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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七月十日起,学校开始放暑假,学生们一直要休息到八月末。
虽说放假了,学生的身影一下子变得稀稀拉拉起来,但是研究所的职员们仍然要照常上班。本来科研工作与寒暑假就没有关系。
然而没有了学生,课程和讲座也告一段落,相应地稍许空闲了一些。低温科学研究所内各教研室的职员也根据情况,分别开始了十天至两周不等的休假。
美砂从七月末至八月中旬休假两个星期。因为这期间明峰教授也休假,作为秘书基本上没什么事。
休假的第二天,美砂乘白天的航班飞离了千岁机场。
一般人暑期中都是从东京飞往北方避暑,而美砂刚好相反,是从凉爽的北海道飞往东京。看起来颇为奇怪,但是对于家住东京的人来说,这样做也是没办法。
自从五月初来到北海道,至今已经相隔三个月了。时间虽不算很长,但美砂却好像有一种久违的感觉。
父母亲和弟弟健司高兴地欢迎美砂回家。尤其是母亲,将美砂不在期间所发生的事情不厌其烦地讲给她听,同时也追根究底地打听美砂在北海道的事情。美砂将住的公寓以及工作上的事情讲了一些给母亲听。“生活比想象中的好得多”,看到女儿健康朝气的样子,母亲也放下心来。
当然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美砂已经变成真正的女人了。美砂本想和母亲谈谈,可是自己几乎没有什么交男朋友的经验,这样的话题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那你打算一直在北海道待下去?”母亲忍不住问道。
“是啊,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下去。”
“简直是说昏话!女人怎么可能永远一个人生活呢?”
“妈妈,你的观念太陈旧了。”
“这不是新啦旧啦的问题。自古以来,女人都是这样一条路过来的,肯定不会错的。康子也是的,人家现在可幸福啦。”
美砂赴北海道期间,康子同那个医生结了婚,据说现在住在荻窪的一幢高级公寓里。前些时候来信还提到,要是美砂回东京的话一定要跟她联络。
“我是同意你去个一年左右的,明年夏天还是回来,找个好人家结婚吧。”面对三个月不见的女儿,母亲还是不忘记叮嘱一番。
阔别东京三个月,一切对美砂来说都太亲切了。以前高楼、汽车和人群拥挤不堪令人讨厌的街道,现在却觉得充满了勃勃的生气;让人闷热难耐的夏天的炎热现在也不觉得受不了了。看起来,美砂从根上讲原本就是个东京人。
第一天在家悠闲地放松,第二天美砂去跟以前的朋友会面。大学时代关系最亲密的六人死党中,三人已经结婚,另外三人仍然独身。美砂似乎觉得未婚的朋友更加亲切。
和在杂志社工作的相泽洋子见过面,又去造访了帽子设计师川津塔子之后,第三个会面的是康子。
美砂一打过去电话,康子立即赶来新宿赴约。两人在诺宝大厦门厅前碰头,然后到地下一楼的餐厅小聚。
康子看上去很幸福,她喋喋不休地向美砂讲丈夫和她一起外出旅行以及日常生活中的琐碎事情。美砂听了,才发现康子与自己两人已经渐行渐远了。
女人一结婚,为什么话题就变得如此狭窄呢?她说的美砂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康子邀请美砂去她的新居看一看,美砂婉言谢绝了,径直回了家。
接下来在家里无所事事地休息了两天,周末随母亲一起去蓼科的别墅。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回到东京,假期只剩三天了。
美砂开始为秋天做准备,她买了几件开襟羊毛衫以及做厚裙子的料子,将家里的咖啡套具和多余的碟碗等也统统装进了旅行箱。回札幌时,美砂的旅行箱装得满满的,手里还提着两个大纸袋。
“妈妈,到北海道去看看吧,真的是个好地方呢。”
“等到秋天的时候去吧。”
母亲一直送她到机场。美砂跟母亲握了握手,便登上飞机。这次再往北海道去,美砂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不安,北国有自己的小屋在等待自己归去。
一个半小时以后,飞机降落在黄昏的千岁机场。风有点冷。白天气温还将近三十度,夜里就像高原一样,一下子就冷下来。越过火山灰地、横扫平原而来的风,已经在孕育秋的萧瑟气息了。
傍晚六点多,美砂回到了札幌的公寓。半个月没住人,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浑浊的热气。美砂打开窗户,换一换新鲜空气,然后开始打扫起来。打扫完,又将旅行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整理。
这一切都完成后,美砂拨通了明峰教授家的电话。
“伯母,是我呀,美砂。我回来了。”
“哟,喝了妈妈的奶又获得重生了吧?”
“我一个人也能在这里生活的呀。我从家里带来一点点礼物,明天给你们送过去吧。”
“那真谢谢你了。”夫人轻轻笑了,随即好像突然想起似的说道,“对了,前两天接到一份电报,说纸谷在那边受伤了呢。”
“真的吗?”
“好像说是掉到冰河的裂缝里,性命倒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手和脚骨折了。”
“那怎么办?”
“这个我家老头子知道,我就不太清楚了。”
“伯父现在在吗?”
“他刚好出去了,九点左右回来。”
“我现在马上就过去!”
美砂高声说道,挂断了电话。随即穿上刚刚脱下的裙子,套上鞋子。
到明峰教授家是九点刚过。教授十来分钟前已经回来了,刚脱下西服,正在换浴衣。
“今天回来的?”
教授一面束着腰带一面走进客厅。美砂将母亲准备好的紫菜和味精礼盒递过去,马上迫不及待地问道:“听说纸谷先生受伤了?”
“两天前刚接到电报,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好像是掉进冰河的裂缝里了。”
“裂缝……”
“冰河大的裂缝称作裂隙,要是掉到那里面,可能就没救了。还好他掉下去的是比较小的裂缝,算运气好的。”
“可是怎么会掉到那里面去呢?”
“白天天气晴朗的话不会有问题,可是刮起暴风雪的时候,小的裂缝就看不见了,一般这种时候是尽量不到帐篷外面去的。可是有时候如果刚好要外出观测,就有可能碰到这种情况。”
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就不会发生意外了,一工作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都是纸谷这种性格惹的祸。美砂强忍住焦急的心情,继续问道:
“那工作……”
“脚骨折了,当然是没办法了。看样子要在巴罗的医院里住上一阵子,接受治疗。”
“那不能回来吗?”
“现在还不清楚。我昨天写信去告诉他们了,叫他们先打上石膏固定,等情况稳定下来就立即回国来治疗。”
“是纸谷先生自己来的电报吗?”
“是一起去的日本组金杉组长发来的电报,T3上面没有X光设备,骨折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清楚。”
“那巴罗的医院里应该有外科医生吧?”
“那个村子人口有两三千人呢,应该没问题吧。”
美砂还是放心不下。纸谷现在是不是正在病床上忍受伤痛的折磨?还有,受伤的脚会不会被截肢?美砂越想心里越不安。
“虽说是阿拉斯加,但毕竟还是美国嘛,用不着担心的。”
“纸谷跟冰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教授和夫人一起安慰着。美砂点点头,她忽然意识到,两人的眼睛正充满疑虑地看着自己。一听说纸谷负伤,刚从东京返回的美砂就失魂落魄地急忙赶来了。尽管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教授夫妇两人一定觉得奇怪。
美砂赶紧低下头,心里顿觉一阵羞臊。
“再过两三天,应该还会有更详细的消息发回来的……”
夫人冲了一杯咖啡,又端出来自己亲手做的布丁让美砂品尝。随后话题一转,问了她一些关于东京的情况、家里的情况,可是美砂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教授和夫人似乎也觉察到了,美砂这会儿脑子里装满了纸谷的事。
大约一个小时后美砂站起身来准备告辞,要是在平时夫人一定会留她住下来,但是今天只叮嘱了她一句:“不必担心啊。”
走出明峰教授家,西边黑黢黢的群山之上月亮高悬着。掠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轻轻吹拂过来的微风,仿佛在提醒人们,已经是秋天了。
美砂沐浴着微凉的秋风,心里却在想:好想现在就赶到受伤的纸谷所在的阿拉斯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