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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仁科恭平来大学的数天之后,美砂和藤野一道用餐。
自从第一次去纹别时,藤野开车送美砂到网走以来,藤野就成了美砂最适合交谈的对象。藤野也约过美砂几次一同去吃饭,大多数是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或是寿司店。
但是这天,藤野带美砂去的,却是市中心一家叫“鲇川”的高级餐厅。
“来这么贵的地方吃饭,你不要紧吧?”
单身的藤野每到临近发工资的前几天,手头总是紧巴巴的。上个月也是,离发薪日差三天时向美砂借了三万日元,才总算挨到发工资。虽然没买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但他每天都在外面吃饭,加之喜欢喝酒,所以一到月底工资差不多全花光了。
“没问题,今天才第十天嘛。”
现在才十二月的头上,工资刚发了还不过十天,还没到手头拮据的地步。不过,这家餐厅看上去绝对又要用掉藤野不少钱了。
“我们各付各的吧。”
虽说是对方邀请的,但老是让男人付钱,心里感觉挺不自在的。如果是纸谷,两人已经身心结合在一起,那又另当别论。但和只是普通朋友的藤野,就没有道理老是让对方请客。事实上,美砂和其他男性同事一起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是各人付各人的那份。
“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还是算了吧。”
“不行啊,要不我心里会不踏实的。”
“你这个人真顽固。”藤野一面看着菜单一面苦笑着说道。
最终不置可否。两个人各点了一份烤牛里脊,另外要了一瓶红酒。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吃烤牛肉了。
“偶尔来这种地方吃饭也不错啊。”藤野四下张望了一圈,好像很欣赏的样子。
店堂内地上铺着高级地毯,桌子和椅子都是木纹的,正中央布置着蜡烛形状的橙红色灯饰,古典音乐低声流淌着,整个环境给人一种非常惬意和安详的感觉。
“你经常来这里吗?”
“不是,我只跟我叔叔来过一次。”
藤野的叔叔是札幌一家银行的高管。藤野缺钱的时候本可以到他那里去借,一准没问题,但因为是亲戚,藤野反倒开不了口。
“你怎么突然间想起到这里来?”
美砂刚才看菜单,一份烤牛肉便要六千日元,再加上红酒,两个人这顿饭吃下来得将近三万日元。
“一直在学校附近的便宜餐馆吃也不是回事啊。”
不管怎样,美砂是觉得两人的身份与这样的高级餐厅不搭调。
藤野家里原来是小樽的海产品批发商,以小少爷派头长大的藤野对于钱实在缺少感觉,每天穿着同一件皱巴巴的西服,却配一只高级的宝石领带夹。看上去很注重打扮,其实另有一种慵懒和自在自得,而这反而成了藤野身上的优点。
酒保送来了红酒,替两人斟上,烤牛里脊也端来放在了两人面前。牛里脊刚刚烤就,端上来还发出“嗞嗞”的声音。
“来吧!”
藤野端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美砂的杯子。
“干杯!”
两人对视而笑,也没想好为什么而干杯。
好久没吃到这么高级而且烹制得如此合口的牛肉了,酥软的牛里脊口感十分到位。
“太好吃了。”
“以后多来吃几次,怎么样?”
“到月底不借钱的话,看来你又没法过了吧?”
或许是空腹喝酒的缘故,只喝下一杯美砂便觉得有些醉意了。藤野则闷头吃着里脊,大口喝着酒。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看美砂,不好意思地笑了。藤野长着一张娃娃脸,二十五岁的人,笑起来还是一脸的天真烂漫,就像个孩子一样。
美砂第一次看到藤野就觉得他为人不错,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小时候的家庭教育。
自从认识以来,藤野一直待美砂非常亲切,也很体贴。一开始开车送美砂去网走时便如此,后来回到札幌的学校仍然一如既往,处处关心照顾着美砂。美砂有时候跟纸谷在一起,早上到学校迟到了,又是他帮着接听电话,让人以为美砂已经到校上班了。
虽然研究所的男同事个个都很好,但还数藤野对美砂最亲切,美砂也觉得任何事情都可以跟藤野商量。
“你今年冬天不去纹别了吗?”
每年一到流冰季节,教研室的职员们约有半数都会到纹别的研究所去考察研究。去年,藤野和他下属的职员共五人去那里,在纸谷手下进行相关工作。
“现在还没完全决定,不过我想不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呀。”
“可是,以前不是每年都去的吗?”
藤野没有回答,将喝了酒以后微微发红的脸转向窗外。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藤野似乎有点无精打采,提不起劲儿。一开始的时候还蛮高兴的,可是过了一会儿话便少了,现在对美砂的问话也爱理不理的。他喝了口酒,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怎么了,突然间叹起气来?难得一次来这样的高级餐厅吃饭,打起点精神来嘛。”
“我很好呀。”藤野不高兴地回了一句。他轻咳一声,随即盯着美砂的眼睛,问道,“你寒假准备去纹别吗?”
“我是想去呀。”
“是纸谷在等着你吧。”
“这话怎么说?”
“你是去跟纸谷见面吧?”
面对这单刀直入的问话,美砂一瞬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只好躲开藤野的视线。
“寒假里一直待在纹别吗?”
“东京的家当然还得回去。”
“那是先去纹别吗?”
藤野为什么要问美砂这些?美砂对纸谷有好感,教研室里所有人都知道的呀。
“我是一直待在札幌。”
“这我知道……”
“那你也待在札幌好吗?就我们两个,一起去山上滑雪,怎么样?”
“可是……”
今天的藤野有点反常。说话的口气、看着美砂时的眼神,都与往日不同。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心存疙瘩。
“你这是怎么了?藤野,你喝醉了吧?”
“没喝醉,我是认真的。”藤野说着,又喝了口红酒。
十分钟后,两人离开了餐厅。
说不清楚为什么,两人就这样话语抵牾、不投契地走出餐厅。霎时间,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美砂两只手插入大衣口袋里,与藤野并排而行。
天气骤寒,似乎一场冬雪即将来临。
藤野竖起衣领,默不作声地快步走着。
美砂很少看见藤野如此少言寡语。
“哎,上哪儿啊?”
“稍稍走一走吧。”
“可……”
两人一起散步倒是没什么,可这样寒冷的夜晚,毫无目的地走让人有点受不了。
“谢谢你请我,这回让我请你吧。”
刚才在餐厅,美砂想各自付各自的,可藤野硬是坚持付了账,不肯收美砂的钱。
“我们到‘基昂蒂’去喝点什么吧,好久没去那儿了。”
“基昂蒂”是学校教职员工经常光顾的一家立式酒吧,纸谷和藤野他们带美砂去过那里几次,美砂跟那里的店掌柜以及女客们也比较熟。
“喂,往回走吧。”
“不!”藤野重重地摇了摇头,“再走走吧。”
前方看得见一团亮光,再往前一片黑乎乎的,像个洞窟。亮光的地方是G酒店的入口,它前面黑乎乎的一片则是道厅两旁的树丛。藤野朝着那片黑暗的地方走去。
这一带是道厅及相关的行政机构所在地,道路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呼啸的寒风卷地而过。
“喂,好冷啊!”
信号灯由红转绿,走过马路,右手边便是植于道厅旁的树丛,在夜色中黑黢黢的着实瘆人。
“你到底要走到哪儿去呀?”
美砂又诘问了一遍,藤野终于站住了。
“美砂,”在街灯的光影下,藤野的眼睛直直地逼视着美砂,“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肯认真听吗?”
藤野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有点颤抖。美砂拉紧衣领,点点头。
“或许你不知道……”藤野望着黑树丛,好像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我,喜欢你!”
“……”
“是真的。”
美砂低下头不说话。面对藤野的表白,叫她怎样回答好呢?
两人的身影直直地映在洒满枯叶的人行道上。
“你能明白吗?”
对他说声“谢谢”,还是对他说“你这么说叫我很为难”?无论美砂如何回答,都会伤害眼前这个纯真的青年;不管美砂说什么,听上去都像是虚伪的敷衍。
“美砂!”
藤野的黑色大衣,一点点向美砂的脸迫近过来。
“别……”美砂慌忙退后一步,看着藤野,“我要回家了!”
“你等一等!”
“可是……”
“是我不对。但是请你再陪我一会儿。”
美砂不顾藤野的恳求,转身朝着亮光的方向走去。
为什么藤野会突然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来?
和藤野分手之后,美砂一路上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迄今为止,一直把藤野当作亲切的令人愉快的交谈对象,他却突然间变成一个正儿八经的异性、一个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确,美砂以前也曾将藤野当作一个男人欣赏过,刚来札幌工作的时候,举目无亲,一个朋友也没有,藤野是她最可亲近和依靠的人。但是像刚才的这番表白,却让美砂感到困惑,她担心两人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轻松地相处,心里有种沉重的感觉。
说实话,直到现在美砂对藤野仍抱有好感,他待人和善、亲切,又是单身,极容易相处。不过,抱有好感并不等于喜欢,美砂对藤野,只是一种单纯的朋友间的好感,而对纸谷却是不可替代的爱。两者即便在旁人看来差不多,其深度也是完全不同的。
听到男人对自己表白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没有哪个女人因被男人喜欢而感到不快。可是无论藤野如何表白,美砂是不可能接受的,只要有纸谷存在,她就不可能抛开他而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藤野的怀抱。
两人走在灯火明亮的街道,在车站前大街一幢高楼的霓虹灯下分手,分手时两人互道“再见”。表面上看,两人若无其事地友好地分了手,但是,在静寂的夜空下,藤野的表白却是确确实实的事实,藤野自己也无法将它忘记。
美砂最担心的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失去和藤野的友谊,从认识到现在,友情如果为此而生出芥蒂,那就太遗憾了。最好仍像以前一样,大家无拘无束、轻轻松松地交往下去。
翌日,美砂诚惶诚恐地来到学校。藤野见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自己又该怎样应付?她心里暗暗盘算着。
可是午休碰面的时候,藤野好像彻底忘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似的,一点也没觉得窘迫。“你好!”稍许不好意思地打了一声招呼,随即便像往常一样明快活泼。下午还来图书室请美砂帮忙复印了一点资料。
看上去两人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至少周围的人看不出一点异样,但是在他明快的背后,毫无疑问还是多了一点生分。
这件事情发生后一星期的一个傍晚,美砂接到了明峰教授夫人的电话。
夫人先是询问:“他在吗?”跟教授通了一会儿电话,然后转到美砂的电话上,“已经五点钟了,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吧?”夫人像是在街上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
“可是,伯父呢?”
“他今天要跟以前的朋友聚餐,明人也出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于是美砂和夫人约好一小时后在一家咖啡馆碰头,随后挂断电话。
两个月前,美砂前往位于伏见的教授家时,夫人曾提醒过她关于纸谷的事。当时夫人的语气很委婉,“最好不要走得太近”,美砂默不作声地听着,但事后将夫人的忠告全抛到脑后去了。现在想起夫人的那番话,美砂还觉得有点闷闷不乐。
六点钟来到约好的咖啡馆,夫人已经坐在里面了,独自喝着咖啡。
“想吃点什么?”
“我随便什么都行。”
“我请你吃哟,所以想吃什么尽管说。”
“那,吃寿司吧。”
“想吃寿司的话,我可知道有一个好地方呢。”
夫人领美砂去的是靠近薄野的“福寿司”。正值晚餐时间,店内非常拥挤。两人在一个可以看见柜台的雅座面对面坐下。
“这里虽然很小,不过味道真的没得说。来点啤酒吧?”
夫人说着,要了两只酒杯。
“这段时间喜欢上了喝酒,结果弄得人都发胖了,可怎么办呀?”
夫人一口喝干了杯中的啤酒,同时看着西服的腰部上下喃喃说道。的确,与今年春天时相比,夫人好像是胖了一点,但她原本身材苗条,所以看上去并不明显。
“寒假准备怎么过呀?”
“打算回家……”
“你妈妈一定等着你呢。”
这么一说,去纹别的事情就更说不出口了。
“怎么样,这里的寿司味道不错吧?”
“真的很好吃呢。”
美砂中午只喝了一杯咖啡,所以这会儿食欲旺盛,转眼已经吃下去一大半。
这时,夫人抬起头来问美砂:“你最近没有见到仁科吗?”
“仁科?”
“哦,当然是杏子啦。”
与仁科杏子还是蛮早以前在地铁站前碰到一次,自那以后杏子好久都没跟美砂联系,美砂也一直没有见过她。说实话,本来美砂是想和她碰面的,但自从纸谷住院时她悄悄送花去之后,美砂就打消了跟她碰面的念头。
“她丈夫倒是前些时候来过学校,杏子有段时间没见了。她怎么了?”
夫人一面将盘中剩下的寿司往旁边扒拉,一面说:“杏子失踪了。”
“失踪?!”
“今天下午仁科先生来过,他说杏子昨天离家出走,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竟会这样……”美砂吃惊地看着夫人。
“从昨天开始,他给所有的亲戚还有杏子可能去的朋友那儿都打电话问过,可是都说没看见她。”
“可是,为什么……”
“这个嘛还不清楚,仁科先生说杏子应该是昨天中午到傍晚这段时间当中出走的。”
“带了什么行李?”
“好像只带了只手提包和一只简单的行李箱。”
“那就是一开始就打算出走了?”
“好像是这样。不过照仁科先生的说法,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呀。”
“会不会遇到交通事故什么的?”
“这个也查过了,到目前为止还没这方面的消息。”
“那她会去哪儿呢……”
“仁科先生想了一个晚上也想不出来,就是因为搞不明白,所以才来找我合计呢。”
杏子究竟去了哪儿?一位妻子莫名其妙地瞒着丈夫离家出走,两天未归,怎么想都不是件一般的小事情。
“原因是什么呢?”
“仁科先生没太说清楚,不过两人之间好像拌过嘴。”
“是那天吗?”
“他们两个呀,以前关系就不是特别恩爱,出走的前一天晚上还为工作上的事情发生了争吵呢。”
“是为了滑冰场的事?”
“那件事情因为银行方面紧缩贷款,已经告吹了,不过应该不光是那个事吧。”
“那还为什么呢?”
夫人轻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仁科先生猜杏子会不会到纹别去了。”
“去了纹别?!”
霎时间美砂失声叫了起来,但随即重重地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不会,不过为了确认一下,我刚才还是跟你伯父商量了一下。”
“伯父怎么说?”
“他说先不要着急,看一看再说。”
美砂将视线缓缓地从夫人脸上移向柜台。
事到如今,难道仁科杏子还是去纹别了?她为什么非要去纹别呢?明明身为人妻拥有美满的婚姻,为什么非要撇下丈夫和家庭,只身去那么遥远的北疆呢?
想着想着,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
“太过分了。”
“不过,这还不能确定呢,仁科先生只不过这样猜测而已。”
“可是……”
既然仁科恭平这样怀疑,说明纸谷的存在已经在两人之间造成了芥蒂,杏子离家出走前一晚的争吵,很可能就是因为纸谷而引起的。
“伯母,”美砂坐直了身体,使劲咬住嘴唇,“纸谷和杏子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们两个以前不只是互相有好感吧?”
“……”
“他们两人并不是很早就结束了,对不对?伯母,请您告诉我。”
美砂说着深深垂下头去。夫人歪着头,好像在沉思,过了片刻才很不情愿地说道:“结束是结束了,不过人的感情可不是那样轻易就彻底割断的嘛。”
“那就是说,那之后两人还互相爱着,是吗?”
“纸谷那边我不知道,不过杏子的确还爱着他。”
“可是,她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可两人已经陷得那样深了,女人是没办法……”
“那样深?”
夫人缓缓点头,仿佛在摇摇欲倒的美砂身上又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可是……既然他们两人那样相爱,为什么不……”美砂说到这里停住说不下去了。假使两人结合在一起的话,自己现在也不会如此痛苦了。
“他们当然是想结合的,可是不是还有个叫织部的朋友吗?”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
“可是……”
“请您告诉我吧,全部,都告诉我。”
夫人点点头,充满怜悯地看着美砂,继续说道:“杏子被那个人夺去了……”
“夺去了?”
“我不想这样说,可是……是强行夺去的……”
美砂闭上了眼睛。仁科杏子与纸谷深深相爱,却被好友织部夺去了贞操。
“杏子只对我一个人说了实话,她拼命反抗,可是敌不过织部,所以她差点想去死。”
“那纸谷因为这件事情……”
“具体就不知道了,但是织部的死可能是因为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
“关于织部的死,我和杏子,都觉得他是自杀的。”
“这么说,他不是在流冰实验时不小心掉进海里死的?”
“我想因为织部做出那样的事情,他自责,所以最后才自杀的吧。”
六年前的冬天,暗黑的鄂霍次克海上发生的那起事件背后,还隐藏了一个美砂所不知晓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