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空气般存在的我
私は存在が空気
1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独特的个性,外表也没值得着墨之处,就像随处可见的小石子般人畜无害,连在不在都让人搞不清。初中时,没一个老师记得我的名字,班上同学连一次都没正面跟我说过话。他们不是故意不理我,而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太过薄弱,几乎看不到我。我就是这种体质。
在极少数的状况下,我必须在教室里发言。好比上课时,老师以点名簿随机选学生的时候。即使是毫无存在感的我,名字好歹会被登记在点名簿上。
“铃木,来解下一题。喂,铃木伊织,你在哪里?”
“到。”
我一举手,好几个同学就一脸讶异地回头看我。
“怪了?我们班有这个同学吗?”一副想这么说的模样。我不喜欢别人用这种视线看我,但没有存在感也不见得都是坏处。初中时,我们班霸凌横行。乍看一点都不像不良学生的几个活跃男生和女生联合起来,锁定文静乖巧的男生,说他的坏话,藏他的东西,再取笑他。
金字塔底层的同学一定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自己现在不是被霸凌的对象,但明天会怎么样没人知道。没人愿意变成下一个被霸凌的对象,他们都活得偷偷摸摸的,尽可能不要被那些霸凌的同学看到。
我与这样的不安无缘。毕竟我这个人就算在场,存在感也像不在一样。即使大大方方从霸凌的同学身边走过,他们的视线也会直接穿过我,绝对不会把我当成目标。
有一天,被霸凌的男同学转学了。
一回想起当时,我就后悔不已。自己那时候为什么没采取行动呢?从来没有帮过被霸凌的男同学,自始至终都袖手旁观。要是自己心中还有那么一点正义感,应该能有所作为不是吗?
这稀薄的存在感还有另一个值得感谢之处,走在夜路上也不会被坏人盯上。最近,市内常发生女性暴力案件,我的朋友也受过不小的伤害。但我与这类危险无缘。
我长成一个没存在感的人是有原因的。应该算是所谓的生存本能。我父亲在外敦亲睦邻,不喝酒不赌博,但一下班回家就对母亲和我挑三拣四,毫无理由拳脚相向。
有一次,父亲说了句“你光是在那里呼吸就让我心烦”,便拿起沉甸甸的玻璃烟灰缸扔向母亲。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砸伤了母亲的额头,母亲血流满面,我吓坏了。然后我凭本能感觉到:我必须保护自己,必须学会如何脱离父亲的暴力,否则会有危险。于是父亲在家期间,我便努力尽可能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像捉迷藏那样躲起来没有意义。小小公寓里无处藏身,而且这么做,逃避父亲的态度反而会触怒他,下场一定更惨。我必须乖乖待在屋里,化身墙上一块斑点般的存在,进入父亲的视野也能让他视而不见。
漫画《哆啦A梦》里出现过一种叫“石头帽”的道具。戴上这顶帽子,就会变得像路边的小石头般不起眼,即使就在眼前,对方也看不见。这就是成为所谓的透明人。不,就连穿戴在身上的东西对方都看不见,所以比身体变透明更方便。我的目标就是这种状态。
一感觉父亲要回来了,我就在屋里一角抱着膝盖,让呼吸沉静下来,然后想象自己的身体从那里消失。身体的轮廓从指尖开始消失,空气与自己的界线变得模糊,我的身体在想象中融化在屋子里扩散开来。忘了自己有名字,意识像灵魂出窍一般,视野变得像从天花板那里俯瞰室内。那并不是实际上的视野。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只是我那样觉得罢了。但一直这么做,就会觉得自己这个人的存在慢慢变淡消失。
神明听到我的祈求。父亲对我说话的次数减少,也不再朝坐在墙边的我看了。
不久,就算一家三口都在屋里,也不再出现与我有关的话题。开始准备用餐的时候,母亲只准备两人份,我终于主动开口:
“妈妈,我的呢?”
母亲大梦初醒般转过头,仔细确认般注视我,帮我盛饭。那时候,母亲似乎暂时忘记了我这个女儿的存在。
习惯抹消存在后,不久,我学会在这种状态下走动。不管父亲心情好还是不好,我天天都抹消自己的存在,避免与父亲接触。或许因为我太常处于这种状态,不知不觉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抹消存在简直就像呼吸心跳一般,反而变成常态。
直到现在,我依旧随时维持着让自己身体扩散到空气中的意念。可能是小时候培养起来的认知长大就不再变了。如果不刻意去想,就不觉得由血肉骨头组成的铃木伊织在这里。多半因为这个缘故,当我处于什么都不做的常态时,身边的人很难察觉到我的存在。
假设一般人的存在感为一百,常态的我存在感顶多只有五。举例来说,就算我跟谁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只要我没出声,那个人就不会发现我。如果我用心抹消存在感,数值甚至可以到达零。在这个状态下,我的存在感完全就如空气般。
我利用让身体消失的想象消除存在感,但若是把过程颠倒,也能够暂时提升我的存在感。有时候不可抗力的事情会造成这个情况。像是有人触碰我的时候、感觉疼痛的时候、因为疲累而呼吸急促的时候,我会强烈意识到身体存在,无法变成空气,身边就会看到铃木伊织这个人。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父母终于离婚。多亏母亲兼职工作那里的男性上司帮忙处理,他们得以顺利离婚,过程好像没有发生争执。我当然跟着母亲,所以不知道父亲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离婚半年后,母亲再婚。对象就是那位上司。后来小宝宝出生,变成四口之家,母亲身上不再有瘀青伤痕。我们搬进的独栋房子气氛很明亮,母亲得到幸福的人生。如果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我。
大概我身上流着父亲的血,让母亲想起父亲。母亲和继父对我似乎觉得有那么一点不舒服。只要没有我,他们就能完全切割过往,以完美的三口之家重新出发。所以我在新家也抹消我的存在,屏着气息静悄悄过日子。
即使餐点没准备我的份,我也不在意。我认为母亲应该忘记我而拥有幸福,我甚至认为这样才好。我学会在一旁看着带孩子的母亲与继父,自己准备餐点并一个人悄悄地吃。
在独栋房里,他们还是为我准备了房间。门上挂着我的名牌,所以每次看到,母亲和继父应该会想起“哦,对喔,我们家还有另一个人”才对。
弟弟四岁的时候来过我房间。大概忙着在家里探险,看到从门缝里怯怯地往房里看的弟弟,让我玩心大起。
“你好。”
我一叫,本来视线游移的弟弟一脸吃惊地发现了我。他应该觉得我是突然出现在本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
“你是谁?”
弟弟以稚拙的口吻问道。
“我是你姐姐。”
“我没有姐姐啊?”
“其实你一直有啊。我从你是小婴儿的时候就一直看着你,只是装作我不在而已。”
“哦。可是,我认得,姐姐你。”
他偷偷这样告诉我,但看来他似乎把我当成给他零食糖果的妖精了。因为他哭闹着要吃零食时,要是父母忙着别的事不理他,他就会一直哭个不停,所以我会随便塞几个小馒头或是汽水糖给他。我蓦地出现,给了他零食又立刻消失,所以弟弟觉得我很神奇。
我上高中那一年,弟弟成了小学生。这个年纪,应该会怀疑世界上没有妖精了。这么一来,他把我当成什么呢?我只在缴营养午餐费、需要零用钱或学校发下须请家长签名的文件时,才调整存在感以家人的身份出现。那时才和弟弟交流,平常连视线都不会对上。这样一个姐姐,他或许觉得很不舒服。
这个世界上,到底多少人知道我这个人呢?这个问题我一天会想上好几次。户籍上我的确存在,高中的点名簿上也有我的名字。可是,我是形同不存在、可有可无的生命。
早上醒来,见到一片蓝天的时候,我会打开房间窗户,闭上眼睛。心想我会不会就这样化在风中被吸进天空。这样我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了。我无法想象自己将来过什么样的人生。
我会和谁结婚生子吗?在那之前,我会喜欢上什么人吗?还真有点难以想象。
我一直这么想,但我错了。也许等时候一到,每个人都逃不掉。过着高中生活,我明白了恋爱是什么。当然,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敢告白,我看着那个人就心满意足了。
2
班会结束,教室闹哄哄的。我拿着书包站起来,穿过闲聊的女同学之间,走出教室。走廊很安静,空气很冷。从窗户看出去的天空挂着淡淡的半透明云朵。刚进十二月没多久的这个时期,操场空无一人。足球社和田径社都不见踪影,因为第二学期的期末考就快到了,社团活动全面暂停。
上条学长所属的三年一组教室里,班会刚结束。穿着黑色长袖制服、身材修长的学长从我身边走过。
我立刻追随学长的背影。这所谓跟踪狂的行为,是没有存在感的我的拿手好戏。
步行在走廊上的上条学长穿着白色的匡威鞋。我们高中没室内鞋,都直接穿着鞋在校舍内移动,所以校门口也没有设置鞋柜,自然也没有漫画之中常见、偷偷把情书放进喜欢的人鞋柜里的风俗。要向喜欢的人告白,大概只有当面表白或发短信这两个办法。如果没有这个勇气,就只能用目光追随那个人了。
来到校舍外,上条学长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下。书包斜背在肩上,双手插进口袋,就这样迈开步子。我并肩走在学长身边仰望他的侧脸。他并没发现我,学长认为他单独走在路上。
车站前的商店街播放着圣诞歌曲。行人变多了,我放弃和学长并肩而行。擦身而过的人个个都没注意到我直接走来,数次差点撞到我。我换成紧跟在学长背后。一路上,学长有时紧盯精肉店刚起锅的可乐饼,有时看看电玩店花车货架上卖的二手游戏光盘。每次我都会在学长的脸和他视线的尽头来回观察,想象此刻学长在想什么。
“上条!”
后面有人呼唤,学长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赶紧跟着紧急刹车。我绝对不能撞到任何东西。触摸这个行为会让我强烈地想起自己有身体,让平常扩散开的存在感暂时凝聚。还好我及时用力刹住没撞上,学长开朗的声音就在眼前响起。
“喔,阿桥,还有岩城也在啊。”
因为身高差距,他的视线从我头顶上方二十厘米左右处经过。阿桥是三年级的桥本学长。上条学长、桥本学长及岩城学长这三人,在学校里常一起行动。
两个人的脚步声朝我们靠近,我站在被三人包围的位置。他们在头顶上展开对话。
“你等会儿有事吗?”岩城学长问上条学长。
“没有啊。干吗?”
“要不要去玩?”
“你们不用念书吗?我拿到保送了,倒是很闲。”
我从围住自己的三角形中找到最大空隙,小心翼翼溜出。结果,他们三个人决定到附近的卡拉OK唱一小时。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去,但心想着也许可以从学长与朋友的对话当中得到关于学长的稀有情报,所以决定悄悄同行。
“好久没唱歌了。”
在柜台等候时,桥本学长说道。
“我上次跟鲇川学长去过。”
我竖起耳朵偷听上条学长说话。
“他还在打篮球吗?”
“在大学好像没有。”
“他超可怕的。”
鲇川学长是他们以前在篮球社的学长吗?他们三个直到前阵子的毕业比赛都还是篮球社社员。
包厢准备好了,他们进电梯前往包厢。在高个子的他们身后,我像只黏在鲨鱼身上的长印鱼般,悄悄地紧紧跟随。电梯和通道都有监视摄影机,应该会拍到我。拍摄出来的影像会摊平所有存在感。我祈祷店员没那么勤快,否则他们一定会发现在柜台报的人数跟监视摄影机拍到的人数不一样。
“我们要两瓶可乐、一瓶乌龙茶,然后再来一份大薯条,谢谢。”
一进包厢,岩城学长就用对讲机点三人份的饮料和薯条。包厢意外宽敞,小心一点应该不会被撞到。太好了。他们立刻在机器里输入号码,乐曲大声播出。我在同一个包厢的角落望着开心的学长们。
我一边听桥本学长深情款款地高唱《残雪》,一边偷吃桌上的薯条。岩城学长对薯条不知不觉变少感到纳闷。当时间所剩不多,我头旁边的对讲机响了。我还来不及离开,上条学长就从座位探身过来拿起听筒。学长的脸正好就在我前面,他就在呼气会喷到我脸上的距离说:
“我们不用延长。好的,谢谢。”
我紧张得缩成一团。当学长把听筒挂回,那张端正的脸离开,我才松一口气。
我会知道上条学长,是因为我的朋友春日部沙也加把他当话题。
“好帅喔。所谓的长得很精致,就是他那样的人啊。”
她一脸陶醉地说。午休时间的屋顶上,除了我们还有好几个学生在晒太阳。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伊织,你能不能去帮我拍照?”
“拍照?拍什么?”
“上条学长啊。伊织可以紧贴学长也不会被发现吧?我好想要学长的照片喔。”
“不行不行。就算我没存在感,也不能做那种坏事。”
可是,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
某天,我被春日部沙也加带去看体育馆举行的篮球社比赛。那时候,上条学长还没有从篮球社毕业,是主力选手。体育馆里充斥着热气和欢呼。拍球的声音和运动鞋鞋底发出的摩擦声,听起来很舒服。
“你看,那个人就是上条学长。”
“咦?哪个?”
“背号四号的那个。”
“对大家下指令的那个?”
“对对对。”
春日部沙也加把iPhone交给我。
“这台iPhone装了消快门音的软件,靠得很近偷拍也不会被发现。”
“真受不了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哦!”
我叹了一口气,去拍学长的照片。穿过观众,进到正在举行比赛的篮球场。要是普通人,早就被裁判叫住并暂停比赛,在观众的嘘声中被赶出去吧。但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假如这是职业篮球联赛,观众席上无数的摄影机一定会拍到我,造成大骚动。但除了我,我没看到别人为体育馆里举行的比赛拿出相机。
学长在球场里跑来跑去,我边追边拍。当然,我不忘在拍摄全程注意球的动向,很小心不撞到横冲直撞的其他队员。
就近以仰角按下快门,我才头一次看清上条学长的脸。因为体育馆的照明,汗水在发光。就像春日部沙也加说的,学长的确长得很精致。
3
和朋友分手后落单的上条学长,通过车站的收票口上了电车。冬天白天很短,外面天已经黑了。学长在离他家最近的车站下车。走往住宅区时,行人越来越少,巷子里后来只剩下我们。我走在学长身边,一路上看着陌生的人家。如果是《哆啦A梦》的“石头帽”,使用者造成或发出的声响别人都听不见。可是,我还没到达这个境界。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和制服的摩擦声,学长停下来好几次,一脸狐疑地环视四周。
我们走在点起一盏盏路灯的巷子中,许多人家的抽烟机飘出晚餐的香味,让我忽然想起母亲。我很喜欢母亲做的菜。虽然几乎不会一家四口围着餐桌吃饭,但在旁边看着母亲、继父和弟弟三个人说说笑笑,夹点火锅里的东西来吃,对我而言是最幸福的时光。
上条学长在一户独栋房子前面停下。铺着草皮的庭院,大得可以请朋友来烤肉。学长拿出钥匙打开门,说声“我回来了”走进去。我本来想趁门还开着的时候溜进去,但来不及,门就在我眼前关上,响起上锁的声音。
今天要不要到此为止,回家好了?
不,我还想继续。我想多了解学长。有没有办法进学长的房间呢?
我看到停在停车场的一辆脚踏车。银色的防水套没完全套好,随风飘动。我把它扯下来,扔在了路上,然后按了上条学长家的门铃。他们家的门铃有镜头和通话功能。
“喂。”
响应的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应该是上条学长的母亲。我对通话口说:
“不好意思,我看到路上有脚踏车套,不知道是不是你们家的……”
“哎呀,糟糕!”
屋内传来在门口穿拖鞋的声音。门一开,看似学长母亲的人便趿着拖鞋来到外面。只见她东张西望在找我,但看不到抹消存在感的我。她发现脚踏车套摊开掉落在巷里,便先捡了起来。我趁这个空当进了屋。
我在玄关脱鞋,把鞋收进事先准备好的束口袋。先从正面走廊走进看看,进去是十坪[1]左右的大客餐厅。餐桌上准备四人份的晚餐。学长家是四口之家。爸爸、妈妈、学长自己,剩下的那个,应该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那个女生了。
我静悄悄地偷偷看了看她的长相,和学长很像,但稚嫩得多。根据我的事前调查,她应该叫作美优。学长的母亲从玄关进来,那女孩爬起来问:
“干吗的?”
“应该是路过的人,告诉我们脚踏车套被风吹走了。”
“哦。哥怎么没发现?”
“那孩子有时候挺粗心的。”
我从交谈的两个人中间穿过去,离开了客餐厅。
学长在二楼吗?我找到楼梯,便爬上去看看。虽然很暗,但总不能开灯。要是灯突然亮起来,他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二楼的走廊上有好几道门。其中一道门开着,光线从那里透出。这时候,楼下传来妹妹的声音:
“哥,吃饭了。”
上条学长的头从我正准备要偷看的房间里探出来。
“爸呢?爸回来了?”
学长好像正在换衣服。只见他边穿运动衫边问。
学长的身体就在我眼前,我贴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
“爸说今天会比较晚回来,所以我们先吃。”
“我马上下去。”
他们家习惯全家到齐才开饭吗?学长回应了妹妹,然后又回房间。他是去拿手机,和春日部沙也加一样的iPhone。
我也紧跟着学长一起进房间环顾室内。书桌、计算机、床、小型电视、好几种电视游乐器。然后在桌上一个明显的位置,放着一个签过名的篮球。除了脱下来的制服散乱在床上,其他地方都整理得很干净。
上条学长关灯,到一楼去吃晚餐。我被留在漆黑的室内,竖起耳朵听学长的脚步声在楼下远去。
好啦,来翻学长的房间吧。
在这片芸芸众生的土地,我悄悄地、卑微地生活着,不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太过薄弱,即使直接扩散到空气中消失了,恐怕也不会让任何人有任何感触。有一段时期我是这么想的。
被那个同学叫住,是在樱花已经散尽,树木开始冒出鲜嫩黄绿色叶片的时候。
“喂,你昨天也在那里吧?”
午休时,我坐在校舍后的阴影中,正啃着甜面包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走过来说。是不是有人站在我背后,然后她在跟我背后的人说话?我回头确认,她却觉得好笑似的说道:
“不用装傻了。你这人真奇怪,大家好像都看不到你。不过,我注意到啰,你就在那里。”
她说她叫春日部沙也加,和我一样是一年级的。过去从来没有人注意到犹如空气般存在的我。她到底是怎么发现我、跟我说话的?
“就是觉得怪怪的,所以我就睁大眼睛仔细看。然后就看到啦。”
春日部沙也加能发现我不是偶然,恐怕是受到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从事校对小说、杂志的工作,春日部沙也加说她从小就会帮忙。
“阅读文章,要是发现错字、漏字,零用钱就会增加。后来我不用读,看一眼就能知道哪里有错误。我们不是会把印了字的纸摊开来放在眼前吗,只有出错的地方看起来会亮亮的。不是真的发光啦。就是觉得只有那里怪怪的,仔细去看,那里要不是汉字写错,就是漏了字。”
看来春日部沙也加培养出发现有异之处的能力,即使是难度很高的“比比看”挑错游戏,她也一秒就能解开,刘海只剪短几毫米,她也会立刻注意到。
我们不知不觉就成为朋友。她是第一个会在我到学校时跟我说“早”的人。我之前甚至没想过交朋友的念头。见到教室里开心聊天的团体,我总觉得那是与我无关的世界。有一个午休时能聊天、放学后一起上街的朋友,我的人生改变了。自己心中模糊的不安消失了,我确信:自己这个存在虽然薄弱到极点,但我的确存活在这个世界,的确在呼吸。
但出事了。就在十一月底的时候。
“走进那条路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怪。明明是很熟悉的路,却觉得很陌生。可是,回家的时间又已经太晚了,所以我没有折回去……”
我听到这些,是出事的第二天。她透过电话带着哭声告诉我。虽然歹徒没得逞,但她的心灵深受创伤,从此不再上学。
那天晚上,春日部沙也加走在一条两侧都是杂木林、很少人会走的路上。因为社团活动到很晚,天已经全黑。在那条路上,她越走越感到陌生。校对寻找错漏字所训练出来的直觉,告诉她情况不太对劲。
“好像会发生什么事。”
她才刚刚提高警觉,树丛后就有人冲出来。还来不及尖叫,她就被推倒且压在那个人身下。那个人戴着面罩,那是个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黑布面罩。除了推倒她的人,还有另一人。另一人想把一团布塞进她嘴里,应该是防止她大叫。
即使戴着面罩,从身材和声音也知道那是男人。
春日部沙也加拼死抵抗,她能脱身逃跑是个奇迹。或许因为事发前那一刹那提高警觉,让她在当下没被吓得停止思考。
她去附近人家求救的时候,身上制服凌乱,脸上、手上都是伤痕。我听了这件事,想起了母亲——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的母亲。
报警时,警方告诉她不久前发生过女性遭两名男子联手性侵的案件。与攻击春日部沙也加的那两人恐怕是同组犯人。他们很可能实际犯下更多案子,只是被害人没有报案。像这样的案件,被害者不敢报案的情形很多。春日部沙也加这次的事,犯人虽然没得逞,但我一想象万一得逞就毛骨悚然。
出事过一阵子,春日部沙也加把以下这番话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人,大概实在忍不住吧。
“伊织,我跟你说,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真的不想想起来,可是就是记得好清楚。推倒我的那个男人脸上戴着面罩,只露出眼睛和嘴巴。我在昏暗的路灯灯光下看到了,那双眼睛,我有印象。也许是我想太多了,所以我没有跟警方说……可是,我之前每天都看iPhone……因为我设成的桌面……伊织,你说我该怎么办……犯人的眼睛,和那张照片的眼睛好像……”
她的iPhone桌面,就是我在篮球比赛中拍的上条学长的照片。
4
楼下传来玄关打开的声音。好像是上条学长的父亲回来了。我继续调查室内,同时小心不发出任何声响。我在找证明学长是犯人的线索。
春日部沙也加的说辞虽然指出上条学长是犯人之一的可能性,但事实如何还不知道。也许她误认了。我虽然很想相信她,但说学长是犯人未免太离奇了。难怪她会迟疑着不告诉警方。所以我决定私下调查。利用我空气般的存在感跟踪上条学长。调查他的人际关系,尽可能偷听他和朋友的谈话。假如学长是犯人之一,应该会和另一个犯人接触,话中或许会透露出一些与犯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楼下传来谈笑声。学长还没要上二楼的样子。书桌的抽屉我翻过了,里面只有文具。不,抽屉底下还有装文件的透明文件夹,夹在里面的看来是手机合约。我在合约里看到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电子邮箱和密码,应该是怕忘记写下来留底。
十分钟后,上条学长回到房间。那时候,我正在翻衣橱深处的一个纸箱。我发现有人上楼,赶紧把翻出来的东西放回衣橱,带着书包和装鞋子的束口袋关了灯,赶往房间深处。但因为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小脚指头撞到了椅子。
椅子哐当一声移动了,我感到一阵剧痛。椅子撞到书桌,装饰在上面的篮球因而晃动。我没时间扶,只顾着滑进床底下约三十厘米的空隙。
紧接着,学长就开了门。
“美优?”
走廊上的灯光照亮床头。夹在床与地板间这段狭窄的视野中的我看到篮球反弹,滚到学长脚边。
“美优,是你吗?”
房间亮了,应该是学长开了灯。我看不到他的手。我此刻趴在床底下,只看得到学长的脚。
平常我不需要这样躲也不会被别人看见,但现在我处在一个特别情况。小脚指头一阵阵地疼,这份疼痛让我意识到自己也有肉体。扩散在空气中的身体意念,以疼痛为中心描绘出轮廓。
我稍微能够了解那些割腕女生的心情了。一个人可以借由疼痛重新意识自己的身体,提醒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可以不要现在吗。在一波波疼痛平息前,我的样子会被任何人看到。要是学长往床底下看,那就大眼瞪小眼,发现入侵者的存在了。
学长捡起篮球,似乎是把球放回了桌上。
感觉到轻轻的脚步爬上了楼梯。好像是妹妹上楼来了。
“美优。”
“干吗?”
一双穿着拖鞋的细腿,出现在敞开的门后。
“刚才有没有地震?房子有没有晃?”
“地震?没有吧?怎么了?”
“球自己掉下来了。而且,你看,东西都有点偏了。我摆的一些小东西,方向都和平常不一样。”
“搞不好闹鬼哦。哥,你是不是在哪里被女鬼缠上了?”
妹妹的脚往走廊那边消失了,好像是进了自己的房间,因为传来门关上的声音。
学长在房里四处走动。穿着袜子的脚走过来又走过去,感觉上是一个个确认小东西的位置。后来,学长的脚就朝床靠来。终于要查看我躲的地方了,我做好心理准备。但学长叹了一口气,在床上坐下。我身体上方的床垫往下沉,弹簧发出挤压声。
我心想:真的是他吗?不是春日部沙也加误认吗?万一学长与案情无关,那我才是罪犯。像这样跑进别人的房间,我到底在做什么?要是被发现,绝对不是随随便便就算了。
一阵电子声响起,好像是学长的iPhone。
“喂,我是上条。”
学长边讲电话边起身,床发出唧唧声,他接着关上敞开的房门。
“现在吗?可以啊。鲇川学长可以吗?”
来电听起来是个姓鲇川的人,在卡拉OK那时候也提到过这个名字。
“好的。三十分钟后见。了解。”
讲完电话,学长走向衣橱,拿出衣服开始换。我从床底下仅看得到脱下的衣服掉在地板。有人敲门,然后门开了。
“哥,这是我跟你借的漫画。咦?你要出去?”
“去便利商店。”
“那帮我买豆沙包。”
“我在换衣服啦,出去。”
学长关上门。感觉他们兄妹感情很好。这样的学长,会对女性做出人称“性侵”的暴力行为吗?
换好衣服即将出发时,学长翻起衣橱深处的纸箱,从里面抽出什么东西。我扭动身体想看清楚,争取把脖子伸到床的边缘。
学长没拿好,东西掉在地板上。是一块黑色的布。学长捡起来的时候,布松松地垂下来摊开,让我目睹了它的模样。是眼睛和嘴巴开洞的面罩。
学长停止动作。
也许听到我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学长弯下身,往床底下看。他的视线与我交会。
但感觉到视线交会的只有我,学长的视线扫视床底一圈,松了一口气。我的小脚指头已经不痛了。身体的意念再度扩散,我这个人的存在,又回到薄弱到学长看不见的程度。
学长把面罩塞进口袋,关掉房间的灯,然后关门走向楼梯。我在漆黑的房里竖起耳朵,听到他向父母说要出去,接着是大门的开关声,以及脚踏车解锁的声音。
我终于爬出床底,走到窗边。隔着玻璃看到跨上脚踏车外出的学长。他从家门前的那条路往车站的反方向骑,不久就被建筑挡住看不见了。
学长有面罩,是和犯人戴的一样,眼睛和嘴巴有开口的那种黑色面罩。可是,慢着。刚才那个会不会是御寒用的?会不会因为要顶着十二月的寒风到便利商店实在太冷,才带着去的?一定是这样。可是,刚才瞄到骑在脚踏车上的学长,他脸上什么都没戴。如果是御寒,那骑上车就应该戴啊。现在还不能确定学长就是犯人。可是……我啧一声。如果学长真的是性侵犯之一的话……
我走出房间下楼。顾不得有没有发出声音了,我从束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鞋子,迅速在门口穿上飞奔而出。
进门费一番功夫,但出去很简单。打开门上的锁,直接出来就好。就算被学长的家人看到,也只要逃跑就好。门没锁也无所谓,现在第一优先是追上上条学长。
若学长就是犯人,带着面罩在晚间外出,那么要做的恐怕就只有那件事了吧?刚才来电的,就是另一名犯人。而那通电话会不会就是相约犯罪?如果今晚他们要进行不知第几次的犯案,那么我必须在受害者出现之前制止学长才行。
我在十二月冰冷的空气中全力疾奔。一盏盏路灯串起的巷子里,已经不见上条学长的身影。我朝脚踏车骑走的方向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边跑边开机。怕手机破坏我的跟踪行动,我一直关机。我从通信簿里找出春日部沙也加的号码,打给她。铃响几秒,她就接了。
“喂!沙也加!你现在方便讲话吗?”
“嗯,我在打电动。”
出事以来,她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家里。她应该能使用计算机。
“我有东西想请你帮忙查!”
“伊织,你怎么了?你在跑步?”
“嗯,我正在跑!”
我一边右手提着书包,左手拿着手机抵住耳朵,一边跑马拉松。呼吸不顺,说话也很困难。我平常不太运动,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可是一想到等一下可能发生的事,我就不能不跑。此刻,我正站在能否阻止犯案的紧要关头。
因为突然跑起来,我的肺好痛。我呼吸困难地向春日部沙也加解释缘由。我没告诉她我要调查上条学长,所以她非常傻眼。
“伊织,你在搞什么啊……”
“沙也加,我有东西想请你帮我查。”
我拿出塞在口袋里的一张纸条,是我从学长书桌抽屉里拿来的。我把上面写的电子邮箱和密码告诉春日部沙也加。
“你能不能用这个看到学长的电子邮件?”
计算机和网络方面,她懂得比我多。
“嗯。如果密码没换的话。只要能登录,应该就能使用一些服务。虽然不应该,但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
“能不能找找看他有没有跟一个姓鲇川的人互通邮件?我必须找到学长的所在地。搞不好有犯案地点的相关记录。”
“那就不用看电子邮件了。”
我因为红灯停下来。眼前是大马路的十字路口。我呼出来的气化成白雾散开。我靠在砖墙上,决定在信号灯变绿前稍事休息。右手脱力,书包滑落,可我一点都不想捡。等一下再回来捡吧。隔着手机,感觉得到沙也加在操作计算机。
“顺利登录了。”春日部沙也加松一口气般继续说道,“然后,嗯,果然……伊织,我知道学长现在在哪里了。”
“怎么知道的?”
“我用手机定位服务。”
根据她的说明,这项服务是利用iPhone发送的电波,在地图上显示手机的所在地。为了应对手机遗失或被窃的状况。只要手机开机,在计算机浏览器上登录就可以利用这个服务。根据地图上显示的信息,现在学长手机正在市政府管理的公园。
“公园?”
“嗯。伊织现在在哪里?走路不知道到不到得了?”
我把自己的位置告诉春日部沙也加,她看着网络上的地图,告诉我公园的方位和距离。并不算太远。信号灯变绿了。我挂了电话,再度开跑。
我累得好几次想停下来,但还是朝着那里跑。跑过住宅区,见到茂密的树林剪影了。这里在我的生活圈外,我从没来过。这是一座占地广大、看不到尽头的公园。
为了确认上条学长的位置,我在公园入口再次联系春日部沙也加。
“我想应该还在公园里,但不是很确定。因为沿着人行步道走过去后,电波就中断了,估计是关机了。”
听她这么说,我惊觉这代表什么。关机,不就是怕突然响起来会有麻烦吗?现在的iPhone和刚才的我一样。学长现在也许正悄悄躲起来。
“我已经叫警察了。我匿名报警的,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出动?”
“我、我也不知道……”
连发出声音都很辛苦,我多少年没这样跑步了,肚子好痛,好想蹲下。
“伊织,你还好吗?”
“我得……喘口气……不然会被发现……”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看了竖立在入口的公园地图。朝人行步道走就对了,学长应该躲在步道尽头某处。我想象身体融化在黑暗中。我必须抹消存在感才能接近上条学长。
公园里的路灯根本不够,到处都是光线照不到之处。石板人行步道上散落着落叶,一踩到就会发出枯叶碎裂声。因为刚才跑步,我里面的衣服都湿了。我深深吸气和吐气,冰冻的空气跑进肺里。
人行步道的尽头是又深又浓的黑暗,要继续往前走需要勇气。我唤醒初中时的记忆,不敢帮助被欺负的同学,决定旁观到底的后悔依然残留在内心深处。我握紧双手。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要勇敢去做,不再逃避。我一步步踩向黑暗的深处。
眼前闪过小小的白色颗粒,细细的雪开始在夜晚的公园里飞舞。只有在进入微弱的路灯灯光中时,雪粒才从黑暗中现身,一到光外便骤然消失,感觉好美。可是这片寂静却被突如其来的尖叫打破。
人行步道深处传来惊慌骚乱的动静。我尽量不让呼吸紊乱,快步走向那里。在略微偏离石板处,感觉有数人在喘气。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看清状况。两名男子制住一名女孩。
女孩穿着休闲,购物袋掉落在身旁,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两腿拼命乱动,想挣脱骑在她身上的面罩男。但她双手手腕被抓住,按在地面上动不了。双腿挣扎着,脚上的靴子被地面的落叶绊住。
另一个面罩男蹲在她的头旁,拿一团手帕似的东西塞进她嘴里。于是她再也无法发出声音,女孩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
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衣服的摩擦声,全都传入我的耳朵里。哪一个才是上条学长?两人体形相似,又用面罩盖住了脸,上下身都是黑色衣服,我无从判断。不仅无法判断,他们按住一个女孩的样子,根本不像人,像野狗,凑在一起争食的野狗。
一名男子取出利刃,是塞住女孩嘴巴的那个。看到利刃,女孩的抵抗减弱了。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沿着侧脸流下。另一名男子开始脱她的衣服。
他们用日语吼些什么,但我无法辨识。因为震惊、恐怖、愤怒,种种情绪在我心中交错混杂。同时,又有一丝理智告诉我须保持呼吸平稳。呼吸一乱,我就会被看到。
我告诉自己要维持平常心,拾起旁边一块比较大的石头。这块分量十足的石头表面凹凸不平,有锐角。我举起石头,在白雪飞舞中,悄悄走到他们身旁。
即使到伸手可及处,他们还是没发现我。我拿石头用力朝持刀的男子头上砸下。
手上感到一阵闷闷的冲击。
看到突然头破血流倒地的同伴,另一人愣住了。旁边有一根正好适合打人的棒子,我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那边,捡起那根棒子。走到东张西望的男子身边,朝着戴着面罩的侧脸,用吃奶的力气挥下。这冲击来得毫无预兆,他事前应该无法有任何防范。
在打到人的那一瞬间,棒子碎裂般折断了。他歪着脖子扑在女孩身上,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在雪粒闪现的公园里,我想象自己的身体,将扩散在空中的存在感凝聚起来。因为受害的女孩又惊又怕地提防着。
“已经没事了。”
她辨识出我的模样后,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大概是判断出了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趁暗攻击犯人,救了她。
她泪湿的脸颊上沾了泥。我帮她擦掉,安慰她的时候,几名警察带着手电筒朝我们走过来。应该是收到春日部沙也加的通知而来。
解释起来很麻烦,于是我再度抹消我的存在,离开那里。我没看完整件事就离开了公园,因为我想早一刻打电话听听春日部沙也加的声音。
5
“好,时间到。”
老师看表后宣布。教室里紧绷的空气顿时放松,到处都发出带着遗憾的声音。因为题目很多,很多同学无法在时间内全数答完。我吐一口气,伸伸懒腰。第二学期的期末考考完了。
最后一排的同学收了考卷拿去给老师。一回神,我的考卷没被收走,被跳过去了。当然,同学不是故意的,因为即使是在常态,我的存在感还是太过薄弱。
老师在讲桌上整理好考卷就要离开教室。我追上去。
“老师!老师!老师请等一下!我的考卷还在这里!老师!”
结果我叫了好几次,老师总算注意到我。我把考卷交给露出“这班有这个学生?”表情的老师。
短暂下课时间后,全校学生在体育馆集合,举行第二学期最后一次全校集会。校长走上讲台,提醒大家寒假的注意事项。然后,不能不提学生犯下的丑闻。尽管难以启齿,校长还是叮咛大家绝对不可以再惹出那种事。
所谓的丑闻,当然是上条学长与篮球社鲇川这两个人,结伙性侵女性并以现行犯逮捕这件事。因为未成年,报纸上没刊出姓名,但不用说,这件事当然轰动全校。鲇川这个人就算了,但上条学长在校内是颇受好评的学生,造成的冲击格外巨大。
圣诞节一过,街上就充满年味。在某个大晴天,我搭公交车去看春日部沙也加,这是我第一次去她家。我边走边看事前问好、抄好怎么走的纸条。从公车站起,一路上和放风筝的、遛狗的人擦身而过。风很冷,但天空清澈湛蓝,好舒服。
我大概一个月没看到春日部沙也加了。从电话和短信的联系中,我感觉得出她的情绪非常平静,但她还是很怕外出,都关在房里。
“我不想念了。”
她前天晚上在电话里这么说。我挽留她,说暂时休学,等到可以外出再复学不就好了吗,但她心意已决。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性侵案。只要上学,就会有人以好奇的眼光看她。她在意这个。
我要去的地址是一个公寓小区。棱角分明的白色公寓模样在蓝天下格外突出。我爬上楼梯走在三楼的通道,来到纸条所写的门牌号码前。门前挂着“春日部”的门牌。按了门铃,有人回应,金属门打开,穿着运动服的她从门缝里露出了脸。
“好久不见,我来了。”我说道。但她歪着头,有点害怕的视线四处游移。
“咦?有人吗?”
她的视线从我身上扫过。她好像看不见我了。一段时间不见,她就和别人一样,看不见我了吗?正当我开始不安,她定定地注视我的眼睛。
“我就是想说说看。”
“……我还是回去好了。”
“开玩笑的啦,伊织。好久不见,谢谢你来。”
就像在学校屋顶聚在一起的那时候,我们都笑了。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瘦了?听你说一直窝在房间里,还以为你会变胖。”
“我在注意。我有请妈妈买蛋糕回来哦,一起吃吧!”
“蛋糕?”
“嗯,像宝石一样漂亮的蛋糕。”
“真是好人家的孩子。”
“对,我就是好人家的孩子。”
我们在门口对望。公寓大楼的通道上有一整排金属门,另一边则是扶手。有开门声,一个阿姨从第三户外的房门出来。她从通道上走过来,我闪开免得撞到她。
阿姨一脸讶异地向春日部沙也加点点头,走过去。大概看不到我,只看到开了门站在那里的春日部沙也加吧。在通路尽头,阿姨又再次回头朝这边看一眼,才下了楼梯。
春日部沙也加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来,进来进来。一直伫在这里,别人可能会以为我因为那件事脑袋坏掉了。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口傻笑的茧居族,人家会怎么想?”
她拉着我走进屋里。门在背后发出关上的声音。
“瘀青呢?”
我在有点昏暗的玄关问。
“都退了。”
“太好了……”
我不禁紧紧抱住她。春日部沙也加好像有点吃惊,但没有把我推开。
“你也太夸张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摸摸我的头。
早上醒来,望见一片蓝天的时候,我有时候会打开房间的窗户,闭上眼睛。心想我会不会就这样化在风中被吸进天空。我会喜欢上什么人吗?还真有点难以想象我曾经这么想过,但我错了。
过着高中生活,我明白了爱是什么。除了她,没有人会对我说“一起吃蛋糕吧”这种话。要是我对她说一些肉麻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恶心?我觉得这样很好,因为,扩散在空气中的我的身体,在感觉到她体温的这一瞬间,会找回比平常更明确的轮廓。
注释
[1] 坪源于日本传统计量系统尺贯法的面积单位,1坪等于1日亩的三十分之一,合3.3057平方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