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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明峰夫妇、明人和美砂四人,从薄野一路朝大通大街悠然地走着。
虽然飘着小雪,可由于是周六的下午,街上依然人头攒动。在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年轻人中,还夹杂着不少全家出动的身影,还有人扛着滑雪板,或拎着滑冰鞋,果然是北国特有的光景。
一行人来到四丁目靠街角的M百货商店。美砂先在百货商店包袋柜买了一只缀有海豹毛皮的购物袋,作为送给母亲的礼物,然后犹豫了好久,给父亲买了条稍显花哨的花色领带。
从百货商店出来,四人又到马路斜对面的一家咖啡馆,吃了冰淇淋,随后坐上一辆出租车回家。
“到伏见。”
教授说着,坐上驾驶员旁边的副驾驶席,夫人和美砂他们则坐在后座。
冬天日短,渐渐地已近日暮,西边群峰上的积雪越加清晰可见。
美砂到达札幌时所看到的白皑皑的雪山,随着时间变换,也呈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早晨,山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蔷薇色的辉光;白昼,太阳变得朗灿灿的,雪山望去反而显得有些暗淡;而到日暮时分,四周笼罩在一片昏暗中,雪山又增了几分亮色,不过却没有了早晨雪山的艳丽多彩。
群峰越是醒目地显现出雪白的亮色,四周光秃秃的树木在它的亮丽中,便越是反衬出一种凄凉。在一片沉寂中,一天又即将结束。
每到这日暮时分,美砂就总是感觉特别想回东京。
三天前,当美砂踏上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上的札幌机场时是如此,在纹别的冰原向雪山回眸一瞥时是如此,现在站立在北国之都的中心时也是如此。雪中的日落时分总给人孤独、凄惨的感觉。天空、飘雪、光秃秃的树木,寂寞无语,但仿佛都在向人们诉说着孤独的心迹。
美砂正呆呆地望着远处的雪山,突然,夫人身体朝车窗外倾出,一面还叫道:
“瞧!那就是杏子的丈夫经营的滑冰场。”
夫人手指之处,是一座巨大的圆穹形的建筑,正面的入口处“札幌滑冰中心”的字样被已经华彩初上的霓虹灯映得清清楚楚。靠街道一侧有三层,里面像是开设着咖啡馆以及游戏厅,透过明亮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作为一个企业家却那么年轻,还真不简单呢。”
“他多大岁数?”
“听说比杏子大六七岁,所以应该三十五六岁吧。”
车子从滑冰场前通过。美砂回头透过窗子又看了一眼那幢建筑。
“杏子也在那里吗?”
“那里只不过是她丈夫经营的,他们好像是住在圆山一带的高级公寓里。”
美砂点着头,心里却不知为什么生起气来。那个叫杏子的女性做什么,跟自己毫无关系,根本轮不到自己说三道四的。美砂虽然这样想着,可又情不自禁地觉得有点无法容忍杏子。
“仁科杏子怎么了?”刚才一直默默听着的教授向夫人问道。
“哦,没怎么,只不过跟美砂说起她来着。”
“什么事?”
“纹别的事。”
夫人朝美砂使了个眼色。
教授两眼望着前方,过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美砂,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美砂看了看夫人,随后答道:“我说想坐在流冰上出海去看看,于是他们就告诉我说,曾有人从冰上掉进海里死了……”
教授点点头,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回到明峰教授家是差五分五点钟。日暮中的雪山愈加明亮,而天空却愈加昏暗。
美砂来到专门为她准备的二楼房间,躺在床上休息。这里原来是明人的哥哥良人的房间,因为他现在在东京上大学,房间里基本上没什么家具,只有床和书桌,显得空空荡荡,而且不加装饰,不过这样反倒令美砂感觉更自在。
美砂小憩了约一个小时。说是小憩,其实也只是躺在床上望着昏暗的天空,渐渐感到两眼惺忪,睡意蒙眬而已。
睁开眼睛,已经六点了,四周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歇。美砂按下门旁边的开关,打开房里的灯,然后朝窗外望去。白天透过阳台看到的庭院中,只有灯光照射到的地方,才看得见白茫茫的。
美砂正呆呆地望着雪中的夜色,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夫人。
“晚饭已经准备好了。”
“不好意思,什么忙都没能帮上。”
“哎呀,简简单单的也没做什么。你快点下去吧。”
“肚子到现在还饱饱的呢。”
“我做的是暖锅,没问题,吃得下的。”
美砂走下楼梯,见教授已经换上和服,坐在了餐桌前。
“纹别的暖锅是不错,不过这可是明峰家的特制暖锅哦,快来尝尝看!”
教授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只见锅中满满地盛着三文鱼、贝类、蔬菜等,这些跟纹别的暖锅大致没有差别,除此以外还有鸡肉。整个来看,比起美砂在纹别所品尝的暖锅更加高档,而且看上去更加素淡。看来,北国的冬天暖锅绝对是少不了的。
暖锅的底汤味道特别鲜美,美砂只吃了点暖锅里的东西,主食实在吃不下了。
吃过晚饭,帮着夫人收拾好桌子碗筷,又玩了一会儿麻将。除了教授夫妇俩和美砂,还有住在隔壁的小泉医生的夫人。三人牌艺都不甚精湛,美砂与他们对起阵来倒是旗鼓相当。光玩不来点刺激也没意思,所以说好每千点五十日元。
四人慢悠悠地玩着,才玩了两圈半就已经十一点多了。成绩最好的是明峰夫人,美砂第二,教授的战绩最差。
等小泉夫人告辞之后,美砂借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是我啦。”
美砂刚说完,立即传来了母亲的大嗓门。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呀,现在在札幌,我很好啊!”
深更半夜的电话,似乎把母亲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回来啊?”
“嗯,我还没决定,伯母说让我待到下个月的雪祭呢。”
“你倒是安心笃定!那样会给人家添多大的麻烦啊,还不快早点回家来!”
夜深人静的缘故,母亲的声音听上去更加响亮透彻。
“可是,回去也没什么事情嘛。”
母亲越是命令式地叫她回去,美砂就越是反感不想马上就回去。
“你说什么哪?宫本和康子她们都打电话来找过你呢。还有,村井先生那边也得给人家一个回音吧?”
“那个,不是说过了不愿意吗?”
村井是美砂踏上北海道之旅前一个月相过亲的青年。一流的私立大学K大学毕业,现在在贸易公司工作,个子高高的,谈吐也很得体,反应机敏,对美砂来说,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对象。
可是,像这样看上去无一缺点的男人,美砂心里反而不满。或者应该说,这不满并非是针对那个青年的,而是针对自己,是对自己唯母亲之命是从,与不相识的青年相亲、进而结婚的做法的不满,以及对这种所谓理所当然的人生道路的不满。
“不是吧?你不是说一个人出去旅行散散心,再考虑考虑的吗?”
美砂记得自己的确是那样说的。就是以此作为条件,母亲才同意她独自远行的。
“现在考虑下来的结果,还是回绝人家呀。”
“不要胡说!不管怎么样,你先回来再说。”
母亲是想让美砂先回到自己身边,其他的自然就好说了。一对一当面锣对面鼓地开解劝说一番,最后美砂多半会择善从之。
美砂忽然想跟母亲开个玩笑,让她着急着急。
“我……”
美砂朝四下望了望。明峰教授家的电话在玄关台阶上的左手旁,这会儿教授夫妇都在里面的客厅,客厅门关得紧紧的,里面还开着电视机,听不见美砂在这里说话。
“……在这里有喜欢的人了。”
“你说什么?!”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美砂,你刚才讲什么?”
“嗯……我说有个喜欢的人……”
“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没开玩笑呀。”
“真拿你没办法……”
有一小会儿工夫听筒里没了声音。美砂想象着电话那头母亲的狼狈模样,觉得挺有趣的。
“你是认真的吗?”
隔了半晌,母亲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问道。那声音里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美砂不禁又觉得有点同情起来。
“其实我只不过觉得那个人蛮不错,没什么的,你用不着担心啦。”
“反正不管怎么样,你赶快回来吧!”
“可是,雪中的札幌真的非常美啊。”
“行了行了,你叫明峰伯母来听电话。”
看来美砂的玩笑倒起了反作用。
“你等一等……”
回到客厅里,只见教授一面喝着红茶,一面在看电视。
“妈妈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呢。”
“那也很正常。”
“为什么?”
“你还没结婚嘛。”
“可……那也太陈旧了。”
“是吗,陈旧了?”教授搔了搔头。
不大工夫,教授夫人回到客厅。
“哎呀,你妈妈好像很担心你呢,叫我们不要太惯你,让你早点回家去。”
“就一个女儿,几天不在家会感到寂寞的嘛。”
“不是的,妈妈让我早点回去,是想叫我赶快结婚。”
“哟,那可是大事啊。”
“可是我不愿意。”
“为什么?”
“通过相亲结婚,是不是太容易了?”
“是吗?”夫人给美砂重新沏上一杯红茶,然后说,“其实呐,研究所里有个人,本来想介绍美砂认识一下呢。”
“是谁啊?”对相亲虽然持抵触心理,但美砂似乎还是颇有兴趣。
“哎,你看秋叶怎么样?”夫人征求教授的意见。
“他今年二十八,家里条件也不错,我觉得可以啊。”
秋叶这个名字在纹别时没有听说过,或许他是在札幌的大学教研室里工作的。
“不过,美砂好像对研究冰的人不太喜欢啊。”
教授喝了口红茶说道。
“没有的事啦。”
美砂毫不犹豫地接口道,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在伯伯面前没什么可顾忌的。”
“那就安排见个面?”
“可是……”
纸谷诚吾怎么样?假如夫人说出他的名字,美砂说不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可是,如果是纸谷的话,还需要什么相亲吗?不是太可笑了吗?两人早已见面相识,喜欢的话完全可以直接表白。
话是这样说,可教授夫妇为什么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呢?如此热心地打听织部的事情,不就明白无误地表明美砂对纸谷怀有好感吗?也许夫人认为美砂知道了这件事情,觉得纸谷不是合适的相亲对象?看起来,因为纸谷跟这件事情有关联,在别人眼中他身上多少带有一点灰色的印象。
“那么,不管怎么说,还是照你母亲说的,先回东京去吧?”
“真拿她没办法。”
“谁叫你讨人疼爱嘛。”
眼下这个叫人疼爱的姑娘,脑海猛然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冲破阻碍,到远在天涯海角的纹别去追寻自己的爱情。想到这里,她感觉到心头陡生一股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