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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明峰教授夫妇俩带美砂去的店,在薄野一幢大厦的地下,名字叫“蟹庐”。一如其名,是家蟹宴专门店,似乎在札幌还很有名呢。
夫妻两人和次子明人再加上美砂,一共是四个人,在靠里面的桌子面对面坐下。菜单上写着各式各样用蟹作为原料烹制的菜名,可惜美砂一个也看不明白。
“来一个‘松’套餐吧,这样就各种各样的都有了。”
全员赞成,于是夫人吩咐了下去。
因为是星期六下午,店内客人相对较少,毕竟是高级餐馆,不像晚市那样顾客盈门、人头攒动。
“怎么样,美砂也来一点吧?”
教授拿起啤酒瓶先给美砂倒上一杯。
“我一喝就上脸。”
“没关系。纹别传来的情报说你酒量厉害得很哪!”
“不会吧?是谁这么说的?”
估计一定又是藤野说的。美砂不喜欢多嘴多舌的男人。
“反正这里也没有青年男性,脸红怕什么?”
给每人杯中都倒满之后,教授举起酒杯,说道:“为美砂的平安回来干杯!”
“祝美砂早点找到如意郎君。”夫人在一旁插言道。
“反正,什么理由都行啦。”
四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虽说正值隆冬,但店内开着暖气,加上冰镇的啤酒,令人心脾舒爽。
也许是被夫人刚才那句话拨动了思绪,美砂喝着酒,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
高中毕业,考进大学,似乎还近在眼前,可一转眼竟然二十四了。
近来美砂时常会痛切地感到,“二十四”实在是个令人讨厌的年龄,既不算年轻,可又称不上老成,换句话说,是个两头不着边的年龄。人们把这个年龄称为“适龄期”,年长的妇人会说:“现在是最合适的年龄呢。”所谓“适龄期”,从反面来说隐含着某种威胁的语气,也就是很快就将不再适龄了,错过这个时期还不结婚,年轻女人便成为老姑娘。
“适龄期”这种说法大概除了日本是别无他有的,也不知道是谁发明了这个词。无论如何,这是个令人厌恶的词,因为它暗含着女人就应该嫁给男人、服侍男人这样的思想,似乎那才是天经地义的,至于女人的工作等根本就不予考虑。显而易见,这是无视女性基本人权的思想在作怪。
像明峰教授夫妇这样知书达理的人偶尔也流露出这种想法,真叫人沮丧。
然而,美砂没有勇气公开表示反抗。如果自己现在埋头于工作,或是沉醉于爱情的话,“适龄期”之类的无形压力她可以置之不顾,可是如今自己一无所有,她无法挺起胸膛自豪地宣言:这就是我的人生,我不需要靠结婚来体现自己的存在价值。虽然有时气宇轩昂地对女友们宣称“不用在意什么‘适龄期’”,可说实话,心里却觉得,如果碰到合适的人还是早点结婚为好。美砂暗暗给自己鼓劲:二十五岁之前要把自己嫁出去。
就这样,场面上说的话与内心真正所想的互相打架,嘴上虽不赞成,但是心底里,美砂对“适龄期”却是默认的。尽管不情愿,可还是不得不顺而从之。
“怎么了?快点喝呀。”
美砂正迷迷糊糊胡思乱想着,教授将酒杯伸向她面前。
“大白天就开始喝酒,我怕是有点醉了呢。”
“才喝这么点,没关系的。”
店内的侍者全都穿着和服,与店家的风格十分相称,紫色的和服配以黄色的腰带,个个显得很精神。其中一个侍者端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大盆,将菜送上前来。
只见盆上铺着小石子,上面盛着一只毛蟹足有小孩的头颅大,红色的蟹壳上,用白萝卜切成细丝,摆成网状,恰似一只巨蟹被网罩住一般。
“来,吃吧!”
尽管教授一个劲儿催促着,可是到底不忍下筷破坏掉这件“艺术品”。美砂觉得,那只蟹仿佛正在朝自己慢慢爬来。
“对不住喽!”
教授说着首先出手,掰断一只蟹脚,将它竖着破开,剔出蟹肉,放在佐料里蘸一蘸,送入口中。蟹肉紧实,口味微甜,凉凉的,非常好吃。
“在那边吃蟹了吗?”
“在旅馆里吃过一些。”
“以前这种东西是随便吃的,如今这家伙居然摇身一变变成高级品了。”
教授一面说,一面“吧唧吧唧”熟练地掰着蟹脚,一看便知是老饕了。
“以前那种带简易电热炉的区间列车上,乘客都是吃这种毛蟹的。”夫人也回忆起从前的光景。
“用这个做下酒菜,喝着酒不知不觉就到达目的地了。”
“原来伯伯和伯母两人一同乘着列车吃毛蟹啊。”
“那时候的他呀,闷声不响的,没办法,与其干坐着,还不如吃毛蟹呢。”
“是因为吃起毛蟹来就没工夫说话了。早上,当地人推着小拖车来兜售毛蟹,那情景想起来没得说了,太棒了。”
“他们是怎么叫卖的了?”
“‘毛蟹——!’对吧?”
“不是,是这样的:‘毛——蟹——!’”教授模仿着小贩的腔调叫起来,惹得周围的顾客都朝这边看。
“也太走调了吧,简直是五音不全嘛!”
“行啦行啦,你也不觉得难为情。”
被夫人和明人损了两句,教授立即老实下来,他拿起啤酒瓶,给自己倒满。
美砂一面笑,一面深深地感觉这对夫妇是那样的可亲可爱。假如自己结婚的话,一定要组建一个像这样的家庭。
脑海里,纸谷的形象又复苏了。要是和他一起乘坐列车沿鄂霍次克海岸周游,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一定也会买几只毛蟹,铺上报纸,然后津津有味地大嚼一顿吧?又或者是,默默地、呆呆地望着枯芜的荒丘、远处冰冷的大海?
美砂能想象得出,纸谷大概会冷冷地吸着烟,无声地望着冬季的大海。
“哇!这么多啊。”明人高兴地叫道。
上来一只大盆,在冰块上面盛放着红色、褐色、绿色的各种海藻,色彩鲜艳,勾引着人的食欲。吃时以蒸毛蟹的汤汁加入佐料蘸了吃。
烧卖也上来了。这里的每道菜肴都离不开蟹,烧卖的馅心里自然少不了蟹粉。还有蒸鸡蛋羹、炸馅饼,也都可以品出蟹粉来。
“实在太好吃了!”
“跟纹别的天鹅暖锅比起来怎么样啊?”
“天鹅我可没有吃啊。”美砂抗议道。
“是吗?哦,那么跟三文鱼暖锅比呢?”
要说哪个更加美味,美砂觉得真的难分伯仲。不过,硬是要论高下的话,纹别的暖锅似乎更加新鲜,更加富于野味。
“说实话,其实海鲜不是这样文绉绉吃的,像那边那样放在一个锅里杂煮,那才叫鲜哪。”
看来教授讨厌这种文绉绉的、外表精致华丽的装饰。这也难怪,美食越是讲究视觉上的装饰,其内在的美味势必越是丧失殆尽。
“啤酒!”
教授又叫了三瓶啤酒。
明人大快朵颐,将端上来的精美菜肴一盘盘消灭掉。美砂吃得够多了,可他数倍于美砂,看着就叫人心情大好。
接着是醋拌蟹黄,再接下来是蟹肉蒸饭和蟹粉汤。整个套餐端上来,个个吃得抚肚称饱。
“美砂,你在札幌还要待几天吧?”
“我想明天或是后天回东京。”
“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吗?”
“倒没什么事情,不过已经出来四天了呀。”
离家是星期三,今天是星期六了。
“美砂想家喽。”
“没有……”
美砂嘴上不承认,可是心里多少有点想家了,这不能否认。
“一直待到雪祭[1]怎么样?”
“雪祭?那不是要一直待到二月初了?”
从现在起到二月初,还有半个来月,若是优哉游哉地再待那么长时间的话,母亲一定会生气的。
“你用不着顾忌我们,我们全家都希望你多住上一阵子呢。”
“是啊,家里光老太婆和儿子,实在无聊得很哪。”
教授刚说完,夫人立即瞪了他一眼,接口道:“是啊,我老太婆了,嫌弃了是不是?你个老头子!”
“反正没什么事情就再多待几天吧。”
见教授夫妇如此诚心诚意地挽留,美砂心里也想晚些再回东京。
再待上半个月,说不定还能再去纹别走一趟,而且说不定还能见跑到仁科杏子呢。美砂的脑海里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是不是东京那边有什么意中人等着啊?”
“不是的,哪有意中人啊。”
美砂使劲摇了摇头。假使真有这样的人的话,自己干吗不远千里跑到这个北疆边陲小城来?即使来,也一定是同他一起来。
“既然这样,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多住几天的好。”
“我今天晚上跟家里打电话说一声吧。”
离开东京时,原本只打算出来旅行一星期左右,孤身一人飘荡一阵,应该会心绪宁静的。可现在,不要说心绪宁静了,反而更加心神荡漾了。
现在跟母亲商量归期,明摆着是不会商量出什么名堂的,可美砂还是打算这么做,或许这正是美砂依赖家人、缺乏独立性的表现。虽说这次嚷嚷着独自出游,口气好大,但是在精神上,美砂还从来没有真正独立。
她之所以能壮着胆子远行千里,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用担心自己有没有归宿,这其实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飘荡。
我一定要变得坚强起来,不学会自己拿主意、处理自己的事情的话,最终连自己的恋爱也无法成就。美砂在心中暗暗激励自己。
“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吧?”
酒足饭饱,喝完正餐之后送上的煎茶,夫人提议道。
走上楼梯,出了店门,外面正飘着细雪。天气并不冷,不紧不慢、飘飘洒洒的细雪也令人心情格外愉悦。
大概是星期六午后的缘故,街道上成双成对的年轻人特别多,其中有的身穿款式相同的粗花呢风雪大衣,两手相扣,插在同一个口袋里。
“在街上走走吧?”
教授的提议得到了三人的一致赞同。
美砂和夫人并肩走在一起。忽然间,她好像感觉到,仁科杏子也正在这风雪中漫步而行。
[1] 雪祭:札幌冬季的一大盛事,开始于1950年。每年2月举行,包括大小数百座雪雕展示及冰雕展示,同时配以各种主题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