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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八月的大学校园里一片闲寂。
教研室的职员们也有一半正休假,另一半每天过了十点钟才慢悠悠地来上班。校外的人也以为教授们不会在,所以很少有人来造访。
现在的时光真的是优哉游哉,明媚的阳光令人想打盹。
然而美砂却被这悠闲的时光折磨得痛苦不堪。
假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反而可能忘掉。可空闲下来,待得无聊,又怎么能控制住自己不牵挂纸谷呢?
接到纸谷负伤的消息已经一个星期,可纸谷却什么也没告诉美砂。
怎么回事?是在巴罗的医院里做手术了,还是伤情太重,连写信也不方便?美砂的心思全被牵至遥远的异国去了。
“纸谷怎么样了?”
心里想不要提的,可还是忍不住去问藤野。
“他呀,本来就是个懒得写信的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次的事件让藤野彻底看透了美砂的心思,但他并没有直接挑明,而是用关切的眼神悄悄看了她一眼。美砂也不是为了受用他的关心,但确实与藤野比较谈得来。
“要是安克雷奇的话,有日本的贸易公司驻在那里,还有NHK的支局,可以知道大概情况。但是巴罗几乎没有日本人,很难联络上呀。”
“跟他一起的还有其他日本人吗?”
“好像有个叫平野的,是北海道大学选派去的。不过,那里同巴罗之间飞机航班很少,所以我想消息可能会晚一些才能传过来。”
看来再问也是白问了。最好是美砂亲自飞去阿拉斯加,可她一个人去不现实。美砂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她脑海里又浮现出与纸谷最后分手那天的情景:
“那么再见了……”
两人的视线紧紧交织,走出几步后,回头一看,纸谷也正返身朝这边看着。纸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等美砂走到开放着紫丁香花的街角再回头看时,纸谷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焦急等待的第二封信寄到学校,同上一封电报隔了十天。是和纸谷在一起的平野队员寄出的,看来他已经返回巴罗了。
信中说,纸谷的受伤是因为乘狗拉的雪橇前往观测点时,遭遇暴风雪,看不清道路,所以才落进冰河的裂缝中的。这次事故中,与纸谷同行的京都大学的大谷队员脸和手受了点挫伤,而牵引雪橇的狗则有一条不幸遇难。
纸谷的伤是右小腿骨折,腰部也有点撞伤。右腿的伤在巴罗的医院立即接受了手术,手术很成功,现在绑着石膏,伤痛的感觉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据医生说,再住十来天院,伤口稳定,用石膏重新固定一下,就可以回日本了。
纸谷顶着暴风雪,前往一个位于突出的尖岬的观测点,那儿有可能与本岛分离,他是明知危险还前去回收观测器材。事故发生时,纸谷也非常紧张,不过幸亏有他,观测器材才被安全回收。
目前平野在医院里陪着,之后将委托给住在巴罗的日本人丸谷先生,平野两天后将搭乘直升机返回T3。
读了信,美砂稍许安下心来,终于确认了生命没什么大碍。不过根据信中所说,被送到巴罗医院后立即便接受了手术,说明伤势不轻。
“看上去挺谨慎的,这么看起来纸谷也够大胆的。”
“表面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可实际上内心还是很要强的。”
藤野他们一面读着信一面议论纷纷。
“现在再说可能是事后诸葛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这次纸谷好像要出事。”
“为什么?”
“也讲不清楚什么理由,反正这段时间纸谷好像有点鲁莽冲动、豁出去了的感觉。”
“嗯……”
“一喝起来就喝到醉得一塌糊涂,有时候又突然莫名其妙地沉默不语。”
听着藤野他们不经意的对话,美砂陷入了沉思。
现在回想起来,美砂似乎也有同感。出发的前一夜,醉得站都站不稳,突然闯进公寓,兴许就是这种鲁莽冲动的表现。这样说起来,那么他对美砂的追求,还有这次的负伤,也都是豁出去、自暴自弃的结果。
可是,纸谷的信上明白无误地写着——那一夜的事情我是绝不会忘记的。
教研室的各位职员开始给纸谷写信。能动了就早点回国,如想到有什么需要的,不论什么都给送过去,千万别客气等。最后,每人还写了两三行激励的话。
“用日本酒处理伤腿,立即就会好的。加油啊!”藤野这样写道。
美砂写的是:“祈祷早日康复!”本来想写的话太多了,但由于是在众人面前,只好就写了这么句老套而平淡的话。
不过,美砂将地址抄下来,回到家后又重新给纸谷写了封信。
在学校时有许多话想说,可是一旦握起笔来,却不知道如何写了。最终,写下了自己从东京回札幌的当天晚上得知受伤的消息,吃了一惊啦;大家都在为纸谷担心啦;自己买了更加明亮的窗帘,换下公寓里的旧窗帘啦等。结尾又加上一句:“盼望你早日归来!”
一过八月,北海道便刮起了秋风。因为七月末回了一趟东京的原因吧,美砂觉得炎热的天气没几天,难挨的夏天便过去了。学校旁边那家游泳池,人头攒动的好光景也维持了不过一个月。
进入九月之后,天空愈加蔚蓝朗澈,学校农场旁边的玉米和番茄等,个头一下子拔高了许多。到处可以听到螽斯的鸣声。天高气爽的空中白杨树高高挺立。
北国的秋天,小跑步似的不期而至。
纸谷返回日本就是在这个深秋的九月中旬。受伤是八月中旬左右,从那时起已经整一个月了。
傍晚乘飞机抵达千岁机场的纸谷,膝盖以下绑着白色的石膏,腋下拄着丁字拐,被空姐搀扶着走了出来。
“辛苦啦!”
藤野、吉冈等人一齐欢呼起来。纸谷微笑着“哟”的一声,算是跟大伙儿打过招呼,随后径直走到明峰教授面前。
“给您和大家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比我们想象的要精神嘛!”教授与纸谷的手握在了一起。
纸谷再次低下头,然后转向美砂。
“你回来啦。”
“谢谢……”
一瞬,纸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又将视线转向藤野一伙。
时隔两个半月,纸谷的脸看上去又苍白又清瘦,大概是住了一个来月医院的缘故吧。
然后,众人乘坐停在机场大楼前的车子朝札幌市内驶去。纸谷的行李基本上都放在巴罗了,随身只携带了一只挎包。
“要不要躺下来?”
“哦,没问题。”
后座上,纸谷弯着膝盖端坐着。身旁坐的是美砂和教授,藤野坐在前面的副驾驶席上。
车子一启动,教授便询问道:“腿的情况怎么样?”
“脚腕这儿稍稍往上面一点点的地方,大骨头和小骨头都折断了,不过做了手术,用钢钉固定住了,上面再绑上石膏,现在感觉已经不怎么痛了。”
“在外国动手术够呛吧?”
“痛倒还在其次,语言不通实在吃力。还好医生们全都对我蛮亲切的。”
“我们还在担心巴罗会不会有像样的医生呢。”
“那儿有个哈珀医生,加利福尼亚大学毕业的,对日本人特友好,是他帮我做的手术。”
“亏得他了。那边的医院怎么样?”
“病房很干净,护士小姐也都很亲切,不过吃的尽是西餐,真够呛。”
“不许走出医院吗?”
“那里只是个小村子,出去也找不到日本料理店的。”
“所以人瘦了。”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纸谷轻轻抚摸了一下脸颊。略略消瘦的两边脸颊上,薄薄地长出一片胡须,黑黑的。
“不过还真快啊。我们原以为你做了手术,要回国总还得有段日子呢。”
“哈珀医生也说我这个月是回不了国的,可是我求他,请他想办法让我早点回来。”
“看来就算纸谷也会想家啊。”
“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嘛……”
不论医生如何亲切,到底孤身一人躺在异国的医院里,难免心中空落落的,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
“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全康复?”
“石膏说是再有一个月左右就可以拆了,但要想自由自在地走的话,恐怕还得两个来月吧。”
“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应该不会吧……”
“还是叫人不能完全放心哪。”
“我想也可能是因为我提出要回国,所以哈珀医生故意说得严重一点,吓唬吓唬我的吧。”
车子在穿过广袤原野的高速公路上行驶。快近黄昏了,远处群山的上空被染得通红。纸谷起程去北极时刚刚长出一层新绿的树林,一过盛夏,现在已经变成了浓密的深绿。
“不管怎么说,能活着回来才是最值得高兴的。”
听了教授的话,纸谷立即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这也是所有人的真实感受,试想在那样的地方,假使一步偏差,此刻纸谷的身体就已经在冰河下成为活体标本了。
“出发之前喝的那场酒管用了吧?”
“瞎扯!就因为那场酒所以才骨折了。”
“不对,你喝的那点酒帮了你大忙呢。”藤野强词夺理道。
傍晚六点多,车子开至大学的附属医院。不知不觉间,白昼已经变短,医院前面的院子里,投下了医院大楼长长的身影。
教研室已经事先通知医院整形外科腾出了一间病房。病房在三楼,是个双人病房,同室病友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
藤野等人到办公室办理住院手续去了。病房里只剩下纸谷和美砂两个人,美砂轻声道:“我去给你买些日常用品来吧。”
纸谷的挎包里只简单装了些替换衣物,睡衣和洗漱用具等都没带着。防寒衣物、靴子、观测用的一些设备等则留在了T3基地。
美砂到医院跟前的商店买了睡衣和洗漱用具,又买了些水果和一本周刊杂志,然后匆匆赶回来。
病房里却不见了藤野等人。
“他们人呢?”
“说是这么多人在这里,太吵了,所以先回去了。”
纸谷说着笑了起来。看来藤野他们是为了给美砂创造和纸谷单独说话的机会,所以找个借口走了。
“我把水果放这儿了。”
美砂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将柚子和葡萄放了进去。
“睡衣的尺寸应该可以,你换上它吧。”
“谢谢。”
纸谷坐在床上,脱掉衬衣。美砂转过脸望着窗外,等纸谷换好衣服才回过身。
“怎么样?”
纸谷穿着条纹睡衣,两手张开着。
“很合适嘛。”
“这样才感觉是真正回到了日本啊。”
美砂将纸谷换下来丢在床上的衣服叠好。
“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害得我什么礼物都没给你买。”
“没关系。对了,我把公寓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
“是吗?换成了什么样子?”
“窗帘和地毯全换掉了。等你康复了,一定要来看看哦。”
隔壁的老人轻轻翻了个身,将脸转向另一边。他准以为两人是对年轻的夫妇。
“回到日本就不会语言不通了,真好啊。”
纸谷笑着开了个玩笑。正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了一下,护士走了进来。
“今天医生已经回去了,明天会给您做一次详细的诊察。”护士说着,朝美砂看了一眼,“呃,对不起,探望时间已经过了。”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
护士点点头,走出病房。
“被训了。”
“跟美国一个样。”
“那,我回去了。”
“是吗……”纸谷脸上露出一丝不舍的神情。
“我明天会再来的,你有什么东西需要买的?”
“没什么要买的了。不过,想请你把教研室的《流冰》杂志带来。”
“知道了。那么,再见。”
“再见。”
纸谷的大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来。美砂紧紧握住了那只有力的手,随后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