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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美砂降落在羽田机场这天,东京万里无云。
这里与北国不同,北国的天气你刚觉得放晴了,转眼它却下起了雪。万里澄澈无云的蔚蓝天空,令美砂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从遥远的北国回来了。
在明峰教授家往家里打电话后的第三天,美砂回到了东京,六天的北海道之旅也告以结束。原本是打算出去一个星期或十天,兴之所至、纵意放恣、不羁形迹地畅玩一番,但终究一个女孩孤身旅行,不可能胡乱来,所以最终听从明峰教授的建议,只是从札幌至鄂霍次克体验了一回。
不过这次旅行对美砂来说,却有极大的收获。
首先,美砂见识了迄今所不知道的北海道,而且是真正冬天的北海道,这是与东京人蜂拥而往的夏天的清凉世界完全不同的,冻彻透心的严寒和漫天的雪,这才是北海道本来的素颜。
其次,美砂还饱览了一般游客难得前去的鄂霍次克海,恐怕就是真正的北海道人也不一定见过冬天的鄂霍次克海。天空、地平线、太阳、空气……一切都是不同的,与东京相比风土迥异,令人真切地感到,同住在一片天下,同样生活在日本,身边的空间竟会有如此不同。
此外,美砂也终于认识到,虽说是独自一人外出旅行,但到底对于家有一种牵挂,不可能完全放得下。当初豪情万丈,打算纵情恣意地旅行一番,结果才离家四天便禁不住想家了,给家里打了电话,到返回之前还通了两次电话、写了一封信。
所谓逃离这个家,其实只不过是表面上孤身远行天涯,而在精神上仍然无法隔断与家的联系,换句话说,美砂的精神还没有完全从对家、对父母的依赖中独立出来。
最大的收获莫过于美砂遇到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当然,如果说这便是爱恋,似乎还断言太早,即使美砂心里这么想,对方也还未觉察到,因此只不过是单相思。准确地讲,应该是美砂的心弦被一个男人轻轻拨动了。
无论如何,在美砂面前出现了一个令她颇为心动的男人。
迄今为止,也曾经有过几个青年令美砂颇有好感。
高中时的吉冈辰也、后来好友康子介绍认识的摄影师樱井,便是其中两个。可是这些青年至多只是见面谈话令美砂感到愉快而已,却无法产生更进一步的感觉,不像纸谷,只要一想起他来,美砂就会情不自禁地心烦意乱,方寸不宁。
难道这就是爱情吗?
美砂在飞机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称之为爱情未免有点幼稚。那人只不过在夕阳下与美砂一起走过一段冰原,两人的话题甚至根本没有涉及各自,他只是美砂流冰之旅中偶然而短暂相遇的人,如今时过境迁,再为他而心烦意乱简直就可笑。
脑海中时时会浮现出他的身影,兴许只是因为孤身远行的缘故。远离了家人,又身在天寒地冻、易令人伤感的鄂霍次克,偏巧遇到这样一个细心关心自己的人,所以才会心弦颤动的吧。若是在热热闹闹、人头攒动的东京,绝对是司空见惯、不值得一提的普通的相遇而已。
美砂问自己,是不是这样?
可是即使去除掉这个因素,纸谷依然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美砂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情,至少是第一次对一个在旅途中偶然相遇的人产生这样的感情。
回到东京,兴许一切就会过去的。美砂对自己这样说着,走下飞机的舷梯。
从羽田机场到目黑的家,美砂叫了一辆出租车。平常的话她会乘东京的单轨电车到滨松町,然后在那里换乘山手线到目黑站,但是今天两手拿着行李,再说身上还剩些钱,所以便奢侈了一把。
从羽田机场出来的高速公路依旧混杂不堪,加上正逢傍晚时分的车流高峰,越发拥堵。离开东京仅仅六天,这个充斥着摩天大楼的地方又变得令人怀念起来。此刻,美砂望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才确确实实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原本是想逃离东京,而现在看到这么多的人和汽车,却又感到熟悉和放松,可见美砂到底是土生土长的东京姑娘。
车子沿着高速一号线,在新桥驶入环线外圈时,恰好太阳开始西沉,摩天大楼在夕阳中更显得身姿挺拔。天空晴朗,只有西边的天际轻横着几许霞光。
美砂望着天空,又忍不住想起鄂霍次克的夕景。那里也正是黄昏,但因为方位比东京更东,此刻应该已经日暮,夜色覆盖了整个大地。
想到这里,美砂不禁产生了一股冲动:一定要再去看一眼鄂霍次克的冰原。她感觉,现在似乎可以坦率地对纸谷说出想说的话,哪怕他站立着一语不发,自己仍渴望投入他的怀中。
今后自己还能平静地生活吗?望着夕阳,美砂忽然不安起来。
美砂回到家是五点半。
“你回来啦!”母亲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神情,“好像瘦了点。”
“是吗?”
虽然每天吃的是各种各样的美味,但也许是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大地,精神绷得过于紧张的缘故吧。
“这是给每个人的礼物,爸爸的、妈妈的,还有健司的,还有这个是明峰伯母带给你们的。”
美砂将礼物一一分送之后,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换上平时穿的裙子和绒线衫。
房间与一个星期前一模一样,床上依旧罩着胭脂红色的床罩。
换好衣服,美砂来到起居室,健司正拿着送给他的礼物端详着。
“这个贵不贵?”
美砂送给大学生健司的礼物是用十胜石制作的领带夹。
“很贵的喔,而且还很难买到呢。”
“反正老姐送的东西也贵不到哪里去。”
“你要这样说的话,我就不送给你了。”
“得得得,我还是收下吧。谢了!”
健司将礼物装进口袋,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接着,美砂向母亲解释起送给她的礼物:“这个可是有点与众不同的,这上面是海豹的皮毛呢。”
“是吗?可是平时用来买东西怎么舍得呢?”
明峰家送的礼物是一只木桶,里面是用曲麦腌制的去骨三文鱼,上面还盖着竹叶。这是北海道的珍贵特产。
“你爸爸回来一定会高兴的。”
母亲说着,立即将它放进冰箱保存起来。
“我想喝杯咖啡。人好像有点累。”
美砂用新奇的目光从起居室到厨房扫视了一遍。她不在家这段时间,分明没有丝毫改变,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观察着,也许这就是女性的特性。
“冲好了。”
母亲端来泡好的咖啡,和美砂两人面对面坐在厨房的餐桌前。
“那个是怎么回事啊?”母亲一坐下,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电话里讲的什么喜欢的人。”
“噢,那是开玩笑的。”
“真的吗?”
“是妈妈你硬要我赶快回家,我觉得烦不过你,所以才那么说的。”
“烦什么烦啊?女孩子家独自一人出去旅行一个星期,可不是件小事情。别看你爸爸不说,可他心里也很担心你啊。”
“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不管怎么样,电话里讲的真是开玩笑的?”
“是的。”
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她喝了口咖啡又接着说:“还是村井先生的事,他那边传来话,说是还想跟你再见一次面哪。”
“可是我好像已经回绝他了呀。”
“你可别这样说……”
母亲对相过一次亲的村井,似乎仍心怀好感。
“回掉了,再跟他见面,不是可笑吗?”
“可他既然那样说,那说明是好事情呀。”
的确,有男人对自己如此执着地不弃不舍,自然没什么不高兴的。只是,因为这样便要答应与他交往,似乎也太没原则了。
“看来,我还是得跟他说说清楚,彻底回绝他为好。”
“唉,你到底看不上人家哪点?”
“我也讲不清哪点,反正一点儿没有想跟他结婚的感觉。”
“真拿你没办法。”
“妈妈,你是不是想把我早点从这个家里赶出去啊?”母亲越是起劲地撺掇,美砂偏偏就越是反感。
“说什么呀?不过年龄不小了,也该找个人家嫁了,你看看别人家的姑娘哪个不是这样?”
“又是别人家……”
美砂很夸张地叹了口气。旅途中盼着早点回家,可真的回来,还不到一个小时,就又让人厌烦了。
“反正我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随我去吧!”
“瞧你说得轻巧,再这样下去眼看就要变成老姑娘了……”
“老姑娘就老姑娘!”
相亲的话题不欢而散。母亲似乎也觉得再多说的话,反而会事与愿违起到相反效果,于是闭口不语,起身到厨房的水槽边。
或许是赌气争吵的缘故,美砂忽然发现母亲的背影显得苍老了些,心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有点过分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她跟着来到母亲身旁。
“我来帮忙吧?”
“不用不用,马上就要吃饭了,你先歇息一下吧。”
“对了,我去跟康子打个电话。”
说完,美砂来到起居室门旁的电话前。
美砂跟内藤康子还是旅行前两天刚刚见的面,小别才一个星期,可以前在大学时两人几乎每天都要见面,因此感觉就像分别很久一样。加上三个月前,康子开始跟一个在大学附属医院工作的年轻医生交往,美砂很想知道结果。
康子大学学的也是英文专业,毕业后没找工作,这会儿应该在家。
电话铃声响了三下,康子来接的。
“康子,是我呀。我回来了。”
“啊,美砂你回来啦?我一直在等你呢。”
“有什么事吗?”
“是啊,事关我一生的大事!”说完,马上传来康子略带羞涩的笑声。
“不要吊胃口啦,到底什么事啊?”
“其实……是他向我求婚了!”
“是那个‘竹笋’[1]?”
“是啊,吓了我一大跳哪。”
“竹笋”是康子给他男友起的外号。
“那……后来怎么样了?”
“我还在考虑呢。想跟你商量商量呢,明天有空吗?”
“可以啊。”
“那么,下午三点钟在涩谷的‘黑桃’碰头。”
“黑桃”是两人经常约会碰面的咖啡馆,坐落在宫益坂的坡道半腰上,环境比较安静。
“对了,你的孤身旅行怎么样?”
“太棒了!”
“嗬嗬,听上去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自己去想象吧。”
美砂故意吊胃口地说道,心里却在隐隐地想:要是康子先结了婚,自己一个人可就变成“剩女”了。
[1] 竹笋:日本人将为数众多的庸医戏称为“薮医竹庵”,意为竹子。竹笋长成后即为竹子,这里是揶揄康子的男友将来也是一名极其普通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