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好不容易与裕子和好如初,两百万元筹款的压力却越发强烈地袭来。到底要怎样才能筹到这笔巨款呢?
首先浮现在悠介脑海里的便是去杂志社借些钱来。因为以前从书上看到过,前辈作家也曾告诉过自己,作家可以要求提前支付稿费或者预支版税。
同乡的前辈作家村山彻先生就曾经因为兴奋剂中毒而没能完成稿子,在几乎毫无收入来源的时候,从B杂志社借到了一大笔钱。那时正是村山先生病情最严重之时,杂志社没有拒绝支付的道理,无奈地借给了他钱,似乎也不曾想过能收回这笔钱。
但是那之后,村山先生却奇迹般地康复了,还完成了原稿,取得了不错的销量。
后来村山先生仍然依靠B杂志社发表小说,但是在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后,却一直没有收到他们的稿费。感到怀疑的村山太太向杂志社询问此事,他们答复说:“之前不是有一次预支过稿费给你们吗?这次当然要扣除那些钱了。”
“那么久以前的事还记得啊,记性真是好啊。”尽管村山太太苦笑着这样感叹,但仔细想想,或许还是杂志社有些吃亏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村山先生借钱是在战后不久,和现在相比,那时的物价要便宜很多。因为是用现在的稿费来支付那时的借款,考虑到之后的通货膨胀率,实际上先生所得到的好处可是不小。但是也许在村山太太看来,早已是五百年前的事了,早该淡忘了吧。
村山先生的事暂且放在一边,以悠介现在的状况,向杂志社提出借钱的要求是否妥当呢?
说实话,悠介现在的状况,与其说是在替杂志社写书,倒不如说是请求他们让自己写书。在这样一种状况下,要说想借钱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呢?
而且如果只是要现在的稿费也就罢了,关键是一次索要两百万,那是一定会被拒绝的。这还不算糟,假如被当成是厚脸皮的人,以后再也不来约稿,那可就真麻烦了。
村山先生借钱的时候,不仅杂志社很随意,经理方面也没有提及十分细致的还钱环节。听说在过去,畅销作家只是坐在茶馆里写稿,负责的编辑就会把数十万的钞票送上门来。当然那也只是在那个慵懒的年代才会有的事。
悠介试着从B杂志社想到S杂志社,又想到K杂志社,可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处在请求别人给自己写作机会的阶段,“请借给我钱吧”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既然已经不能从杂志社借钱了,那么只好向家里伸手了。在札幌的家中,把自己的退职金和以前存的钱都算上,大概能有两百万。可是想到自己从家里出来,为了偷偷同居的女人还要把珍藏的钱全部拿出来,总觉得太过分了。
或是瞒着妻子,直接从母亲那里要点钱。父亲还没有过世的时候,就是母亲在管理祖母遗留下来的遗产,问她要的话怎么说也该给的吧。
可细想之下,在现在的情况下,母亲和妻子一起生活在札幌,要想单独瞒着妻子,太难了。
杂志社和家里都不行,那剩下的唯一的办法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悠介脑中浮现出了医院院长的脸庞。山根医院院长既然都有钱能够参加众议院选举,一两百万这点钱也许还是能筹到的吧。
但是说得直白点,悠介并不情愿向院长借钱。他一个礼拜只工作三天,也就是说只是打零工而已,都不是正式员工,要那么多的钱,实在很难开口。而且原本就只是抱着暂时在医院打打零工的想法,打算等能靠着稿费度日了,就尽快辞了医院的工作。如果借了这么多的钱,那以后再要辞职,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虽然不情不愿,但是也没有时间再去细想了。
总之,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尽快筹到钱才行。
重新想了一遍,这三种方法中,还是向院长借钱最为现实。和院长平时能见面,又在他的手下干活,即便借钱也显得很自然,借到的可能性也大。
考虑完毕,悠介决定利用中午的空闲时间去趟院长的办公室。
“您好,院长,我有些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可以进来吗?”悠介客套地说道,显得像是要和院长商量工作上的事。
“当然可以,请进来吧。”院长随意地回答,反而让悠介觉得有些难以开口。
“其实,我有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想拜托您……”
悠介低着头不敢看院长,毅然决然地说出了想借钱的事。
院长一时间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又马上询问悠介为什么要借那么多的钱。
“我想您知道之前和我一起的那个女人……”
因为院长都已经知道了贵子自杀未遂的事,所以现在也没有必再对他隐瞒自己的事情了。
“实在是很愚蠢的事啊……”听到原因后,院长叹着气嘟哝道,“你也实在是太不懂事了啊……”
听到这番话,悠介觉得肯定完了,没想到,接下来院长竟爽快地答应了。
“两百万的话还是可以的。”
“真的可以借吗?”
“虽然你是耽于红颜之事,那我也不能因此就不帮你吧。”
早就听说院长也是饱享艳福之人,果然他对于悠介的状况能够理解。
“红颜祸水啊,小气也不行,平庸也不行。”院长的话中充满了感慨,“但是,两百万会不会稍微多了点?”
“现在开始可以不付给我工资!”
悠介现在的日工资是六千,一个月就是七八万,悠介心里盘算着,还清欠款得两年多才行。
“如果单行本出版的话,就能拿到钱了,一定可以更早地把钱还清!”
当然,如果能得奖的话,还钱就更早了。
“那样都不行吗?”
“倒也不是说不行,这样吧,你以后每天都来医院怎么样?每天工作的话,工资也能涨些。”
“可是,那有些……”
虽说是为了借钱,但是每天在医院工作的话,那来东京到底为了什么呢?
“还是像现在这样吧,我会尽早还钱的。”
“明白了。”院长缓缓地点点头,欲言又止,“男人,真是奇怪啊……”
悠介依然低着头,可心里一下子觉得和院长亲近了许多。
也许因为是周末,又下着小雨,每条道路都很拥挤,也容易堵车。麻布名气很大,交通却很不便利,没有车哪儿都去不了。
从两国过去,悠介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到了二之桥,从那儿登上仙台坂,到了裕子的家。上次来的时候,在裕子开门之前都一直忐忑不安,这次就一点都不紧张了。一百万后又带着两百万过来的男人,没有理由不让进去。
按下门铃,门马上就开了,裕子蹦跳着出来。
“快进来,都淋湿了啊。”
裕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毛巾拍打着悠介的肩膀,很久没有这样高兴地欢迎过悠介了。
“喝点什么吗?”
“嗯,来杯啤酒吧。”
悠介仿佛成了这家的主人,一下子喝光了啤酒,然后从手中的包里拿出了两百万现金。
“这些,全部拿来了。”
裕子停下了倒酒的手,盯着桌上堆着的钞票。
“你真的把钱都带来了!”
“可不是,没钱就麻烦了啊。”
“是麻烦,可……”
筹到这两百万的时候,悠介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物,可一想到这些钱将要作为陌生人的酒钱装进别人的口袋,一下子又很生气。
但悠介一边瞪着这些钱,一边又自我安慰道:“这可不是给那些人的,是为了救裕子。”
悠介看了看窗外,好像是为了不再想那些男人的事。
裕子低下头,说道:“谢谢你。”
“……”
“我不会忘记的。”
“别说那样的话,快收起来吧。”
再这样,悠介觉得自己又要生气了。
裕子拿起钱,双手捧过头顶表示领受,转身走进了卧室,好像是去把钱放进衣柜里吧。
刚才还堆着钞票的桌子上,现在变得空无一物。悠介好像失去了关注的对象,突然觉得有些失落,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刺柏。这时,裕子从里屋走了出来。
“但是,这么一大笔钱,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马上回答的话太无聊了,怀着这样的心情,悠介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回答:“从院长那儿借来的。”
“山根医院?”
“想了很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
“真的借给我们这么多钱啊?”
“是预支的。”
不知道为什么,悠介对“预支”这个词感到有些介意。
“我和你都背负了预支款的担子啊。”
“哪有……”
“我们俩都开始枯萎了啊。”悠介调侃地说道,裕子不禁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还没有枯萎哦。”
“不,也许就这样枯萎了。”
就在两人打趣时,悠介突然感到自己就像是悲剧的主人公一般。
“这样的话,就不能随便辞职了啊。”
“借的钱,难道是你的工资吗?”
“除此之外也没有办法了吧。暂时先预支,等以后出了书……”
裕子耷拉着脑袋,好像万分抱歉的样子。看到这副情景,轮到悠介来安慰她了:“没事的,总会有办法的。”
“去喝点小酒什么的吧?”
“去吧,今天我也不去店里了。”
虽然不是特殊的日子,裕子好像也不想去店里了。
已经借到了两百万,悠介心情一下子无比的舒畅,好像怎么花钱都觉得值。就那样直接来到银座的小餐馆,又转了三家酒吧。其中有一家是悠介付的钱,之后他就身无分文了,后来去的是裕子熟悉的店,只能由裕子来结账了。
悠介说了句“对不起”,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裕子因为得到了两百万,心情极佳,喝酒速度根快,到第三家酒吧时,两人都已经醉了,特别是那家店正好是裕子的朋友在管,所以心情就更好了。
“今天怎么了,这么早就喝醉了?”老板娘问道。
裕子回答道:“这个男人是好人,帮我把钱全还了。”
“真羡慕你啊,我也好想找个这样的作家啊。”
“不是的,老板娘。”
这一个礼拜虽然筹到了三百万,却没有一分是写小说得来的。
说是要当作家,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医生的手艺,想摆脱身兼两职的生活,专心致志地写作发表,却还差得很远。
“写小说什么的,还远远不能糊口。”
“不是又出书了吗?”
的确,在年初的时候悠介又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这样他就已经出了四本书了,但是每本书的初版都只印刷了三千册,也没有再版。
“前段时间,有位客人来到这儿,好像说你马上就要得直木奖了。”
“是说我吗?”
“那位客人曾经在K杂志社工作,好像知道你的事。”
“真的那么说?”
悠介想起了前阵子开始写的稿子,如果能刊登出来并成为直木奖候选作品的话,那老板娘说的话也许就应验了。
“真像那个人说的那样能得奖该多好啊!”
“会怎样呢?”
“获了奖就出名了,书也能卖出去了。”
悠介突然想到了“石头会”的会员早坂昂,前不久他获得了直木奖。听传言说,他的获奖作品虽然有些无聊,但马上不断地被加印。
“从院长先生那儿借的钱也可以还了啊。”裕子说道。
“啊,这个,不一定有这么多……”
“真高兴。”
虽然还没有得到确认,但裕子还是很高兴,那种单纯也是裕子惹人喜爱的地方。
就这样一直喝到了十二点多,站起来的时候腿都麻了。裕子扶着悠介走到外面,上了出租车。
“去麻布……”裕子对司机说。
悠介问道:“可以吗?”
“啊……”
醉成这样,裕子的房间、自己的房间,还是便宜的小旅馆,都已经分不清了,悠介闭上了眼,尽情享受着现在醉醺醺的惬意,永远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