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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向阳之诗
4
我和他走向地下的仓库。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说把兔子先放下吧。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扔不下。结果,我在地下的操作台上接受应急处理的时间里,兔子就躺在我旁边的桌子上。
我在操作台躺着,正与天棚的电灯相对。在一个月零几周以前,我和现在一样,就躺在这个屋子里。后来睁开眼睛他问我早。这是最早的记忆了。
在白色的灯光里,他检查了我的身体。偶尔他像累了似的,坐到椅子里休息。如果不休息,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吧。
我躺在那里,头转向一旁看着兔子。很快,他也会像兔子一样再也动弹不了。不,不仅是他。小鸟也是,我也是,不久,“死”就会降临我们。直到今天以前,这些事情还仅仅作为知识被我知道。可是像今天这样,与恐怖感同时存在还是第一次。
我想到了自己的死。那不仅仅是停止。那是与这个世界的告别,也是与我自己的告别。无论你喜欢什么,无论你有多喜欢,也仍将如此。所以,“死”才是可怕的,才是悲伤的。
爱得越深刻,死的意义就越沉重,失落感也会越深刻。爱与死二者并无不同,只是同一个事情的两面罢了。
他把我体内掉落的东西重新填补的时候,我静静地哭泣着。不久大概修理了一半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坐到了椅子上开始休息。
“应急处理明天就能结束。完全恢复到起初的样子,还需要三天的操作。”
他的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了。也就是说,应急处理之后的操作不得不由我自己完成。我对自己身体内部的情况大致还都是知道的。就算没什么经验,恐怕看了设计图也能完成那些操作吧。
“我明白了……”
然后又呜咽着继续说:“……我恨你。”
为什么要作出我来呢?如果不是让我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不会让我喜欢上什么,那么,我也不用非要面对由“死”带来的诀别了。
我的声音哽咽了,可是仍然躺在操作台上继续说下去:“我,喜欢你。可是,我却不得不亲手将你的尸体埋葬。这对我来说,太痛苦了。若早知道这是如此痛心的事情,又何必要什么心呢。我恨你,恨你在制造我的时候,将心也组装到我的身体里。”
他的表情悲哀起来。
身上绑着绷带的我,抱着已经变冷变硬的兔子走出地下仓库。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潮湿的空气弥漫在山冈的一侧。周围昏暗着,不久黎明即将到来。向天空望去,云彩正移动着。他跟在我的身后从门里走出来。
接受了应急处理的我已经可以正常地走路了。可是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激烈的运动是被禁止的。但我短时间内并不想对自己实施修复处理。因为要是我在地下操作的话,就没有人给他做饭了。
我们边走边歇地向着房子走去,不觉东方已然亮了起来。他走到离森林很近的地方,在那十字架旁边停住。
“还有四天了。”
注视着十字架,他说道。
早晨的时候我将兔子埋掉了。在铺满青草的院子里,小鸟经常聚集的地方。我想它在这里就不会寂寞了,我用铁锹挖出墓穴来。用土将兔子盖住的时候,我感到胸口像是要被压破了似的。这同样的事情,还要对他再做一次。想到这个,我不再相信自己能够忍受下去。
从那天早上之后的几天,他就躺在一楼的床上,不再起来。睡醒了就从床边的窗户向外看着。我做好了饭就送到他的床边。我再也笑不出来,在他身边呆着都倍觉痛苦。
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他总是看着窗外。他同我一样,喜欢上了这个世界。所以在“死”来临之前,总想始终看着这个世界,就像要把它永远烙印在眼睛里一样。我就尽量地多呆在他的身旁,感觉着他的“死”在一秒一秒地临近。房子里无处不充满了这种气息。
那个雨日之后,天空总是阴沉着。一丝风都没有,窗户下的饰物也悄无声息。也没什么精力去听录音机,屋子里总是安静着。只有我走在地板上时偶尔发出的嘎吱声。
“那边的电灯就要灭了吧……”
有天夜晚,他躺在床上看着外面说道。照着院子的一盏电灯微弱地亮着,忽明忽暗。正想着还能亮一阵子呢,电灯突然抖了一下,暗了下来。
“我明天中午就要死了……”
他看着灭掉的电灯,说道。
他睡着以后我走到二楼那个放着积木的房间里,抱着膝盖坐下。在地板的中间放着红色积木作成的帆船。是他曾经当着我的面做好的。注视着它,我思考着。
我喜欢他。可同时也有些不能释怀的东西。那就是对他把我创造在这个世界上的恨意。就像是心里形成的阴影一般,那种感觉总是挥之不散。
我同时怀着感谢和恨意两种复杂的心情与他相处。但是我没有作态表现出来。我把咖啡送到他的床边,他的手要是发抖,我就送到他的嘴边。
他没有必要知道有些事情在我心头萦绕不去。明天正午的时候,我只想跟他说谢谢你制造了我。仅此而已。那样对他来说,“死”就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我用两只手摆弄着红色的积木帆船。恨他之类的心情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比较好。可是这样想着的同时,我又觉得有点窒息。就像在对他说谎似的,有点害怕的感觉。
拿住帆船的部分突然脱落了,它掉在地板上,身体的大部分也哗啦哗啦地发出声音散落一地。我忙收拢乱糟糟的积木,一边想着该怎么办。像我这样不是人类的生物是创作不了绘画或者雕刻或者乐曲之类的。那么他死掉以后,这堆积木将永远散落着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有一样东西是我可以做出来的。我一边回忆着,一边将积木组装起来。曾有一次我亲眼看着他用积木作出东西来。我一步步按着他以前的顺序操作起来。然后我就把帆船做出来了。
一边作着,我一边擦拭着泪水。莫非,莫非。我的心里反复地重复着。
第二天,天空放晴了。碧空如洗,万里无云。他还在睡着,我站在井边刷牙,漱口。从井里汲出水来,移动水桶的时候水花飞溅,井边生长的花草接纳了它们。花瓣沾着重重露珠打着卷儿,正看着的瞬间,露珠滑落下来,映射出太阳的光辉。
因为天气总是阴着,洗的衣物都攒下来了。于是我把回家之后这几天堆积的两个人的白色衣裳挂在院子里晒。身体一动绑着的绷带就懈了,我一边把它们重新绑好一边继续把衣服晒在竹竿上。
就在这些事情刚做完的时候,我感觉到他正从窗户注视着这里。不是他睡觉的房间的窗户,是日照很好的走廊的窗户。我吃惊地走过去问他:“怎么起来了,没事儿吧?”
他正坐在窗边的长椅上。
“我想在这把椅子上死去。”
感觉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走到那。
我走进房子,坐在他的旁边。从窗户的正面向院子看过去。刚刚才晒好的衣服非常地白。它们被风吹拂着,对面的水井若隐若现。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感觉不到与死有什么关联。
“还剩多少时间?”
我问,视线仍投向窗外。他沉默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之后,他以秒为单位答出了自己生命的剩余时间。
“由于病菌导致的‘死’,是如此有规律、守时而来的东西么?”
“……是吧。”
他回应道,似乎不怎么感兴趣似的。我很紧张地,试探地又问:“……你不给我取名字的原因,是和不能创作图画或者乐曲一样,也不能创作出名字的缘故吧?”
他总算收回了投向窗外的视线,看着我。
“我也同样,以秒为单位掌握着自己的死亡时间。这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存在,是事先就已经设置好了生存时间的。那么,你也是……”
事实上,他并非被病菌感染了。他或许只是在以前看过别的人类把积木组装成帆船的样子吧。因此才能够作出船来。在人类全部灭绝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没有死亡地生活到今天。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子,垂下头来。苍白的脸庞灰暗了下来。
“一直瞒着你,抱歉……”
我抱住他的胸膛,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他身体里马达传来微弱的声音。
“为什么装作是人类?”
他用低沉的声音向我解释出内心对伯父的羡慕之情。所谓的伯父,其实是他的制造者。我经常想若自己是人类就好了。他同我一样,怀着完全相同的感情。
“另外,我还怕不能说服你。”
与被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制作出来相比,还是被人类制作出来比较好。这样的话,我的痛苦会少一些。他这样想。
“你真蠢。”
“我知道。”
他这样说着,把手放在耳朵正贴在他胸膛的我的头上。至少对我而言,他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我使劲抱紧了他的身体。剩余时间正在减少。
“我想被埋葬在伯父的旁边。所以需要有一个人把土覆盖在我的身上。就这样自私地制造了你。”
“你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住着,有多少年了?”
“伯父死后,已经有两百年了。”
我明白他制造我的心情了。在死亡降临的瞬间,有一个人能握住自己的手,该有多好啊。我想在死亡来临之前,自己要一直抱紧他。这样的话,他就能知道自己并不孤单了吧。
在我自己要死去的时候,也可能做出同他一样的事情来。设计图纸和零件、工具什么的都放在地下的仓库里。虽然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会不会这样做,可是在我无法忍耐寂寞的时候,也许会想创造出新的生命来。正因如此,我得到了他的许可。
我和他,在这长椅上,度过了安静的上午。我的耳朵一直放在他的胸口。他一言不发,始终注视着窗外随风摇摆的衣物。
我从接受了应急处理以来,身上就一直绑着绷带。卷在我脖子上的绷带歪了,他偷偷帮我绑正。窗外的阳光照到膝盖上,好温暖,我想。一切都好温暖。很温和,很柔软。这样觉着,我感到本来还郁结于心的东西,似乎都被释放而空了。
“……你把我制作出来,非常感谢。”
极为自然地,想着的话就从唇齿之间吐了出来。
“可是,……也恨着。”
耳朵一直靠在他的胸前,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为了埋葬你,不是为了守侯你的死亡,才把我制造出来,我就不需要忍受对死亡的恐惧,也不会因某人的死而遭受失落感的折磨。”
他虚弱的指尖,轻轻滑过我的头发。
“越是喜欢上什么,一旦突然失去它,我的心就越为其悲泣。这样反反复复地,我还仍要忍耐这种苦楚不得不继续度过剩余的生命。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与其如此,不如干脆把我作成什么都不爱、没有人心徒有人形的样子……”
鸟儿的叫声从外面传来。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几只小鸟飞过蓝天的景象。合上双眼的时候,积蓄在眼角的泪水溢了出来。
“但是,现在,我仍然感激你。如果不是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就看不到铺在山冈上的草原。如果不是被装上了心,我就不能享受眺望鸟巢的喜悦,也就不可能在喝了苦咖啡后咧嘴。与这个世界的闪光点相逢,是多么值得的事情。这样想来,就连内心痛苦得要流血的感觉,都让自己觉得是活着才有的宝贵的证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