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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踏着洁白的积雪,十点钟美砂赶到了札幌火车站。
开往纹别的火车本该十点十分发车,由于整个北海道遭遇寒流的缘故,包括这趟列车在内,所有的车次都晚点了二三十分钟。
美砂听说发车要延迟二十分钟,便来到站厅二楼的餐厅,要了一杯咖啡。
昨夜的雪积了十几厘米厚,不过车站前阳光照射的地方雪已经融化了,雪水积在街道两侧。
假如去研究所上班的话,现在应该正和藤野他们啜饮着早晨的咖啡。对了,那之后藤野怎么样了?美砂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但随即,似乎为了赶走那情景,她站起身,走出餐厅。
或许是因为列车晚点的缘故,候车大厅里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人。美砂只拎了一只行李箱,排在检票口前的队伍里,不一会儿,来到站台上,望着路轨上的积雪,列车终于进站了。
美砂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对面是一对五十岁上下的夫妇。
停车数分钟之后,列车启动了。
只需五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纹别。
列车开动起来之后,美砂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前往纹别的途中。
事到如今,似乎已没必要怀着凄惨的心情奔赴纹别。杏子抛弃家庭,只身去投入纸谷的怀抱,自己步她后尘追寻而去,到底应不应该?
“为什么要去……”
望着车窗外,美砂轻声问自己。
铺满白雪的田野,在早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眼的眩光。越往北去,积雪还会更深。
现在再考虑为什么要去纹别已经毫无意义,既然下了决心,登上了列车,就只有去而无其他选择。
对面的老夫妇在起劲儿地交谈着,好像是去看望住在纹别的女儿女婿。美砂蓦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要是父母知道自己上班请假去追一个男人,不知道会作何反应。
美砂将视线又转向窗外阳光照射下白雪皑皑的田野。许久,才将视线收回,落在刚才在车站买的周刊杂志上。然而,她的意识却既不在杂志上,也不在窗外的景色上,杂志上的文字和窗外的风景目不暇接地跃入眼帘,可是大脑里却没有留下一丝印象。眼睛看似出神地盯住一处,而心思却完全开溜到别处去了。
列车驶过旭川,对面的夫妇买了两份走过来推销的便当盒饭,开始吃起来。两人将各自盒中的菜互相分让给对方,看上去感情非常和睦。美砂早上起来到现在,只在车站二楼的餐厅喝了杯咖啡,但此刻却一点也不觉得饿。
随着列车越来越往北,天空也越来越阴晦,好像又要下雪似的。
这是第几次鄂霍次克之旅了?今年一月份和三月份去过两次,算上现在十二月这次,已经三次了。三次旅行,目的完全不一样。第一次仅仅是一般的观光,是为了欣赏流冰;第二次带着明确的目的而去,就是为了见纸谷一面;而这次,则是想对纸谷说再见才踏上旅途的。
短短一年间,变化多么巨大啊。
然而,回想这一年来的巨变,美砂并不感到后悔。不管怎样,自己竭尽全力全身心地爱着一个人,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无论结果如何,美砂对这个事实充满了自信。
假如说,生命就是在每年每月每天留下一段段鲜明的记忆,那么这一年,就是美砂活得最充实的一年:相恋、痛苦、分离……这一切像死一般难以承受,但是这一年的记忆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回首这一年,过去的岁月简直不能称之为生命,它只不过是平凡的、千篇一律、毫无光彩的日子的积累和叠加而已。
即使自己的付出最终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但是体验到了爱的精彩和生的充实,这就足够了,她会为此感到满足的。而对于教会她这一切的人——纸谷,她还是充满感激。自己作为一个平凡的女生,领略到了爱的喜悦和痛苦,这是一笔巨大的收获。
望着窗外空寂的景色,美砂对自己这样说道。
这不是失败者的自我慰藉,而是美砂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
事实上,就爱情来说不存在加害者与受害者,有的只是自己究竟有多爱、自己被爱得有多深。不能因为爱情无果而终,便认为自己是受害者,而对对方横加指责或抱怨。不安与失意天生就是恋爱的另半张脸孔,如果畏惧,就注定不应该恋爱,那样的话或许更好。
车窗外,一路上都是绵延不绝的光秃秃的树木和白雪覆盖的荒原。天色渐暗,不久到了远轻。列车在这里分成两列,一列驶向网走,一列继续驶往纹别。
美砂所在的这列驶往纹别。对面的老夫妇俩向美砂点头道别之后,换乘了另一辆。留在车上不动的都是去纹别的乘客。车厢内更加空荡荡。美砂坐的四人包厢座里,只剩了她一个人。
美砂朝窗外望去。这一带积雪不是特别多,但几乎没什么人家,只有荒原和平坦的群山向前伸展着。偶尔看见一两户人家,也只有几棵枯树相依,在向晚的天幕下显得那样孤寂和凄凉。
不一会儿,群山豁然敞开,前方露出一片开阔的平面,那便是鄂霍次克海。低垂的乌云下,鄂霍次克海与覆盖着浅浅一层白雪的海岸线互相映照,越发显得灰蒙蒙的浓重。
“终于到了!”
美砂将身体倾向车窗,凝视着走进黄昏的鄂霍次克海。
十二月中旬了,流冰还没出现,但是激涌而起的白浪,却已经溅射出严冬的寒气。
列车到达纹别车站是下午四点多。由于发车延迟,虽然途中抢回一些时间,但还是晚点了大约十分钟。
美砂提着行李箱,独自走下站台。
上次来的时候,是藤野开车来接的她,但今天没有一个人迎接她的到来。
出了火车站,纹别的街市早已天色暗淡了。这里毕竟是北疆,扑在脸上的风冷飕飕的。美砂不由自主地缩起肩膀,将大衣领高高竖起。
“好冷啊!看样子今天晚上还得下雪呢。”
从车上下来的乘客们相互搭着话,消失在因积雪而容颜一新的街道中。他们个个都脚蹬长筒靴子,穿着厚厚的大衣。
美砂在寒风中稍微停立了一会儿,随后走进车站右边的公用电话亭。
离开札幌时,美砂没有给纸谷工作的研究所打电话,也没有往旅馆打电话。一来因为纹别之行是突然决定的,没时间打电话;再说美砂不想预定好之后才成行,她想顺其自然地随心所至踏上旅途。到纹别后,假如纸谷不在,她就住一晚,看一眼鄂霍次克海再返回;如果上次住宿的旅馆客满了,那么随便住哪个旅馆都无所谓。反正只要到了纹别,重睹魂牵梦萦的大海,她心里就会踏实了。
假如纸谷在,她只想跟他说一声“再见”;万一杏子也在,她只想看到两人在一起的情景,然后立即登上列车,去附近的随便哪个城市都可以。因为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次目的地特别明确的旅行。
美砂轻轻吐了口气,拨下了流冰研究所的号码。现在不到五点,纸谷说不定还在研究所里。
“你好,”美砂压低声音说道,“请问纸谷诚吾先生在吗?”
“请稍等一下。”
对方的声音毫无感情,但也算不上冷淡。等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脚踩地板的“咯吱咯吱”声,好像是从隔壁房间走过来的。
“喂喂……”
没错,正是纸谷的声音。美砂一瞬间紧紧咬住嘴唇,屏息片刻,然后换个手重新握住听筒。
“嗯,我是美砂呀。”
“哦,怎么了?”纸谷的声音还是那样慢悠悠的。
“我现在在纹别。”
“真的吗?”
“是的。”美砂轻声回答,“可以去看看你吗?”
“当然可以。你在哪里?”
“在火车站。”
“那你马上过来吧。”
“可是……不打搅你吗?”
“说什么哪!”纸谷坦荡地回道,“我现在马上回宿舍去,你直接到我的宿舍公寓来好了。”
“真的不要紧?”
“我住的宿舍公寓你认识吧?”
“记得的。”
美砂放下听筒后,立即朝出租车上客处走去。
昨天纸谷应该刚刚和杏子见过面,今天又要和自己见面。吃不准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美砂无暇揣度纸谷的想法,她匆匆坐上了出租车。
“请到流冰研究所所在的海鸣町。”
车子立即驶入暮色笼罩的街道。看样子纹别昨夜也下了一场雪,白天雪化之后又结成冰,所以车子换上了防滑轮胎。
“这位小姐,是从札幌过来的吧?”司机看着前方问美砂,“那边也很冷吧?”
“嗯……”美砂含混地答道,眼睛却望着车窗外。
车子很快驶出市中心,房屋也稀疏起来。平野上的积雪从早上起一直没有融化掉,四周一片寂静。
“照这样子,今天晚上就要来。”司机手指着左边黑黢黢的大海说道。
“什么东西来?”
“流冰啊。”
雪原在昏暗中闪着白茫茫的幽亮。美砂望着雪原前方的海面。
“流冰一夜之间就会过来吗?”
“兴许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你就会看见这一带完全变样了。”
这时,美砂忽然看见道路左面有家杂货店,旁边就是通往纸谷的宿舍公寓的一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