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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晴朗的天空,东一朵西一朵孤零零地飘着几片白云。旷阔的校园里,高大的白杨树遮天蔽日。北国的现在,秋意正浓。
在这样秋高气爽的季节里,美砂感觉心情愉快。
每天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去学校,九点钟开始一直到中午在图书室做她的秘书工作,与以往并无二致。可是,一到休息时间,美砂便一溜烟地朝纸谷住院的医院跑去。
大学附属医院同低温科学研究所一样,也在校园内。从位于校园北部的研究所出来,沿着枫树夹道的校内中央大道往南走五百来米,向左拐个弯,就看见医院的西楼了。
纸谷的病房就在西楼的三楼,三〇六号房间。从研究所到病房,走得快的话,七八分钟就到了。
“喏,给你纸巾、毛巾,还有周刊杂志。”
美砂每天给纸谷带去他需要的物品。毛巾还可以使用,但是用得有点脏了,于是美砂又买了条新的。
“水果还有?一点儿都没少嘛。水果含维生素C,对身体有好处的,不吃可不行呀。”
美砂说着,立即动手将柚子切成两半,连着一把汤匙一起递到纸谷面前。纸谷从床上坐起,老老实实地吃起来。
“下次用这条毛巾。哎呀,这件背心得洗了。”美砂将背心和短裤装进放纸巾和毛巾的纸袋里,“干净的放这儿了,等会儿换一换。”
不知内情的人听了这番话,准当成是妻子在叮嘱丈夫了。事实上,同室的病友,那位土田老人就称呼美砂为“太太”呢。
第一次被这么称呼,美砂和纸谷都吃了一惊,两人面面相觑,随后不由得笑起来,感觉实在太好笑了。
美砂原想纠正的,可是不好意思说,只好不吭声。纸谷也只是笑笑,并没有说什么。于是,老人见到美砂便仍然自说自话地称呼她“太太”。
刚开始时还觉得好笑,可是渐渐地美砂感觉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纸谷的妻子。不管形式上如何,美砂对于纸谷来说,的确像是妻子一样的存在。
藤野等人好像也知道了美砂频繁地往医院跑的秘密,有时会向她打听一声:“好几天没去看纸谷了,他怎么样啊?”
“还好,可以拄着拐杖在医院里自己走了。”
美砂也不刻意回避。过分回避的话,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藤野等人已经知道两人互有好感,而且也知道纸谷住院这件事,让两个人的关系比以前又亲密了一步。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两人之间已有肌肤之亲。他们想象不到出发赴北极的前一夜,醉醺醺的纸谷是睡在美砂的公寓里的。
明峰教授夫妇俩也注意到了两人的关系,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们想静观事情的发展。
客观地讲,了解纸谷过去的教授夫人并不赞成美砂与纸谷接近。尽管谈不上反对,但是站在夫人的立场,她也许觉得纸谷毕竟有过那样一段过去,所以还是不要过于接近他为好。
当然夫人并没有明确告诉美砂,不过这种情绪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从她的眼神里,从她的语气中。例如,夫人讲“纸谷怎么老是碰到麻烦呢”,这句话本身倒并不是指责纸谷,但是言外之意,却仿佛是在提醒美砂什么。
夫人不明确说出来,倒让美砂心中越发不踏实。说不清为什么,反正越是感觉到夫人那种眼神,美砂心里就越是向着纸谷。
周围的人对纸谷的过去耿耿于怀,而美砂却似乎反而因为他的过去才被吸引——好友不得不走上自杀的道路,爱慕的女人也离他而去,一个人永远背负着这样沉重的阴影,难道不让人感到悲悯并为之动容吗?
不管怎样,现在的美砂感到非常充实。
白天和夜晚,美砂每天跑两次医院,细心地照顾纸谷。纸谷如今完全在美砂的手掌心里,离了美砂纸谷就感觉不便。对纸谷来说,美砂已经是自己不可或缺的人。仅仅这样,美砂便感到满足了,她从中印证了自己的重要性。
札幌的街头飘溢着烤玉米的清香。随着秋天一步步走近,这种清香也是即将到来的冬天的序章。
美砂和藤野并肩坐在街道旁的长椅上,一起吃着烤玉米。这是九月末的一天的黄昏时分。
身上已经开始感觉到凉意了。美砂在衬衣外面套了件开襟的羊毛衫,藤野则穿着藏青色的西服。在不知情的旁人眼里,两人似乎是一对恋人,正在悠然地享受着秋天的深邃气息。
然而两人却毫无此意。
研究所的工作结束后,藤野要到街上的书店买本书,美砂则想去侦察一下哪儿卖新款毛衣,于是两人才结伴一路同行的。购完物,两人在一个看得到大花坛的餐厅稍稍吃了点东西,随后走到大街上,又买了两个烤玉米。
或许藤野曾经对美砂有过超出一般好感的感情,但是自从知道她喜欢纸谷之后,似乎已经将那种感情收住了。心底究竟如何不得而知,但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
“纸谷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藤野一面啃着玉米一面发问。提到纸谷的事情,美砂也从不回避,因为在他们之间不需要忌讳什么。
“骨头已经长好了,差不多下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不过医生说,出院后还要接受一段时间按摩和进行运动练习。”
“还不太能走动吗?”
“因为骨折的地方靠下边,所以脚腕动起来不太灵活。走平缓的坡道,他还要把脚横过来走,不然就不行。”
“这么说,出院后还要一直接受按摩治疗了。”
“可是,他住在纹别呢。”
“纹别那里也可以接受按摩治疗的。”
“当然不是说不可以,不过在现在住的医院里接受按摩不是更好吗?”
“要是这样的话,就叫他住在我那里好了。”
“可是膝盖和脚腕还不能自由地弯曲,生活方面不太方便呀。”
美砂是希望纸谷出院之后住到自己的公寓来。
“不过要说起来,好得还真快啊。”
“医生说脚腕周围的骨折是最难痊愈的呢。”
“看来阿拉斯加的医生还真的厉害呢!”
两个人说了一阵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在街上道别。藤野说是约好了要到住在琴似的朋友那儿去。
剩下美砂一个人,她慢慢地朝地铁车站走去。
夜幕已经降临在街道上。霓虹灯一面发出“嗞嗞”的声响,一面在美砂头上闪烁着彩光。现在过了下班高峰时间,地铁站入口处人影稀少。
美砂顺着台阶拾级而下。走到一半,忽然注意到两道视线自下而上在注视着自己。
“啊!……”
从下面走上台阶的是仁科杏子。
“好久不见。”
杏子身穿蓝色的上下两件套裙,腰间束一条白色腰带。兴许是美砂从上往下看的缘故,她的双颊似乎有些消瘦。
“您去哪儿?”
“刚才在下面的店里买了点东西。您如果不介意的话,一块儿喝杯茶吧?”
美砂没什么急事,于是两人并肩一起走出车站,来到街道拐角的一家咖啡馆。
“真的好长时间没见了呢。上次见面还是三月份吧?”
“好像是吧。”
“您一向还好吗?”
“嗯……”
美砂点着头,心里却在想,纸谷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她。
好不容易收拾起一份感情,现在过着平静的生活,没必要再让她心里起什么波澜。
可是一面这样想,美砂一面却又想告诉她纸谷的事情,让她吃一惊。
“其实……发生了一件小事情,纸谷在北极受伤了。”
“啊……”杏子将端在手上的咖啡杯放在桌上,看着美砂,“什么时候?”
“已经有差不多两个月了。掉到冰河的裂缝里,脚骨折了。”
“那……现在呢?”
“住在北海道大学附属医院里。手术是在阿拉斯加一个叫巴罗的地方医院做的,九月中旬回国的。”
“治好了吗?”
“骨头是基本上长好了,但是以后还要接受好长一段时间的按摩才能彻底康复。”
杏子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
美砂怀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心理,看着她的侧脸。
即便你现在心里还惦记纸谷,也已经丧失这份权利了,已经做了别人妻子的人,就不该再想着以前的男人……
美砂在心里暗自嘀咕着,将话题转向别处:“滑冰场的事怎么样了?”
“哎……”
“进展得很顺利吧?上次,您丈夫到学校来好像对明峰教授讲过一些滑冰场的事。”
杏子没有接茬,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盯着美砂:“这么说,纸谷先生还要住在医院里?”
“不,再有个把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那之后呢?”
“大概会回纹别去吧,好像还没有彻底想好。”
杏子点点头,视线落在桌子上,没有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