眼睛傻愣着干吗?”看到悠介忐忑不安的样子,裕子问道。
“我怕再有男人出来。”
“别说浑话……”裕子说完便去厨房泡咖啡。
悠介一路上一直把那一百万藏在夹克的内兜里。此时他坐在沙发上,在确认了那厚厚一叠钞票安然无恙之后,点燃了一支烟。
“这里比九段离银座远吧?”
“稍微远一点,但这儿便宜。”
“这儿比较让人放心啊。”对悠介而言重要的不是房间是否豪华,而是这里没有别的男人。
“你饿吗,叫点外卖吧?”
“不用,我还不饿。”
悠介要了一杯酒,然后说道:“我又找人打听过,说是很难从那两个人那儿要回钱来。”
裕子一听是关于那笔钱的重要的话,连忙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表情很奇怪地点了点头。
“我还问了一位熟识的律师,他说不太可能马上要回钱来。”
悠介咨询的是他的牌友,一个叫松野的律师,他对悠介说:“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据那家伙介绍,这种情况下,女招待不需要全额赔偿,确实是你的生意没错,但是收回客人消费的费用说到底还是店里的责任,所以那笔钱应该算作店里的亏损。”
“那样可不行。”裕子当场予以否定,“合同上可是写着我‘有责任收回客人的消费费用’呢。”
“也许是如此,可是松野说,你就像是公司的推销员,商品卖了,顾客跑了,欠款无法收回,跟你没有关系,你没有必要承担这么多责任。”
“我以前倒也听说有人以这样的理由不还店里钱,然而一旦这样做可就在银座混不下去了。”
“跳槽到别的店里不就行了吗?”
“以前的事情传到别的店里,大家都会对你小心提防的,这样可不行啊。”
“这样啊……”
“在哪家店里都混不下去的话就惨了。稍稍一打听他们就都会知道,这个人在以前的店里竟然发生过这种事。银座其实也就那么大点地方。要是不还钱就干不下去了。”
“你就那么想在银座干吗?”
“好不容易才习惯的……”
或许是因为好不容易才从札幌来到东京,又在有“花花世界”之称的银座站稳了脚跟,现如今断不想再到新宿、池袋之类的地方去了。
“只要能在银座干下去,就算吃点亏也能马上补回来,我还想再奋斗一下。”
“……”
“只要渡过眼前的难关,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看着裕子哀求的眼神,悠介缓缓地从夹克的内兜里拿出那一百万放在桌上。
“目前只有这么些。”
裕子对着眼前的厚厚一叠钞票出神地望了片刻,然后拿起来,问道:“真的可以给我吗?”
无论怎样,事到如今,“不行”已经无法说出口了。
“悠介,谢谢你,我有救了。”裕子郑重地把钱放进了柜子的抽屉里,接着说,“我也并不是完全筹不到钱……”
那么岂不是完全没有必要去求一个穷光蛋作家?悠介面露不悦,默默地喝了一口酒,听裕子继续说道:“可是,求别人就得和人家发生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
“就不能不发生那种关系吗?”
“那怎么可能!”
“……”
“我……除了悠介之外,谁都不喜欢。”
裕子又说了让悠介心花怒放的话。悠介似乎就是为了听这句话才来送这一百万的。
“可是九段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呢?”悠介抑制住心中的喜悦,敲打裕子道。
“那个人非常殷勤,对我非常好……”
“对你好,你就跟他在一起啊?”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好。是你先找别的女人,我才……”
“那也就是说,你愿意跟我和好了?”
“只要你别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我可是想找一个全心全意为我的人。”
“知道了。”虽然嘴上没说,但悠介心里也是非常后悔。
“也许不该这么说,这次我只想求悠介你,我最喜欢的人。”
今天的裕子可真是会说话。就算是那一百万才让裕子开的口,她能这么说也算是遂了悠介的心愿了。
“剩下的钱,缓几天可以吗?”
“当然可以,没问题吧?”
“应该吧……”
悠介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了刚刚写完的一百二十页手稿。那些稿子只算稿费的话,最多也就二十万。但是如果得个奖什么的,再出版个单行本,可能就可以有近十倍的版税入账了。
悠介一面对这条筹钱的渠道充满期待,一面又在盘算着是不是该从哪儿借点钱。
“真不好意思……”也许觉察到了悠介的苦衷,裕子充满歉意地说,“也别太勉强了。”
虽说裕子让悠介不要太勉强,可是不拼命的话又如何能筹来那三百万呢?
两人都沉默了。裕子打开了房间的灯。
“我说,去哪儿吃点东西吧。”今天休息,裕子不用去店里。
“麻布十番那儿,有家相当不错的店,要不我们去那儿吧。”
刚刚到手的钱就盘算如何花掉,这正是裕子乐观的一面。
“不用,我还不饿。”
“那么,叫点外卖吧?”
“昨晚我通宵工作,现在有点累了。”
现在悠介满脑子想的都是和裕子上床。
“我想休息了。”
“你困了吗?”
“可以吗?”
裕子瞥了一眼橱柜上方的钟表。
“还早呢。”
“天都黑了。”
“那就休息会儿?”
裕子苦笑着,打开了卧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