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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野
一
来到SILO,藤野好像也刚刚到,桌子上只有一杯凉开水。
“出什么事了?”藤野用诧异的眼光看着美砂。
“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呀。”
美砂向侍应生要了一杯咖啡。
白天,店内挤满了来这里午休或是商量工作的公司职员,但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店内便显得人影稀疏。
“这么晚了,被你一个电话叫出来真是想不到啊。”
“不好意思。”
“你好像脸色不大好嘛,不要紧吧?”
“没事。”
“有什么事情憋在心里不痛快是吗?”
侍应生端来了咖啡。美砂用小匙搅动着,泛出一圈圈旋涡。看着杯中的黑色旋涡,美砂脑海里纸谷和杏子的身影又复活了。
“你今天好像有点怪嘛。”
明明是自己把对方约出来的,可这会儿却陷入了沉默。明知这样很失礼,可美砂还是没法若无其事地忘怀地谈笑。
“哎,等会儿带我去什么地方好好痛快痛快吧?”
“什么地方?”
“今天晚上,我想喝个够。”
“哦……”藤野将信将疑地望着美砂。
站在藤野的立场看,美砂的确有点反常。迄今为止,美砂与藤野等人一道出去玩,一过九点钟必定回家。哪怕众人使劲劝她再玩一会儿,她都只是淡淡地说句“时间不早了”,然后便毫不留恋地撇下大伙儿往家赶。偶尔留下来到很晚,那一定是纸谷在场的缘故。
“那就去‘基昂蒂’吧?”
“钱我带着呢。”
“不用,我有。”
藤野一口喝尽杯中咖啡,然后站起身来。外面仍在飘着小雪。
“果然下雪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是啊。今天夜里说不定能够积起来呢。”
藤野将大衣的衣领竖起。美砂跟在他身后,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道:“十二月十二日,初雪这天,我被纸谷甩了的日子……”
藤野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薄野。”虽然步行去也不过十来分钟,但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走着去,只恐两人的心里会拉开距离。
薄野最热闹的街市被细雪覆盖,反倒更显得重放活力。霓虹灯光映在雪地上,人们像是要逃脱寒冷似的,纷纷掀起垂帘,躲进酒吧和食肆。
一下车,藤野立即快步朝街对面一幢大楼的地下走去。
“基昂蒂”店堂狭长,容不下多少客人。吧台座位一字儿排开,跟普通的酒吧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这儿的老板跟今井副教授熟稔,关系不一般,所以研究所的职员们也都喜欢来这里。
“你喝点什么?”
“来杯兑水的威士忌吧。”
“哟,很难得嘛。”
“天气冷,喝点烈性的不是会好点吗?”
美砂以前来酒吧几乎都喝果汁,最多喝点啤酒。纸谷替她叫过一两次威士忌,但喝下去喉咙辣辣的,一点也不觉得带劲。
“来两杯兑水威士忌!”
藤野大声叫道。随后和着投币式自动唱机传出的歌声,轻轻哼唱起来。
此刻不管美砂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主动邀约自己出来喝酒,令藤野感到非常高兴。他用手指在桌上敲击着节奏,显得很快活。
我也要快活起来。今夜和他一起喝个痛快。美砂心里打定主意,端起酒杯猛喝一口,顿时一股灼烧的感觉在喉咙里扩散开来。美砂没有理会,像是跟谁比赛似的,又接着喝了一口。
火辣辣的也好,苦涩的也好,只想让自己快点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切。
“喝得这么快呀!”藤野吃惊地说道,“要不要紧啊?”
“没问题。其实我很能喝的呢。”
一面说着,一面却觉得全身像火烧一般发烫。美砂知道自己开始有点醉飘飘的了,可是这种渐渐进入微醉状态的感觉,让人很舒服。
“十点半了,要不要再去转一家?”
“好啊!”
走出“基昂蒂”时,美砂在台阶口绊了一跤。短短的时间内,一口气喝了三杯威士忌,对美砂来说,可不是一般的量。
“这前面的楼内,有一家叫‘香港’的酒吧,去那里坐坐吧。”
“‘香港’?这个名字好奇怪。”
美砂笑着说道。她感觉自己的舌头转动起来有点不那么灵活了。
“喂,这个,你先拿着。”美砂一面走,一面从手提包里取出钱包,朝藤野递去,“等一下用这里面的钱付。”
“说过不用了。反正不够的话可以赊账,你放心好了。”
“不行!你不接着的话我就扔了它!”
“喂喂!别这样嘛。”
藤野没办法,只好接过美砂的钱包。
“既然你那么想让我拿着,我先拿着就是了嘛。”
钱包里大约装有五万日元,本想买几件过冬穿的毛衣和靴子的。对美砂来说,五万日元可是笔大数目,不过如果今天需要的话,她情愿全部花掉它。要是这样就能够将纸谷彻底忘记,五万日元算什么!
“香港”也是吧台式的座位,但是靠里边还辟有两个包厢座。藤野径直坐进了里面的包厢座。
“哟!今天和美女一块儿来的啊,真稀罕呐!”
“我偶尔也是蛮吃得开的哟。”
藤野笑着将美砂介绍给妈妈桑。
“果然是个美人呢,配藤野君怪可惜的。”
“喂喂!这种话可别随便讲啊!”藤野一下子脸庞涨得通红。看样子,藤野背地里跟妈妈桑说起过美砂。
不知道他跟妈妈桑说过些什么。是说自己喜欢美砂,还是连前些时候遭到拒绝的事情也和盘托出了?
不管说什么,看来他不是一个靠不住的人,不像纸谷那样。他可是一心一意对我怀着好感。兴许以前自己的心完全被纸谷俘获了,所以忽视了藤野的许多优点。
“今天喝得很高兴。”
“我也是!”
两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藤野的双眼在淡淡的灯光下,仿佛燃烧着的火焰一般。
“我会送你回家的,尽管放心喝吧。”
“知道的。”
美砂举起酒杯。喝到酩酊大醉吧,好将纸谷彻底忘掉。还有杏子、纹别,全都彻彻底底地切割掉,跟自己毫无瓜葛。
此刻只想痛痛快快喝醉。今后的事情没必要去想它。不摆脱掉眼前、跨过今天,就不可能迎来明天。
“再来一杯!”
藤野朝柜台上叫道。好像是受到了美砂的感染,藤野喝得也很快。
两人边喝边唱,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
“现在十一点半,你打算怎么办?”藤野用认真的语气问道,“你该回去了……”
霎时间,美砂的脑海里浮现出又暗又冷的公寓屋子。
现在回去的话,能睡得着吗?美砂既感觉自己想昏昏沉沉睡了,同时又感觉好像头脑更清醒,睡意全无了。
然而带着醉意无法入睡的话,只会越加想起纸谷,越加令人辗转反侧。
“先出去再说吧。”藤野说着站了起来。
走到外面,道路上已经铺满了新雪。看来两人喝酒的当儿,雪一直下个没停。
“好冷啊!”
美砂缩起了肩膀。这时,藤野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我送你吧。”
美砂知道藤野的两只手按在自己双肩上。
除了纸谷,美砂没有容许任何人这样做过。明知这样不可以,但是她喝醉了,浑身发软,一动也不想动。
“到屋里去坐一会儿吧?”
“屋里……”
“去我那里。虽然有点脏,但是有空调,屋里很暖和的。”
“可……”
“暖暖身体再回去吧。”
藤野将自己的住处告诉了出租车司机。司机打开雨刮器,来回刮扫飘落到窗前的细雪,车子在洁白一色的道路上缓缓前进。
仿佛有种诱惑袭来,美砂真想就这样沉沉睡去,不管发生任何事情。
自己一直热心牵挂殷殷念想的东西,突然一下子弃她而去,整个人就像被抽掉了芯似的,有种空空如也的虚无感。
现在她将去一个温暖的、舒适的地方,这就够了。
美砂闭着眼,头向下一滑,靠在藤野的肩膀上。
“到啦!”
听见耳旁的声音,美砂睁开眼睛,只见眼前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的四层公寓。
藤野一年到头手头拮据,但可能因为家境富裕的关系,单身一人却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没电梯,要爬楼梯的,你担待点吧。”藤野牵着美砂的手,慢慢登上水泥楼梯。
必须回去……
美砂好像突然间清醒了,但马上又被浓浓的醉意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报复心理征服了。
藤野住的房间在三楼的走廊尽头。来到门口,藤野松开美砂的手,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请……”
藤野站在屋内朝美砂催促道。美砂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跨入门内。
身后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屋里很暖和吧?”
“……”
“到这边来,这边坐着舒服些。”
美砂被藤野引领着,走进靠门口旁的餐厅,坐在沙发上。
房间里除了餐厅外,就是睡觉的屋子了,大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一边竖着沙发和装饰柜,另一边则摆放着桌子和床。虽然跟普通男人的屋子没什么两样,甚是煞风景,但不像纸谷的屋子那样乱。
“喝点什么?我这儿还有点威士忌。”
“哎,不能再喝了。”
“那我帮你冲杯咖啡吧。”
“给我来杯凉开水。”
美砂的醉意在慢慢地消退。不知道是因为屋子里灯光的关系,还是与藤野两人单独相处紧张感的关系,美砂的意识渐渐恢复了。
“水来了。”藤野端着凉开水杯子走过来。
“谢谢!”
一杯凉开水下去,美砂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好点了?”
“已经没事了,我该回去了。”美砂站起身。
“怎么要走?”
“可是……”
“美砂!”
突然,藤野横在美砂面前。
两人面面相对,美砂始终闭着眼睛。
“美砂……”
藤野略略沙哑的声音传到美砂的耳朵里,紧接着,藤野一把将美砂抱住了。藤野的胳膊紧紧拥着美砂,美砂却出乎意料地显得颇为沉着。
一星期前在道厅前的那一晚,藤野对美砂也有过同样的举动,但那时的心情却和现在完全不同。那时,美砂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点逃离,而此时美砂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当时支撑着她的是纸谷的存在,而现在这一存在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淡出了,模糊了。
美砂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他从来就没顾及我,我做什么事情与他都毫无关系,我大可顺其自然。
“我喜欢你。”
藤野低声嗫嚅着。美砂感觉到耳根有一股热乎乎的气息。接下来,藤野的热唇凑近过来。
美砂无力地摇着头,她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正在向一个深渊慢慢坠落下去。
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堕落,又或者是背叛,是罪恶?既然自己深爱着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种坠落下去的感觉中,美砂体验到一种油然的快感。
随它去吧。不管坠落到何处,即使坠到深渊之底,心里也是安静、舒快的。
不知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还是为了报复纸谷,美砂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大胆和放纵。
一阵有气无力的挣扎之后,藤野试探着将嘴唇触到了美砂的嘴唇。这时,如果美砂想躲的话完全可以躲开,可是美砂一点儿也没有躲避,她已经无力挣扎。
此刻的美砂,仿佛是自己朝着那种坠落的感觉主动投躯而入。
两片嘴唇紧紧叠在了一起。一瞬间,美砂又产生了错觉,以为紧紧拥抱着自己、夺去自己嘴唇的是纸谷。
可是,这只持续了极短时间,大约不过十来秒钟而已。
“美砂……”
当藤野又一次轻声唤着美砂的名字,拥着她朝卧室床的方向移动的时候,美砂突然叫了起来:“不!”
这一声实在突如其来,刚才还一直闭着眼睛好像被催眠了一样,现在蓦地清醒了。美砂拼命摇着头,手脚惊慌失措地扭动着,挣扎着。
“放开我!放开我!”
美砂发疯似的叫着,推开了藤野。
仅仅十来秒钟之前,她还接受了藤野吻唇,可这会儿……瞬间的情势急转,使她看上去完全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美砂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竟会如此激烈反抗。不要说藤野,就连她也没彻底回过神来。不过,必须赶快从这里逃脱,这个念头迅即占了上风。这与其说是美砂的大脑作出的反应,更确切地说,莫如说是她的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
激情燃烧的藤野更是被美砂的反抗惊呆了,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
藤野无奈只好松开手臂,掩饰不住脸上败兴的表情,看着美砂。
“我回去了!”
“这么急……”
美砂不理会,她拾起地上的手提包,朝门口冲去,摇晃不稳地穿上鞋,然后推门而出。
“你……”
美砂将藤野叫住她的声音抛在身后,急急奔下楼梯。黑黢黢的街道美砂不知往哪边走,她也顾不了那么多,急步来到前面一条稍宽阔的街道,拦下一辆出租车。
“北二十条。”
司机发动车子起步时,美砂回身朝后面望了一眼。映入后车窗的夜幕下的街道一片白茫茫的,唯有街灯在雪中整齐地排成一列。
车内开着空调,身上暖洋洋的。
美砂从手提包里取出便携式化妆盒,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又用手帕使劲擦了擦嘴唇。然后,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沉思起来。
为什么自己会那样激烈地抗拒藤野?
被他拥抱、被他求吻的时候,其实美砂心里是接受的。在此之前,当美砂打电话约藤野出来的时候,她甚至做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坦然顺从的准备。正因为如此,当藤野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时,她没有躲避。然而其后的暴烈反抗究竟是怎么回事,美砂自己也不明白。
唯一明了的是,美砂两次被吻时的心境截然不同。
第一次可以说是美砂主动引导着事态的发展,第二次她则断然拒绝了。这样两种反差巨大的态度之间,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美砂望着前方的车窗。细雪飘飘洒洒地落到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将雪左右分开,在窗上形成两个扇形。在反复的相同运动中,雪夜仿佛正在拼命窥测人的内心。美砂望着那块白色的空间,又回想起刚才的情形。
藤野引导着她往床上移动的当口儿,是谁在冥冥之中叫道“不可以”,然后命令她“赶快逃走”?
当时除了藤野和美砂之外,没有其他人。想来想去,那只能是出自本能的反应。
其中没有任何理由,只有一个念头在驱使着她:赶快跑,赶快逃脱。
——除此别无选择。
美砂在心里喃喃道,随即闭上眼睛。这时,不知为什么泪水夺眶而出,她拭了一把,谁料越拭泪水溢得越厉害。
——好想见他……
阒寂的黑暗之中,隐约浮现出白夜。伴随着低沉的海涛声,一望无际的流冰向远处铺展开来。夜幕下,仿佛看见了鄂霍次克的海平线。
“我这是怎么了?”
美砂又一次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