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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札幌的十一月,是秋天向冬天过渡的时节。
北国的街头一过了三日的文化节,树木几乎全部掉光了树叶,蔚蓝的苍穹也变成了寒气逼人的铅灰色。
阴沉沉的天空,有时飘下来雨夹雪,有时则透射出几缕微弱的阳光。天气晴朗的时候,从浓云的缝隙间钻出来的阳光也仅仅给人带来极其短暂的舒畅和安闲,午后起直到夜里阴冷的雨雪又下个不停。被雨雪蹂躏不止的树木,蜷缩在街道的角落里,颤动着衰弱的躯体,朝上看去,只有尖棱的枝杈在晚秋的天空中摇曳着。
即使晴朗的日子,天空也没有了一个月前那种天高云淡、净莹似镜的感觉,细雪珠随着阳光一同在飞舞,而夜幕则像要赶紧将天空包围起来一样,迫不及待地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冷雨与短暂的晴和互相交替,互相颉颃着。就在这种抗衡中,冬天的脚步越来越急促。
十一月末的一天,美砂站在研究所图书室的窗前,眺望着被雨水润湿的大学校园。曾经一度紫丁香花盛开,白杨树傲然屹立、郁郁葱葱的校园,如今变成了一片茶褐色。树木、道路、庭园和屋舍,全都屏气抑息,收敛起生气,静待冬天的来临。
一面俯瞰雨中的校园,美砂一面想着纸谷。在那个阴冷的早晨送纸谷去火车站,距现在已经一个月过去了。
坐在驶往车站的巴士中,在站台挥手告别时,美砂千叮咛万嘱咐“要写信来喔”,纸谷也默默点头答应。可是这一个月中,纸谷只在返回纹别一个星期后来过一封信,内容是说他的脚已基本上不痛了,身体很健康,仅此而已。
这期间,美砂给他邮过五封信,还打过两次电话。
电话拨通后,纸谷“哟”了一声,随后照例用他那慢悠悠的语调谈到他的工作。今年的流冰可能比往年要来得早,为了确定雷达观测的区域,正在联络乘直升机等,这些都是美砂从电话中得知的。
杂七杂八地聊了一阵,纸谷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他嘱咐美砂,使用煤气式暖炉时千万要注意,忘记关掉的话会很危险的。
电话中的纸谷还是那样亲切和体贴。
不过尽管如此,写信的数量是五封对一封,这似乎也相差太大了。美砂每次在信的结尾都会写道“盼回复”,可纸谷就是不回信,兴许是他天生就懒得动笔的缘故吧。
“每个星期写一封信!”电话中美砂情不自禁地发起牢骚来。纸谷“嗯嗯”地答应着,随即又嫌麻烦地说,“可是也没什么好写的呀。”
“吃饭的事啦读书的事啦,什么都可以写的嘛。”
“可是最近没读什么书呀。”
看来纸谷觉得,只要没发生什么大事情就没必要写信了。
“写写早上几点钟起床啦,晚上几点钟睡觉啦什么的也可以呀。”
“那不像值班日志了嘛。”纸谷笑出声来。
“只要你想写,什么都可以写的嘛。”
事实上,美砂写起信来总要写上三四张便笺纸,包括学校的事情、藤野等人的事情、过冬的准备等,涉及的内容还真不少。
“反正就是态度问题,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没有的事,不过稍许有点忙嘛……”
“那是找借口。”
“反正健健康康的,不是就蛮好吗?”
两人轻轻拌过几句嘴之后,美砂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过分。为什么非要为那些琐碎的小事唠唠叨叨呢?就像纸谷说的,只要知道对方健健康康的不就行了吗?一天不落地写信报告,这或许只是女人的期望,男人只会懒懒散散、悠然自得地过日子。再说不写信也不代表对方对自己的冷淡。
稍稍冷静下来一想便想通了,但说话的当口儿却忍不住。为什么不能更加冷静一点呢?美砂开始反省,自己这样强迫式的做法,只会令纸谷感到有压力。
可是下次电话中听到纸谷的声音,美砂又不由自主地发起牢骚来。
以前的美砂不是这样的,她更加冷静、更加沉得住气,即使纸谷不写信来,她也能耐心地等待。可是现在,她连一个星期都等不及。
现在的美砂,脑子里已经装满了纸谷。从早上起床,到上下班的路上,以及工作的时候,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纸谷。她仿佛背负了一个叫作纸谷的巨大包裹在过日子。
美砂为自己这副样子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好友康子有段时间也是,一开口动辄就是谈论未婚夫的种种事情,可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笑话康子?
她虽然听说过女人陷入恋爱的时候,会变得疯狂和极其愚蠢,可想不到竟会如此。原来以为自己与沉溺于恋爱的女人是不搭界的,可现在自己竟也成了这副模样,真把人吓一跳呢。看来,任何人都没资格对别人的恋爱指手画脚。
仁科恭平时隔三月之久又出现在校园,那是在这数天之后,一个雨夹雪的下午。
初夏的时候,仁科频繁地来拜访明峰教授,入秋之后便渐渐疏阔起来,很少看见他的身影了。
好久未见,仁科看上去人好像消瘦了些,甚至还有几分苍老。他穿着件苏格兰呢的竖条西服,系一条灰色领带,依然是无懈可击的潇洒、干练,但是表情却显得无精打采的。
“教授在吗?”
仁科恭平事先也没电话预约,突然间出现在了图书室门口。
“这会儿正在参加教授会议,大概半个小时后回来。”
仁科看了看手表稍稍想了一下,然后道:“我可以在这儿等他一会儿吗?”说着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或许是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淋到了雨,他的额头湿漉漉的。
“您擦一下吧。”
美砂将一块毛巾递过去。仁科接过来,擦了擦额头。美砂给他泡了一杯红茶,而这时候的仁科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好久没见了,您一向还好吧?”
美砂想起来一个半月前,从明峰教授夫人那儿听到关于建造滑冰场的计划进展不顺利,现在这副落魄的模样大概就是因为那件事吧。仁科给人的印象一向是非常开朗健谈的,而眼前沉默寡言的仁科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一直想过来拜访的,可老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
“今天晚上好像要下雪呢。”
“这天气真叫人讨厌。”仁科喝了口茶,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雨下个不停的窗外。
“十一月份的札幌一直是这样吗?”
“是啊。我最讨厌这秋天不是秋天,冬天不是冬天,模棱两可的鬼季节了。要晴就好好地晴朗几天,要下就干干脆脆下几天,像这样下下停停入冬的劲儿,实在叫人受不了。”
仁科的声音不大,但是明显饱含着一股子不满。
“下雪大概要到什么时候?”
“到十二月二十号以后,基本上完全就变成下雪了,然后就要一直下到三月份。干脆那样的话,反而死心了。”
“死心?”
“哦不……”仁科又看了一眼窗外,像是要听清雨的声音似的接着说道,“其实没那么严重,我的意思是说,真的到了冬天,心里反而踏实了。”
仁科所说的暧昧不明、模棱两可的季节究竟是指什么呢?的确,现在的北国正处在从秋天向冬天转化的时令,成日阴兮兮的,而过了这阵子,漫长的冬天来临后,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们都将面对一个既成的事实,无处可逃了。
但是仁科所指的好像不光是季节。
虽然美砂并不十分清楚,但是从他阴沉的表情,再与教授夫人所说的事情结合起来考虑,大概仁科现在在事业方面仿佛也正处在从秋天走向冬天的阴郁灰暗的状态。干脆到了冬天反而死心了,是不是表示事业失败、一无所获的结局?
美砂想着,心里涌起一种冲动,她想窥探一下眼前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
“滑冰场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美砂假装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恶作剧般地问道。
“我夏天的时候是有过那样的计划,可是现在看起来,不要说今年冬天了,到明年春天可能还完不成呢。”
“为什么?”
“我自以为已经蛮成熟了,看来还是嫩了点啊。”
“……”
“嗯,我太天真了,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哪。”
仁科说着,微微笑了。
果然像教授夫人所说的,建造滑冰场的事情进展不顺,不知是因为资金上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虽然从美砂的角度是无法想象的,但是仁科确实遭遇了某种窘境,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可是,好不容易有了建造那样宏伟的滑冰场的计划……”
“我到现在也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建我是一定要建的,只不过现在还不能马上实现。”
外面的雨下得更猛了,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像一股股涓细的瀑布似的直泻而下。现在才下午三点钟,可是屋里就像傍晚一般昏暗。美砂起身走到门旁,打开电灯。
“再给您添点红茶吧?”
“哦,不用了。”说着,仁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知道纸谷诚吾这个人吗?”
“嗯,知道。”霎时间美砂吓了一跳,她偷偷觑了仁科一眼。
“这个人怎么样啊?”
“怎么样……”
“哦,其实我跟他见过一面,不过只是简单打了一下招呼。”
“纸谷怎么了?”
“他现在还是单身吗?”
“是的……”
“平常是住在纹别的吧?”
“是的。不过前段时间去阿拉斯加的时候受了伤,在札幌住了一阵子,一个月前才离开的。”
“果然如此。”
“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仁科停住,又端起已经有点凉了的红茶啜了一口。
仁科和纸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美砂再次偷眼觑视了一下仁科的侧脸。正在这时,图书室的门开了,明峰教授走了进来。
仁科立即从独自的沉思中清醒过来,他站立起来向教授施了一个礼,说道:“我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