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能人生
サイキック人生
1
我的烦恼是常被人说是天然呆。
不久前,我要在车站前的停车场停脚踏车。我看到一辆醒目的黄色脚踏车,就把车子停在那辆车旁边。那亮眼的鲜黄色,远远一看就认得出来,我因此认为可以当作识别的标记。
“可是,等我办完事回来,到处都找不到那辆黄色的脚踏车了。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害我用了半天,为了找脚踏车跑来跑去。”
我在教室里这么说完,朋友A就叹一口气,“天然呆啊天然呆”。照她的说法,这是我的不对,拿一个会移动的东西作为标记,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在高中教室里,我被归到天然呆。这类阿呆角色没威严可言,在团体里无论提出任何意见,别人都会像对小朋友一样说几句“对对对,你说的对”应付过去。完全不会有人当真,活泼一点的男同学还会未经同意就摸我的头。“混蛋!住手!”即使我表示抗议,男生也只会笑笑。更糟的是,还有女同学说我的呆是装的,是为了要引起男生注意的心机。
可是,无所谓,我又没办法和世界上每一个人当好朋友,我只要好好珍惜和我要好的朋友就好了。在班上,我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大概有十个,一半是男生。我们这群好朋友会在放学后一起玩。假日大家会去游乐园坐云霄飞车、拍搞怪团体纪念照,这样的日子不也挺充实吗。但我万万没想到,因为我自己搞出来的乌龙,害得我看重的这些朋友都不敢来上学了。
事情的开端是某天放学后,朋友们聚在教室里,讨论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幽灵。我不禁傻眼,都多大了还要讨论这种事?
“当然有啊。”
我自信满满的发言遭到大家的嘲笑。
“我就知道星野会这么说。”
“你也相信有圣诞老人吧!”
“可是大家不是会怕鬼吗?”
“怕和有没有是两回事吧。”
“有依据吗?你有什么依据说有?”
他们逼问我。我肯定幽灵的存在有我的理由,但我不能说,只好沉默。世界上才没有幽灵,讨论以此结束,相信有鬼的我就被一句“真可爱”打发。我内心甚至出现了一股义愤填膺的感觉。但事后回想,我认为这股怒气并不纯粹是针对幽灵的存在被否定。平常就被当成天然呆对待,任何意见都得不到重视,让我心里的郁闷一直累积。被归类成天然呆的人容易被不是这样的人看不起,他们经常自行认定我们就是不善于思考。
好,我明白了。既然这样,我有我的办法。当晚,我下定决心,就由我来搞场恶作剧让他们相信世界上有幽灵吧!只要身边发生只能以灵异现象解释的奇异事件,也许他们就肯听我说话了。要安排灵异现象对我来说易如反掌。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其实我有一双透明的手,可以触碰或移动远处的物体。
我妈妈那边每个亲戚都有这种超能力。每年几次亲戚聚会吃饭,都会运用这种能力为坐得比较远的舅舅、长辈们倒酒。平常,我把这项能力发挥到极致,就是弄我讨厌的数学老师眼镜的时候。上课时,我会朝着站在讲台前的老师伸出我的透明手臂。我不必特别集中意识,那双谁也看不见的手就会从班上同学的头顶上直接伸去,指尖捏住数学老师的眼镜,稍微拉一下。在整个过程中,我仍然正经八百地乖乖坐在自己位子上。数学老师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在这间教室上课时眼镜会歪掉。
量身高体重的时候,我也用来让自己量起来轻一点。我会把透明的手插进自己腋下,轻轻把身体往上拉。体重计量出来的重量就会变轻,比本来的数字好看些。
透明的手谁都看不见,也摸不到。手能伸长的范围大概就是一间教室。虽然动不了太远的东西,但换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就不必特地爬脚凳了。这种超能力好像叫作telekinesis或psychokinesis[1]。很久以前的祖先好像曾经因为这种能力而遭迫害,所以我们不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本来也禁止在自家以外的地方使用这项能力。要是被谁知道了,就会受到严惩。从小开始大人就一直告诉我惩戒的内容,可怕得令人发抖。难得有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我却不能自由运用。明明有这么有趣的专长,却只能孤芳自赏。
这也是我相信有幽灵的依据。既然都有这种超能力了,有鬼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是吗?因为这两种都是超自然啊,等于是亲戚嘛。可是被朋友问起依据,我不能提出真的有超能力者的证据,结果只能闭嘴。因为如前面所说,这项能力必须保密。
因为这样,我决定利用念力对我那群好朋友设计灵异现象,这是让他们相信有幽灵的策略。首先,作为准备阶段,我向他们宣告:
“其实,我有灵异体质。”
“你的话太离奇我听不懂,再说一次。”
结果朋友A眨眨眼,一副疑惑的表情追问道。
“因为有灵异体质,有时候走在路上就会被跟。也许会跑到大家那里去,对不起喔。”
朋友们很困惑,不知这是搞笑,还是说真的呢,或者别有用意。大概听到我们的谈话,几个不良少女低声说“天然呆蠢女”。
“星野,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朋友中的帅哥藤川一脸忧心地说,就是有那种人啊,为吸引别人的注意而说自己有灵异体质。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你还好意思说。明明拿捡到钱包的钱去买果汁。”
“我又不知道那是你的。”
那是以前大家一起到游乐中心玩的时候发生的事。我正为钱包掉了惊慌时,这家伙跑去自动贩卖机买果汁回来,高兴地嚷着“运气真好,捡到好东西了”,手上就拿着我的钱包。
只有朋友A真心为我担心,帮我一起找。这件事后,在这群朋友中我和她的交流更密切。
“这不重要,但我真的有灵异体质。”
我清了清嗓子,望着教室天花板某一点,假装心头一惊。朋友们跟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当然什么都没见到。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和幽灵对看了!大家要小心……我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
所有人都一脸怀疑,但上课发生的事为我的话背书。
那是英文课,座位和我有点距离的朋友A正在抄黑板笔记,但她突然尖叫一声站起。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朋友A惊魂未定地看着自己的脚。
“刚才,有人抓我的脚。”
她说有人抓住她的脚踝用力拉。那只手,冷得令人打战。
“你是不是没睡醒啊?”
听了朋友A的话,老师笑了,四周同学跟老师一样。但她看了袜子内侧又尖叫起来。因为脚踝留下被人用力抓过后淡淡泛红的手印。
可是,那并不是幽灵搞鬼,那是我在上课时伸出的隐形手,抓住坐在位子上的她的脚踝。要是把我的手和她脚踝上的手印重叠,大小一定一模一样。虽说是念力,但我并不是任意操纵没有形体的能量。其实就像拉长我真正的双手一样,用透明的手打谁一巴掌,上面就会留下手印。
后来教室里继续发生无法解释的现象。上课时,有人突然耳朵被呵痒,也有人被拉头发。明明没人碰,笔却竖起来在笔记上写“救我、救我、救我”。还发生过黑板出现手印的事。
无数离奇事件以我那群好朋友为主不断发生。我伸长透明的手乱摸他们。他们很害怕,觉得有一只好冷的手在摸自己。我的念力伴随着热能交换,透明手臂所做的事也会反应在我有形的手臂上。透明手臂挡了什么,我的手臂也会感到冲击,若是碰到烧热的锅子,我的手也会被烫伤。上课时,我偷偷在桌子底下握住冰枕,就是冰在冷冻库里,发烧时用来放在额头上退烧的胶状物。我让自己有形的手变凉,再伸出透明的手摸朋友的脖子,于是就会发生热交换。透过透明的手,吸取朋友的热能,让他们的脖子觉得冰凉。
每次发生灵异现象,我就在教室里表情僵硬,喃喃地说“有鬼有鬼有鬼”,视线不和任何人接触,像个封闭心灵的少女般低头颤抖。一开始这样演还蛮好玩的,好朋友们会脸色苍白来找我商量。
“星野,怎么办?要怎么样这个现象才会平息?”
我一脸严肃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鬼魂的确在教室里住下来了,最好是等它自己消失,我给出这样的建议。这种感觉很痛快,我曾经在比他们更优越的位置吗?我得意忘形,一连演了好几天,结果朋友A常神情灰暗,后来就不来上学了。其他朋友也差不多,有的虽然来上学,却害怕教室,躲在保健室里。我做得太过火了,朋友们对无法解释的现象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我开始灵异现象的恶作剧一周后,好朋友都从教室里消失了。
我妈妈是家庭主妇,个性温婉,我觉得“天然呆”这个词才适合她。她视力不佳,平常都戴着眼镜,但洗脸忘记摘下眼镜就把水泼到脸上的事,发生过不止一两次。
“妈真是天然呆。”
“才不是呢!真没礼貌!”
妈妈边说边点眼药水,然后眼药水就滴在眼镜的镜片上。
有一天,我出公寓的电梯,打开自己家的门,正说“我回来了”,就觉得有人用力掐住我的脖子。只见妈妈叉腰站在走廊尽头,隔着眼镜瞪我。
“妈,别……”
我吃一惊,双手摸自己的脖子,想摆脱压迫我的力量。但我脖子上什么都没有,我知道脖子上有指痕陷进。
“学校的事我听说了。泉,是你搞的鬼对不对?!”
掐我脖子的是妈妈的透明手。就算想摆脱,但我的手指会穿过去,所以无法拉开。教室里发生灵异现象的事好像传进妈妈耳里了,她一定料到那是我用念力造成的。
“好啦!放开我!”
我咳嗽着说道,妈妈的念力才松开我的脖子。重获自由后,我松了一口气。但妈妈还是气冲冲的,双手环胸。她在这种状态下一步都没动,用念力抓住我的手用力拉。我毫无抵抗余地,被拉到客厅的沙发坐好。
“不要动粗!”
我猛然伸出我的透明手臂,推了数米之外妈妈的肩膀。妈妈颠了一下。“竟敢跟我动手!”妈妈才说完,我的头就啪一声受到震荡,像小时候那样被妈妈用念力打了。我按着头呻吟。如果有不明所以的第三者在场,妈妈看起来大概会是自己颠一下,然后我的头没来由地爆出啪的一声。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平凡的公寓里正发生一场超能力大战。
“闹鬼的恶作剧是你搞出来的吧?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我才不会被人发现!”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万一大家知道这种能力……”
“我知道啦。”
妈妈的家族自古以来就有个规矩,念力的事要是被人知道了,就必须杀了那个人灭口。这对我们来说一点都不难。比方说,只要捏断主要血管就可以了。透明的手臂穿透物质照样可以运作。要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扯断他体内的血管,比数学作业还简单。万一全班同学发现了我的念力……
万一真的发生了,所有亲戚都会得到消息,然后聚集人手,一夜之间把所有同学灭口。我就知道布置成天灾或意外而被灭掉的整个村子和城镇的例子。
明知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做这种事,我多少有点想利用自己的能力让大家知道我的厉害。对了,即使念力被知道了,还有唯一例外可以不必杀死对方。那就是对方是配偶或配偶候选人。
爸爸下班回来,我们就开饭。大家围着餐厅的餐桌,妈妈向爸爸说起学校的灵异骚动。爸爸虽然没念力,但很清楚妈妈家族,也很清楚我有那种能力。爸爸骂了我一顿。
“泉,不可以在外面施展能力。若被知道了,后果非常严重。”
我很想看点无脑的综艺节目笑一笑,想开电视,遥控器却在好远的地方。原来在客厅的茶几上。我边吃炸鱼边伸长我的透明手操作遥控器,电视的画面亮起来。
“泉!现在在讨论正经大事!”
妈妈朝电视遥控器瞥一眼,画面突然暗掉。我再度发动念力打开电视,然后把遥控器藏到沙发底下。妈妈吃饭的手没停,但把遥控器从沙发底下拿出来。遥控器在家里四处飞来飞去,这情景爸爸早就看惯了,毫不在意地喝着啤酒看电视。
“这个我知道。上次亲戚聚会的时候,大家一起看的。”爸爸突然间说。
我中断和妈妈的遥控器争夺战,认真看起了电视。正在播放的综艺节目在介绍网络上造成话题的影片。大概是手机拍的,影片晃动得很厉害。据说这段影片被放到分享网站,全世界一共点阅了几百万次。
那是很神奇的影片,椅子轻飘飘地在室内凌空飞舞,而仰望着这个景象的白人宝宝也不受重力影响,飞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在空中翻滚一圈,坐进半空中的椅子。宝宝笑着享受空中游泳。超能力的事终于被全世界发现了吗?
节目的旁白说,这并不是真正的影片,而是在动画工作室工作的父亲,拿孩子的影片加工而成。
“搞半天是这么一回事啊。”
我懂了。换句话说,就是造假的。
“叫人家做这段影片的,就是你大舅公。他出钱请国外制作公司做的。”
“干吗没事做这个?”
“为了隐瞒世界上真有超能力者这个事实。这是要给一般大众,通过简单的技术就制造出这种影片的印象。”爸爸看着我继续说道,“比方说,泉施展超能力的时候被偷拍了。就算影片被放到分享网站,人们只会认为‘反正是后天加工而成的嘛’,这样以后就不用再灭口了。”
电视画面上,宝宝还在玩空中游泳。我很傻眼,认为大舅公未免太爱操心,但后来多亏这段影片,我们的秘密才得以保全。
2
我已经不再搞灵异现象了,但好朋友们还是没有要回教室的迹象。不知不觉开始流传起我们班被诅咒的八卦,大家都说我们教室被惨遭杀害的少女幽灵占据了。大家说得太过严肃,我也越来越怕。
有个女老师在我们班上课的时候,身体不舒服。看到老师这样,同学就陆陆续续说自己很想吐。我也莫名想吐,认为这绝对是灵异事件。后来冷静下来,就知道这其实只是集体歇斯底里罢了。
每天都没人跟我说话。班上同学好像都很怕我,大家认为着一连串灵异现象的原因就是我。虽然百分之百是正确答案,但并不是我的念力被发现了。都怪我在搞出灵异现象的第一天,事先宣称自己有灵异体质。所有人都认为在教室赖着不走的幽灵是我带来的。
下课时间我几乎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发呆。我觉得被人家喊天然呆、摸头,好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听到大家窃窃私语,知道大家都叫我通灵少女。通灵少女吗?我想这也……不错。我做出略带忧郁的神情看着窗外。
但话说回来,要怎么做才能让好朋友们恢复原状呢?他们不在,我在教室里就落单了,在班上完全被孤立。午休在教室里自己一个人吃饭让我觉得好悲惨,好难熬。我离开座位,决定到厕所吃。正当走在走廊上的时候,有人从后面追上来叫住我。
“星野同学!”
那是一个从没对话过的男同学,全身笼罩着阴郁的气氛,神色黯然。虽然同班,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空气般没存在感的那群人之一。
“什么事?”
他的肩膀窄窄的,瘦瘦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视线不肯和我交会,说话也不看我。
“星野同学,你有灵异体质对不对?”
“对啊。对不起,跟在我身上的幽灵好像很喜欢我们教室。”
“现在还在吗?”
“在啊。不过,我想很快就会不见了。”
“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能不能和我一起,那个,就是……”稍事犹豫后,“能不能和我一起唤召‘钱仙’?”
“钱仙”这个词我有印象。我还记得小学读过给小朋友的鬼故事。这是降灵术的一种,召唤鬼魂,问它各种问题。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你有灵异体质。‘钱仙’的起源‘桌灵转’规定要具通灵能力的人参加,请这样的人作为传达鬼魂意思的媒介。如果有灵异体质的星野同学肯一起,成功率一定很高。”
这位同学是对神秘学之类的有兴趣吗?所以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怕我,敢来跟我说话。我决定答应,因为难得有人需要我,感觉很棒。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问这位同学。
“莲见,莲花的莲,看得见的见。”他回答道。
这便是我与莲见惠一郎的相遇。
放学后,大家收拾好东西就离开教室了。只剩下我和莲见惠一郎,我们把两张桌子面对面并在一起,准备召唤“钱仙”。他拿出一张写有平假名五十音表的纸在桌上摊开。上面不止五十音,还有是/否、男/女、从零到九的数字,以及鸟居的简化记号。一开始好像是要把十日元硬币放在鸟居的位置。
“参加的人要把食指放在十日元硬币上。不要出力,呼唤‘钱仙’,十日元硬币就会自己移动,回答我们的问题。”
莲见惠一郎解说完,就拿出钱包找零钱。但他好像找不到十日元硬币。“我去把钱找开”,他说完就要站起来。“不必了”,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硬币放在鸟居上。那个十日元硬币很特别,上面的浮雕很奇怪。据朋友A说,那是“制造工序有误”。这种硬币很稀奇,所以我没用掉而拿来当护身符。既然是特别的十日元硬币,用在“钱仙”上一定也会有特别效用。准备完毕,窗外照进来的夕阳把教室染成橘色。莲见惠一郎垂眼看着十日元硬币,长长的睫毛落下影子。
“钱仙是什么?”我问他。
“一般说是狐狸的鬼魂,但也有人说是死去小孩的鬼魂。刚好在附近的鬼魂也会移动到十日元硬币上。如果在我们教室召唤钱仙……”
“在教室搞怪的幽灵就会回应?”
少年点点头,刘海缝隙中露出来的眼神很锐利,我渐渐紧张起来。外面传来的运动社团特训声渐渐远去,四周安静下来。“钱仙”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也有小孩子召唤“钱仙”却被鬼魂附身,导致人格异常的传闻。但十日元硬币自行滑动的现象,科学上是可以解释的。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解析,据说这是参加者的潜意识浮现出来,手指不自觉地移动硬币。因为不止一个参加者同时把食指放在十日元硬币上,一旦施力不均,感觉就会像硬币自己行动起来。当然,还是很多人相信这是鬼魂的回应,我也属于这一派。
但这次,我知道教室里并没有幽灵。
“莲见同学相信有幽灵吗?”
“嗯。我希望有。”
他突然露出温柔的神情,一注意到我的视线,便低下了头,把眼睛藏在垂下的刘海后。
“开始吧。对了,有一点要注意。手指绝对不可以中途离开硬币,鸟居记号是起点,也是终点,在十日元硬币回到这里前,食指都要在上面。”
“好。”
我们同时把食指放在十日元硬币上。我的指尖有一点点碰到了,他的手指细得像女孩。莲见惠一郎呼唤“钱仙”。
“钱仙,钱仙,请出来……”
……什么事都没发生。他重复召唤,我和他的指尖相抵放在硬币上。终于,十日元硬币毫无预兆就开始向旁边移动。我用手指用力把硬币压在桌面,但硬币还是照移不误。移移、移移移,滑动在五十音表纸上。我们屏气望着硬币移动,但其实是我用透明手臂偷偷移动硬币而已。
“你是谁?”莲见惠一郎向“钱仙”发问。
我一时想不出名字,就先说是女生好了,于是发动念力,把硬币移到写着“女”之处。
“你就是在教室捉弄大家的幽灵吗?”
我把硬币移到写着“是”的地方。
“年龄呢?你几岁?”
我依照顺序显示一、六。十六岁,和自己一样的年纪。
“你为什么会死?”
“我、不、知、道。”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移动。
“有阴间吗?”
“是。”
我一直没说话,但脑子很忙碌地转动。我必须假扮成幽灵来思考怎么回答。他说,他希望幽灵存在。我决定扮演幽灵好成全他的梦。
“你现在也记得家人吗?”
“是。”
回家路上,我们一起走到车站。莲见惠一郎告诉我,三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失去妹妹,如果有阴间,他想知道妹妹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他说希望有幽灵的时候,夕阳的橘色中,他的表情显得无比温柔,大概想起了死去的妹妹。我们到车站时,天已经全黑了,路灯亮了,小钢珠店的霓虹灯开始闪烁。我们站在不会阻碍来往行人的地方说话。
“十日元硬币,我过一阵子再还你。”
“一定哦,那个是很特别的。”
莲见惠一郎说,召唤“钱仙”的硬币必须尽快用掉。如果一直带在身上,会给那个人招来厄运。这个说法很有名,他故意不用掉带在身上,目的就是想验证是否会发生灵异事件。
“如果我身上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就表示灵异现象真的存在。”
“的确可以这么说,所以你牺牲自己来做实验。”
“谢谢你今天答应临时陪我。多亏星野有灵异体质,我才能和教室的幽灵沟通。”
“我也吓一跳,没想到十日元硬币会自己动起来。不知道会不会因为金额不同移动也会不一样?要是用五百日元硬币,搞不好会动得很快。”
我竖起食指,做出五百日元硬币以电光石火的速度移动的样子。莲见惠一郎默默地望着我。我干咳一声,从书包里拿出定期车票,向他挥挥手,过收票口踏上归途。
我成了有名的通灵少女。别班的同学会把我叫出去,请我看几张灵异照片,要我判定是不是真的。“全部都是真的,感觉得到鬼魂的怨念。”我一脸严肃地说,顺便当场伸出透明手臂制造灵异现象,像明明没人碰到的椅子却动了,黑板上出现无数手印,看大家尖叫,我以此为乐。
一次,一群三年级的男生叫我出去,把我带到一间教室。他们让我看一个旧木箱。外面贴着好几张符,把盖子打开后,里面装着日本人偶。他们问我这个人偶怎么样,我回答“这是被诅咒的人偶”,还说“上面有小时候就死去的少女鬼魂”。但在场的那群男生听到我的回答,就开始大笑起来。他们的代表推着眼镜说道:
“星野同学,那是不可能的。这个人偶是我们前几天买回来的。我们故意把衣服和木箱弄脏,贴上符,让东西看起来很旧。我们是科学社的,可不能让人相信世界上真有幽灵。现在就证明了你根本没有通灵能力。”
原来这是陷阱,他们设计了我,但我当然不能被他们吓到。
“一定是在店里的时候被鬼魂附身。我想你们买下来的时候,这个娃娃就被诅咒了。因为,你们看。”
我指着桌上的木箱。他们的视线往那里看,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因为木箱是空的,本来应该躺在里面的人偶不见了。
这时候,代表他们说话的男生尖叫起来。娃娃头的少女人偶不就正攀着他的腿吗?他想把人偶甩开,但人偶还是紧紧黏住他,双手抱住他的腿,头开始左右猛摇,头发乱晃。这当然不是灵异现象,全是我用念力造成的,但我这通灵少女的存在感因而越来越有分量。
星野身边又发生灵异现象了。只要有人这么说,莲见惠一郎就会来问。我们在教室里交谈的频率增加了。他是文静的少年,我说话的时候他都不会半路插话,会把我的话听完。如果我说到一半脑筋混乱停下,他也会等我把思绪整理好,有时还会帮我引出我想说的话。和他说话,会觉得“对对对,我就是想说这个啦!”,整个人神清气爽。
但和我那群好朋友说话就不会这样。要是我说到一半结巴,或是用一些奇怪的形容词,他们照例都会打断吐槽我。对大家来说,重要的是能靠我说话来炒热场面,而不是我说什么吧。他们认为我说话一定会出差错,每次都在等我出错,所以我在说话的时候都会紧张。一直到现在才发现,也许因为无法把心里想的好好说完,才会觉得有压力吧。
一次下课,莲见惠一郎站在走廊的窗户旁。我走到他旁边,好奇他在看什么,原来是一只蜘蛛正忙着织网。他好像正在观察蜘蛛如何织网。
“莲见同学,有没有人说过你是天然呆?常有人这么说我,可是你也有天然呆之处呢。”
“这种事自己不会知道啊。星野同学觉得自己很呆吗?”
莲见惠一郎侧眼看我。他不高,和矮个子的我差不多,跟其他男生相比,简直像初中生。
“别人说我天然呆,我会觉得,哦,原来我是这样啊。”
“贴上那样的标签,对人类来说比较容易交流。”
“标签?”
“就和贴在商品上的标签一样。用一个词来将人的性质加以分类,就叫作贴标签。这么做,可以把对象简化,将事物简化,就能理解复杂的世界。虽然也可能会偏离本质,但也可能成为交谈的开端不是吗?像血型性格分析之类骗人的东西也是。”
“那是骗人的?”
“没有根据啊。”
“我是B型,人家都说我行我素,自由奔放。”
“把人分成四种类型,就会让人觉得好像比较能了解对方。‘天然呆’这个字眼也一样。星野泉这个人被分配到天然呆这个框框里,所以在人际关系上的位置就很明确。就算不知道如何对待星野泉这个人,但如果是对待一个天然呆的人,电视综艺节目都有演,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吧。”
蜘蛛网在窗边慢慢变大。迎着光白白地闪耀着,在风中像敏感的天线般微微颤动。这张网还没完成,上课钟就响了,我们回到教室。
数学课时,我像平常一样拉老师眼镜的时候,警铃响了。是避难训练。全校学生都要到操场上集合,还要点名。我们离开教室开始移动。下楼梯时,事情发生了,一个把推挤别人当恶作剧的不良学生,撞了莲见惠一郎的背。
我在离他有一点距离的地方看到他踩空楼梯的一瞬间。他会掉下去!我赶紧伸出透明的手,抓住莲见惠一郎的手。我用力握住,拉住他不让他往下掉。我双脚必须用力站稳,因为他整个人通过透明手臂都挂在了我身上。
像握手般,他也回握住透明手臂。四周的人应该仅看到他在右手拉得笔直的状态下重新站稳,抓住楼梯扶手,幸好没怎么样。不良学生随口向莲见惠一郎道个歉就下楼了。
我缩回透明的手走向他。他还是抓着扶手,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大概是触感还留在手心,因为我的手也是这样。紧紧握住的力道及体温,通过透明手臂传到我身上。但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我把手放在身后说:
“是幽灵,我看到她救了莲见同学。”
莲见惠一郎点点头,环顾四周。他在找根本不存在的幽灵。楼梯上只剩下我和他了,远远地传来避难训练的喧哗声。
“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没想到竟然能和幽灵握手。”他看着我笑了。我突然一阵心痛,别开脸。
“快走吧,会赶不上的。”
“嗯。”
我会见到他踩空楼梯的那一瞬间,还能及时伸手救他,一定是因为我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他。我边下楼边想,自己是不是对他有好感?就是一般人称为恋爱的那种感情。不,我不知道。尽管我不敢确定,但我心中有近似的情感。
3
校方大概正视了一再出现的灵异现象,趁着假日请人来驱邪,以盛盐和御神酒来净化校舍。
“幽灵消失了吗?还是还在?”几个同学来找有通灵少女之称的我问道。
“幽灵已经不在了,应该不会再发生灵异现象了。”我回答道。因为我判断,最好不要再扮演通灵少女了。
幽灵已经不在的事一传开,经常请假的好朋友们就陆陆续续重回学校。一开始他们还一脸尴尬地与我保持距离。我明白他们的心情,毕竟他们精神衰弱到不敢来上学,而造成这一切的幽灵却是我带来的。要立刻重建原有的关系一定很难吧。虽然我有些担心,但第二天大家就像以前那样谈笑。十人左右的老面孔聚在一起,围着座位说起电视节目和明星艺人。下课时间我也不会落单,总是有哪个好朋友会跟我说话。很会说话的朋友照常说着逗趣的话,让我度过热闹又充满能量的时光。
“原来真的有幽灵啊。”
“真的好恐怖喔,我差点就哭出来了。”
被幽灵抓住脚的朋友A并没有忘记这些。我不敢向她承认灵异现象是我自导自演,因为要解释就必须说明念力。所以我含糊地道歉。
“大家,真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为了庆祝大家重回校园,我们一群人一起出去打保龄球、唱歌、到游乐中心玩。我们一直玩到筋疲力尽,最后在家庭餐厅聊天。我说起大家不在的时期,我以通灵少女的身份为同学们鉴定灵异照片,跟班上男同学召唤“钱仙”。我自以为在说很有趣的事,但对于灵异事件已产生阴影的大家却表情严肃,开始认真担心起莲见惠一郎,因为他身上带着我用来召唤“钱仙”的十日元硬币护身符。
“他真的不会有事吗?”
“话说,他是谁啊?莲见惠一郎?我们班上有这个人吗?”
“要是他是只有星野才看得到的幽灵呢?”
“吓死人了!”
“你们呢?没来学校的时候,都在家里干吗?”我问。
有人猫起来听音乐,有人和父亲钓鱼,也有人认真念书。长得漂亮又个性温婉的朋友B回答:“我请假在家时,在做内裤吃。”我大吃一惊。
“咦?吃了内裤?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想吃那种东西?”
我吃惊之下,声音大到全餐厅都听得见。在场所有人都傻住了,众人盯着我。朋友B羞红脸低下头。平常老是把我当小孩,摸我头的帅哥藤川冷静地说:
“不是在做内裤吃,人家是说‘在做面包吃’,意思是把高筋面粉和酵母粉用热水和在一起,发酵后醒面切开定形,再拿去烤成面包。从前后言听也知道啊。”
于是又回到拿我的天然呆做文章的模式。在我们这个好朋友的圈子里,大家各有各的角色。有主持人般带动气氛的,也有负责在谁说什么好笑的话时吐槽的,简直就像在录综艺节目。朋友A以机灵的发言辅助谈话。漂亮又温婉的朋友B只要面带笑容就好。我的角色则是说些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炒热气氛。
“大家在我身上贴了天然呆这个标签,这一点大家有意识到吗?”
我一这么说,一个爱闹的男生就开起了玩笑:
“意识到、贴标签,天然呆、星野泉。”
“不要拿来唱Rap!”
根本说不下去。就算我说了什么有学问的话,也没有人当一回事。绝大多数的时候,即使这样也很开心。我扮演天然呆的角色,我想珍惜与大家同在的时刻,为了和大家在一起而演出,说起来就像乐团合奏。可是,每当和大家说再见,自己一个人搭电车的时候,就会累得叹气。大概因为被圈在天然呆这个框框里,还是会让我觉得少了什么吧。在电车上我闭上眼睛,想起莲见惠一郎。想起食指放在硬币上的那时候,想起看着窗边蜘蛛网的宁静时光。
好朋友圈子里的大家一重回学校生活,我和莲见惠一郎交谈的频率骤减。但我们已经交换了手机号码,所以经常找理由发短信联系。我想和他说话,他则是想找我召唤“钱仙”。有一天放学后,我们约在图书馆碰面。
“我和初中同学一起召过‘钱仙’,可是十日元硬币就不像和星野同学一起的时候那样动。”
“我想也是。”
“那天很可能是受到星野同学通灵能力的吸引,鬼魂才肯帮助我们。”
莲见惠一郎很认真地一心想着幽灵的事。就算面对面坐着,他好像也看不到我,一直试图想看到阴间。其实我也会落寞。
“我想请你再和我一起召唤‘钱仙’。”
“今天吗?可以呀,在哪里?”
“如果你愿意到我家就太好了。”
我们离开学校前往他家,他说走路要十五分钟。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进古色古香独栋房子林立的区域。那里有神社,有石梯,有野猫穿梭的小巷。我们穿过竹林经过地藏菩萨前,在夕阳西垂的天空下,一起结伴而行。
他突然邀我到他家,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一颗心定不下来。可是,他有非在他家召唤“钱仙”不可的理由。
“我想在我妹妹的房间试试看。搞不好,我妹妹的灵魂愿意回答。”
他妹妹名叫莲见华,九岁就去世了,在母亲的面前被大卡车碾死。妹妹的死似乎一直是莲见惠一郎心头的伤,他很挂念妹妹,想知道她在阴间是不是过得很幸福。我准备配合他。虽然于心不安,但还是装作他妹妹来移动十日元硬币回答他吧。这么做,他心头的伤也许可以稍稍愈合。可是,这么做真的好吗?我骗他说妹妹的灵魂真的存在,那么在他面前我就必须永远扮演通灵少女。怎么办?还是应该算了?在去他家的路上,我的心一直摇摆不定。但结果,那天召唤“钱仙”的事中止了。
我们来到莲见家门前。那是一户仿佛自古就在那里的和式人家。有着瓦片屋顶,门是拉门。外圈全是石墙,荒芜的庭院非常宽敞,里面停了两辆车。其中一辆是黑色轿车,看到那辆车,莲见惠一郎一脸讶异。只见他皱起眉头,露出有些迟疑的神情说:
“星野同学,抱歉,今天还是算了。”
“为什么?”
“那是我们认识的医生的车。”
“医生?医生的车怎么会来?”
“我妈妈有点问题……”
他母亲自从亲眼看见女儿惨死,心里就不平静。平常没问题,但每个月恐慌症会发作几次。认识的医生车在,就表示今天可能就是那样的日子。他如此解释道。
“那我还是回去好了。”
“抱歉,你都来到我家了。”
我的心还没有坚强到能和这种状态下的伯母见面。他说要送我到车站,但我拒绝了。
“我认得路。莲见同学,你还是赶快去陪你妈妈吧。拜拜,学校见!”
他过意不去地点点头,走向家门。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屋里。和同年的男生相比,他的背影很小。瘦弱得像初中生,压在他肩上的命运显得更沉重残酷。
我和莲见惠一郎在走廊上交谈,或两个人结伴走在校外,好朋友圈子的人都看到这些画面了。
“他有什么好的?”帅哥藤川问。
“要你管。”我回答。
“是喔。”藤川很不高兴地说。
后来朋友A传简讯告诉我,藤川对我有点意思。我根本没想过,所以很惊讶。朋友A认为他不高兴,是因为我被别的男生抢走了。但冷静想想,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一定是爱看少女漫画的朋友A想太多了。
事情发生在周末。那天是外婆往生一年的忌日,所以亲戚要在大舅公家聚会。我们坐爸爸开的车,车程约一小时。车子开向郊外,驶进山路。雨刷频频刷掉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我应该在出发前把手机充好电的,在车上读短信时,发现电池快没电了。
大舅公家是铲平山林盖出来的。宽广的庭院里有大得能停好几辆观光巴士的停车场,已经停了许多亲戚的车了。一按设在门上的对讲机,阿姨就出来招呼。从大门到主屋这段路上,我们撑着伞边走边欣赏和风庭园。
一进屋,亲戚的小朋友发现我就跑过来。
“哇!泉姐姐!”
“跟我们玩!”
小朋友们猛往我身上扑。势道太猛我没站稳,屁股就碰到玄关一个很气派的摆饰。我记得那东西价值好几百万日元,眼看着它倒下来就要掉到地上,却稳稳停住了。阿姨发动了念力,我从她转动眼珠能看出来,东西被垂直摆好。
“好了!你们几个!小心一点!”
一挨骂,小朋友们大喊“快逃!”便飞走了。我说飞走并不是比喻,他们真的是身体离地在地板上滑也似移动。体重很轻时,透明的手可以支撑自己的身体凌空而行。我小时候常这么做。
我们拜过外婆的牌位,在大舅公他们的宴席一角享用餐点。榻榻米大宴会厅里摆了长桌,上面摆满寿司、炸鸡、卤菜。妈妈和阿姨们忙着整理空盘、注意酒杯是不是空了。在大宴会厅和厨房来回行走时,妈妈那边的亲戚因为可以用透明的手端拖盘,所以运送量是两倍。但由于手臂承受的重量也是两倍,除非真的很忙,否则谁也不会这么做。
结婚几年的亲戚姐姐也来了。她怀孕了,肚子圆鼓鼓,好像快撑破似的。妈妈和阿姨她们去看姐姐的肚子。
“泉,你也来请姐姐给你摸摸看呀!”
妈妈招手叫我。我得到亲戚姐姐的同意,伸出透明的手。亲戚姐姐的肚子活像西瓜一般,上面是一层薄薄的衣服,我的透明手轻轻抚摸那颗球。在子宫里睡得迷迷糊糊的胎儿类似手一般的东西轻轻摸到我的指尖。我的食指感觉到胎儿小手的触感和温度,好感动。
“害喜呢?都好了?”
妈妈问亲戚姐姐。
“都好了。但实在很皮,做菜更要特别小心。”她摸着肚子说。
在肚子里的宝宝也能使用念力,他会伸出透明的手到处乱碰母亲身边的东西,我们把这叫作宝宝的调皮。因为没力气,所以宝宝无法以念力移动物品。但像做菜的时候,就必须小心不让肚子里的胎儿碰到热锅;坐电车也要格外小心,免得让人以为有色狼而害身边的上班族蒙上不白之冤。
喝醉的大舅公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大舅公是留着白胡子的健壮老人,人虽瘦,却是大胃王,酒喝得比谁都多。
“我瞧瞧,让我摸摸宝宝。”
大舅公一脸色相这么说,阿姨们便挡在前面保护亲戚姐姐。照规矩,只有女性才能把手伸进子宫摸胎儿。
逃过大舅公的魔爪,我和亲戚姐姐坐在廊檐下。廊檐可以眺望被雨打湿的和风庭园。绿意比平常更浓,池面涟漪出现又消失,水滴从屋檐滴落,湿湿的风吹在脸颊上好舒服。
“姐姐和他在哪里认识的?”
大宴会厅里,有个年轻男子被灌醉了。那就是亲戚姐姐的先生。
“我们是同事,他是魔术迷。”
“魔术迷?”
“在公司的忘年会上啊,我表演了魔术。我让啤酒瓶和杯子飘浮在半空中倒酒。这件事,你千万不可以告诉别人哦。”
那恐怕不是魔术,是利用透明的手吧。
“反应热烈极了。我一时得意忘形,又隔空帮上司打领带,这招博得满堂彩。我从来没像那时候那么庆幸自己有念力。虽然说要是被拆穿了,很可能要把所有人灭口就是。不过,先不管这个,他也要表演他自豪的魔术。”
她的表演太过精彩,他的就相形失色。自称魔术迷的他很受伤,跪在她面前请她收他当徒弟。这个职场还真有趣。
“然后,又发生一些事,被他知道我表演的其实根本不是魔术,所以不得不向他招认我有超能力,所以我们就结婚了。”
“所以是姐姐保护了他。”
不被灭口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配偶。
“没有啊。我想无论他知不知道,结果都不会变。不如说,我大概是直觉这个人值得嫁才招认的吧。”
“说出秘密是什么感觉?”
“感觉很棒哦。可以在对方面前当真正的自己。”
“好好喔。”
有这种能力也不能向别人炫耀。不仅不能,身怀秘密这种事,还会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筑起一道墙。无论交到再要好的朋友,都会觉得这个人并不了解自己的一切,所以我才不要这种能力,真希望生在一般家族里。
这时候,小朋友们从走廊另一头飞过来,一个个抱住我的脖子。他们吵着“跟我玩!跟我玩!”,我只好中断和亲戚姐姐的谈话。
和小朋友们玩一玩,时间就过去了。傍晚,亲戚都要回去了。我和爸爸妈妈向大舅公打过招呼,踏上归途。爸爸喝了酒,回程由妈妈开车。妈妈平常很少开车,想开雨刷却打起方向灯。
在山路上缓缓而行,我的手机收到一封短信。是莲见惠一郎发的。但内容让我百思不解。
星野同学也去约好的地方会合吗?
因为下雨,我会迟到一下。
我不知道如何联系你朋友,可以请你帮我转达吗?
莲见惠一郎
这封短信在说什么?我们有约吗?不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重读过去的短信也完全没提到这件事。我在车子的后座和手机屏幕干瞪眼。在蜿蜒的山路上这么做,害我晕车有点想吐。我发短信询问莲见惠一郎,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今天中午有一个自称我朋友的人来约莲见惠一郎出去。她打电话到莲见家,说有要事相谈,想尽快见面,并约好傍晚六点在车站大楼碰面。但我完全没头绪,莲见惠一郎会不会被骗了?
妈妈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走在山路上,每次遇到转弯,身子一下向右偏,一下向左偏。我打好给莲见惠一郎的短信,叫他不要去。正要发出去,屏幕变暗了,电池没电了。怎么这么不巧,我整个人都呆掉了。
“妈,可不可以把我放在车站?晚上六点到得了吗?”我问驾驶座的妈妈。
“六点?我看有点难哦。”
雨刷忽左忽右忙忙碌碌地动来动去,看得我好心急。我又没带车充线。莲见惠一郎很可能依照那通电话的指示到车站。我有不好的预感。
4
撑着伞的行人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来来去去。车流量很大,妈妈紧张地握着方向盘。
虽然还不到这个季节的日落时间,但因为天空被雨云遮蔽,光线昏暗。我向爸妈解释临时必须在车站前和朋友碰面。时间已经超过六点了,我请妈妈在车站大楼的入口附近靠边停下。
“这个你带去。”
坐在前座的爸爸把伞借给我。
“不要弄到太晚哦!”
妈妈开车走了。后车灯渐渐远离,驶入车阵。
我走进车站大楼寻找莲见惠一郎。因为不知道他被叫去的详细地点,除了到处寻找没别的办法。车站大楼是三层楼建筑,一楼是超市,二、三楼是百货服饰。但冷静下来一想,事情有这么严重吗?我停止跑步,开始走着寻找他的身影。
莲见惠一郎的确被人叫出来了。虽然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这么做,但搞不好只是小小的恶作剧。把人约出来却根本没人出现,让莲见惠一郎空等一场的那种。若是如此,我就不必那么着急了。
楼梯没什么人走,总是静悄悄的。大家几乎都搭手扶梯在楼层间移动。我找完二楼,到位在后方的楼梯时,往下注意到楼梯转角平台那里,有一名体格非常瘦小的少年,他是穿便服的莲见惠一郎。但他不是一个人,三个小混混围着他。也许这样是给他们贴上小混混的标签,但那几个人的穿着打扮很吓人,完全是分类典型,他们就是不良少年。染过的头发,配色夸大花哨的服装,威吓众人的站姿,如果用小混混这个字眼进行图片搜索,搜索结果大概就是他们三个人。他们把莲见惠一郎逼到墙边。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状况,但气氛很可怕。
“莲见同学!”
我从二楼叫喊。莲见惠一郎抬头发现我,脸色沉下。那是种最不想被人看见的场面却被我撞见的尴尬神情。
“星野同学……”
“你遇上什么麻烦吗?”
“嗯,算是吧。他们正要抢我的钱包。”
“原来你还有心情这么冷静地说明现况啊”,我虽然这么想,但他额头冒着汗。那些小混混个子很高,在他们围绕下靠着墙的莲见惠一郎,简直像一只被三头老虎逼得走投无路的小老鼠。
但有一件事更让我觉得奇怪。莲见惠一郎说出我的名字时,那些小混混互相交换眼色,露出该怎么办的神情。会不会他们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他们并不是碰巧经过这里。会不会和自称我朋友而把莲见惠一郎叫出来的人有关?
先说结论好了,我的推测没错。后来才知道,他们很可能受雇于人。应该是有人通知这三个小混混,要他们这个时间和地点找莲见麻烦,给他好看。
“藤川啦。一定是他安排的。”朋友A后来发这样的短信给我。真假姑且不论。
“那个……”我怯怯地朝楼梯平台说。
必须设法脱离这些小混混的包围。他们回头看我,莲见惠一郎趁这个机会悄悄贴着墙移动,想离开他们。
“慢着,事情还没完。”
一个小混混抓住莲见惠一郎的肩膀。他露出很痛的表情。
“我们找他有事,你闪开。”小混混对我说。
“放开我。”
莲见惠一郎甩开那只手。其中一个小混混仿佛不能容许他反抗的态度,抓住莲见惠一郎的领口威吓他。我很害怕,想赶快离开这里。旁往边一看,墙上有火灾警报器就了按下去。
一按下按钮,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便响彻整座大楼。
“趁现在!”
我一大喊,莲见惠一郎一点头,便跑上楼梯。小混混们因为警报器分神,但立刻就想把莲见惠一郎追回。我伸出透明手臂,绊了抢先的那个流氓的脚。他腿一软,踉跄一下往前扑。第一个都这样了,跟在后面的两个顺势被堵住,无法立刻追上来。
我们跑过二楼。这里挤满小小的店家。因为警报器一直响,客人和店员都站在通道上四处张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边跑边看后面,那三个小混混追过来了。每经过一家服饰店,我就用念力把衣架拉到他们面前。虽然对不起店家,但小混混闪不过突然滑到眼前的衣架,全部撞上跌倒。我们则争取时间,拉开距离。
我们推开行人跑下手扶梯,在一楼的超市里狂奔。怕被人群冲散,不知不觉就牵起手。我们躲在货架后观察情况,他们也来到一楼分头寻找我们,看起来很生气。我们想逃到外面,却半路就被发现了。
“找到了!”
其中一个朝我们跑来。他旁边就堆着一座特价罐头小山。我伸长透明的手,用力把罐头推倒。横向突然飞过来的几个罐头打中他头部。其他的罐头也倒了,滚落在吃痛的那家伙脚下。
对于另外两个从别的方向赶过来的家伙,我则是推附近的购物车撞向他们。闪过一车,又有另一车滑来。店里的购物车像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陨石般朝他们身边集中,把他们困在那里。超市的客人和店员对警报声、小混混的斥骂声、罐头山倒下声,以及自行滑动的购物车不知所措。
我们从超市后方来到车站大楼通道。这个出入口在车站售票口反方向,很少有人走。有一道沉重的玻璃门,我和莲见惠一郎穿过那道门总算来到外面。雨滴从空中落下,我的一只手一直紧握着雨伞,却抖得撑不开伞面。绊倒流氓的触感还留在手上。我好不容易撑开伞,和莲见惠一郎靠在一起躲在伞底下。
身后传来声音,他们三个正全速在车站大楼的通道上奔跑。玻璃门敞开,他们一定打算像火箭一样从那里冲出来抓我们。但就在他们要出来时,我伸出透明的手用力关上厚厚的玻璃门。玻璃门很坚固。因为他们整个人撞上去也没坏。
趁他们痛得哀叫,我们跑到行人很多的十字路口。混进撑着伞的行人中,总算放心喘一口气。
湿湿的路面反射了路灯的白光。雨滴打在爸爸借给我的黑色绅士伞上,啪嘁啪嘁的声响很像烟火的声音。莲见惠一郎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手心,是刚才一直和我牵在一起的那只手。我当着他的面闯下大祸了,又不能告诉他念力的事,这次也说是幽灵好了。
“原来,根本没有幽灵啊。”可是,他却突然说道。
他忽地停下脚步,肩膀露在雨伞遮蔽的范围外。
“避难训练那天,不是幽灵在楼梯上拉住差点跌下去的我,是星野同学,因为手的触感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我发短信和朋友A商量。她怀疑幕后黑手是好朋友圈子里的帅哥藤川。藤川交游广阔,也认识他校的小混混。然后,因为他对我有意思而嫉妒莲见惠一郎(这是朋友A少女漫画看太多的幻想)。藤川大概找认识的女生假装是我朋友,打电话到莲见惠一郎家把他约出来,准备教训他泄愤。“可是拿这件事质问藤川不是上策。”朋友A在短信里这样写。在朋友圈子里,藤川的影响力很大。他总是圈子的中心,和他敌对恐怕就无法再待在圈子里了。
可是,我没有朋友A那么理性。第二天早上,我一在教室看到藤川就跑过去,用旁边的椅子当脚踏板,跳起来打他的头。已经来学校的朋友A一副呆滞的表情看着我的动作。
“你干吗啦!”
藤川摸着头低头看我。
“是你吗?”
“啥?”
“昨天的事!”
“什么昨天的事?见鬼了,我哪儿知道。”
藤川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他在装蒜吗?还是真不知道?我无法判断。我说出昨天的事,藤川双手环胸闭上眼睛,转了一圈脖子。然后,他朝着朋友A说:
“是你搞的鬼吧。”
被藤川点名,朋友A显得很惊慌。我正吃惊的时候,莲见惠一郎进了教室。他朝我看一眼,微微点个头,就走向自己的位子。
“莲见同学。”叫住他的是藤川,“钱包能不能借看一下?”
“为什么?”
莲见惠一郎很讶异。他们两个恐怕连话都没说过,难怪他会提防。
“你那里不是有一个星野的十日元硬币吗,就是召唤‘钱仙’那个。那天的事,我听星野说了。那时候的十日元硬币能不能借看一下?我想确认一件事。”藤川说。
莲见惠一郎朝我看一眼。我点头,他便从钱包里拿出十日元硬币递给藤川。藤川用指尖夹住硬币,前前后后仔细察看。他回头对朋友A说: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吧。你叫小混混打人,就是要连钱包一起把这个抢到手吧。”
我拿来当护身符的十日元硬币有铸造错误的痕迹。藤川是在游乐场捡到我钱包的时候得知的。他跑到自动贩卖机想买果汁,碰巧发现那枚硬币。
“那时我没在意,不过上次电视节目有播,说这种变体币很值钱。”
我的十日元硬币上,没有正面应该有的平等院凤凰堂[2],而是两面都像镜像般刻着“10”这个数字。藤川说这是一种叫作错打的变体币。制造十日元硬币时,前一枚硬币没从压模机上掉下来,还在上面就直接压在下一枚硬币上。变体币在收藏家间是以几十万日元在交易的。几十万日元?我好惊讶。
藤川说朋友A应该是发现那枚硬币的价值。我掉钱包时只有她那么好心地帮我找,恐怕就是这个缘故。
“八成想找机会据为己有吧?”
但我用那枚十日元硬币来召唤钱仙,借给莲见惠一郎,目标就变成他的钱包了。
“哦,可是,你有证据吗?”朋友A傻眼地说。
“没有,你叫我去哪里找,这些全都是我的想象。”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藤川耸耸肩,他将难得一见的十日元硬币还给莲见,然后转向我,在我头上乱搓一把。
“这是你刚打我头的惩罚!”
“住手!”
我一骂,帅哥藤川便跑到别的男生那里了,然后又像平常一样,朋友圈子愉快地笑闹起来。朋友A也一起,以机灵的话语让场面更愉快。聊得热络时,她看我一眼,露出微笑。我觉得背上一凉,感到一阵寒意。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莲见惠一郎歪着头问。他要把十日元硬币放回钱包,我整理思绪,确认一个事实。
“莲见同学!那十日元,还、还我!”
放学后,我到莲见家拜访。门是拉门式,硬泥地上有鞋子。我很紧张地见了他妈妈。
他妈妈是个具纤细气质的美人。皮肤好白,长长的睫毛在眼角落下影子。
“惠一郎,你回来了。”
“妈,我回来了。”
她握起儿子的手,简直就像戏里一幕。莲见惠一郎向母亲介绍我。
“这位是星野泉同学。”
我行一礼。他妈妈似乎有点提防。
“伯母好。”
“你好,星野同学。”
我脱了鞋,在玄关摆好。莲见惠一郎带我到他房间,我们一起看了他收藏的灵异照片。有些看起来像合成的,有些看起来很恐怖。不过他房间整理得好干净,和我被爸妈称为魔境的房间形成对比。伯母为我们送上红茶和切片蛋糕卷时,注意到我面前摊开的灵异照片,他妈妈担心地说:
“你不会怕那些吗?”
“不会。而且,我有一点点灵异能力。”
“灵异能力?”
“我平常看得见。”
我和莲见惠一郎对看一眼。我已经向他招认自己没通灵能力了,但今天是设定成有的日子。伯母离开后,我请莲见惠一郎用计算机帮我查一件事,在网络上搜寻十日元变体币的行情。在拍卖网站上,我的十日元硬币的确可以标价数十万日元。我们两个研究如何上网拍卖,就这样过了一个钟头。
我借用洗手间。洗完手来到走廊,窗外照进来的夕阳让整面墙发出橘红色光芒,整个家充满沉静的气氛。在回莲见惠一郎房间的路上,我发现他妹妹的房间,入口的拉门打开着。我停下来,往房里看。榻榻米房里只有一张书桌和衣柜。夕阳从挂在窗上的窗帘布上透出,书桌上放着她生前用过的小学生书包和装有全家福照片的相框。
走廊的地板响起脚步声朝我靠近。伯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华的事,惠一郎告诉你了?”我点点头。
“九岁的时候,因为意外……”
伯母站在我旁边看着女儿的房间,雪白的脸庞宛如虚幻的睡莲。让我忍不住想,因为姓氏里有莲这个字吗。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压死,从此她的心就常常失去平衡。莲见惠一郎会相信灵异现象也与妹妹的死有关。他希望莲见华的灵魂并没在当天完全消灭,至今仍在人世,即使只是一小块碎片也好。但也许他是为了母亲才这么希望的。
我做一个深呼吸,装作脚步不稳,踏进莲见华的房间。我站在房间正中央,举目四顾。
“怎么啦?没事吧?”伯母疑惑地问我。
这时候,房间的窗帘微微摇晃。窗户关起来,明明不可能有风吹进,窗帘却像波浪般起伏。伯母注意到了,出现倒抽一口气的表情。我按住胸口,故意喘气。
“就在,附近。”
伯母以发问的眼神望着我。我朝书桌上的书包看去。
“刚才,有个女孩在这里。”
啪的一声,相框自行倒下。我走过去,重新摆好。那张照片看来是旅行时拍的,是父母与两兄妹的合照。莲见华是名长得很像母亲的少女。
伯母在房门口屏着气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她在努力了解现在正发生着什么。我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她的手连指尖都是冰冷的。她虽然很害怕,却没甩开我的手。我一拉,就跟我进了房间。
“请坐在这里。”
我请伯母在书桌的椅子上坐下。她坐下来抬头看我。我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安抚她。
“我听得到声音,去世的人的声音。”
伯母穿着领口敞开的衣服。看到她消瘦而突出的锁骨,我很不舍。当面失去女儿,会有有多大的悲恸施加在她的骨骼上呢。伯母的手叠在我放在她肩头的手上。
这时候,衣橱里传来一阵怪声。好像有人躲在那里,是用指甲从衣橱里抓门的声音。
“惠一郎?”伯母叫道。
大概以为儿子躲在那里。当然不是。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莲见惠一郎出现在房间门口。见到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和把手放在她肩上的我,觉得很奇怪。
“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段时间,衣橱里还是发出声音。除了刮东西的声音,甚至还有挂着衣服的衣架摇晃声。我走到衣橱那里,胆战心惊地打开门。伯母倒抽一口气,里面没有人,只有莲见华的衣服。声音停了,但衣服还在摇晃。
我往衣橱深处看,发挥想象力。勾勒出女孩抱着膝盖躲在那里捉迷藏的样子。我像要配合她的视线高度般蹲下,弯着身子,呼唤我想象出来的女孩:
“你好。你怎么躲在这里呢?”
莲见华,她就在这里,我这样暗示自己。因交通事故当场死亡而离开人世的少女,在相框里展露笑颜的少女,她就抱着膝盖坐在衣橱里,有话对我说。我竖起耳朵倾听。
“嗯,我明白了。我会转告的,所以,你不用再担心了。”
我点点头,莲见华便站起来。
啪的一声,窗上的月牙锁开了。窗户猛然打开,风吹进来,扬起窗帘。伯母尖叫起来。莲见惠一郎也吓了一跳。两人仿佛被莲见华的幽灵摸了手般,望着自己的右手。我所想象的莲见华微微一笑,消失在窗外,化在风中,飞往天空的彼端。
我吁一口气,当场坐倒,就像紧张解除后的全身虚脱。
莲见惠一郎扶着我到餐厅。我们三个人围着餐桌喝热茶。我看着茶杯里冒出的热气,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我说自己在莲见华的房间里见到她的灵魂,她在衣橱里,有话要我转告伯母。这些全都是我编的,但伯母相信了。
“妈妈,不要挂念我。不要担心,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伯母含着泪点头。
我走出莲见家,深深行一礼。“下次再来玩哦。”听伯母这么说,我好高兴。莲见惠一郎送我到车站。他推着脚踏车,走在我旁边。每次经过路灯底下,车轮便在柏油路上形成影子。莲见惠一郎向我道谢。今天这场骗局是我们两个一起安排的。骗人虽然不好,但我们相信有善意的谎言。
到车站附近,还舍不得分手,我们在人群交错之间站着说话。许多人来来去去,天空是深海般的深青色。
“我好羡慕星野同学,要是我们也有那种超能力就好了,我妈妈就能救华了。可以在车子快压到华的时候,用超能力把她推开。也许她就不会被车子撞到了。”
长长的睫毛底下,莲见惠一郎的眼睛微微泛红。一直看着那张脸我会呼吸困难,所以我便抬头看天,星星开始闪耀了。我向他坦承念力的事,但还没告诉他知道秘密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只有一个办法能保护他不让他被灭口,可是要说这件事实在太尴尬了,因为根本就像要挟嘛!拒绝就会被灭口,哪有这样的。
“对了,有一件事我有点好奇。”我问他,“刚才在小华的房间里,窗户打开的时候,你们都看着手对不对。”
戏快演完的时候。我用透明手臂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扬起窗帘。那时候,莲见惠一郎和伯母都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这我实在想不通。
“那招我也吓了一跳。那是星野同学用超能力摸了我们的手吧?”莲见惠一郎这样告诉我。
“你还记得那时候的触感吗?”
“很像是一只小手。简直就像真的是华来摸的。”
“哦……”
我看着星星想:真奇怪!因为我根本没这么做。
亲戚姐姐平安生产了,我们探望刚出生的小宝宝。在妇产科的停车场刚好遇到开着车出来的大舅公。大舅公一看到我,就豪迈地笑说“你大闹了一场啊”。我和莲见惠一郎牵着手在超市里跑来跑去的样子被监视摄影机录下来,上传到影片分享网站上去了。我们的脸虽然都打上马赛克,但自行倒下的罐头、自行移动的购物车等使用念力的痕迹全被拍下。但一般大众都认为那是后期合成的影片,完全没造成话题。我和爸妈都松了一口气,否则不知道多少人要被灭口。
好可怕的血腥家族。这种能力我才不要,我巴不得出生在更普通的人家,以前我常这么想。但最近,这个想法有点变了。如果没有透明的手,我就不会遇见莲见惠一郎,也无法打开他母亲的心结。经过这次的事,我也学会和好朋友圈子保持适当的距离,扮演天然呆时也看得很开。即使他们逗我,很神奇的是我也不在意了。我现在很明白和他们的对话都是表面上的人际往来。有人认识真正的我。光是这样,在社会生活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可以不在乎。
亲戚姐姐还没出院,宝宝住在保温箱里。这家妇产科是我们家族的人开的,护理师当中也有好几个是亲戚,新生儿用透明的手在四周调皮捣蛋,也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宝宝还很小,一哭就会全身通红,也不像我们这样会说话,感觉好像是个赤裸裸的生命体。妈妈和我伸出透明的手,握住保温箱里的小手。
“欢迎。”
母亲对宝宝说。宝宝也伸出透明的手,好像摸什么神奇的东西般一直摸我们的脸。虽然不知道隔着保温箱宝宝听不听得见,但我也对他说话。为他即将展开的人生送上满满的祝福。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注释
[1] 念力,也被翻译为意念。希腊语中被写作“telekinesis”或者“psychokinesis”,是由亨利·霍尔特杜撰的,根据意识直接影响到一个物理系统。这些想象完全不能用任何已知的物理能量来解释。念力典型例子可以包括扭曲或移动的物件,或影响随机数发生器的输出。——译者注
[2] 日本十日元硬币上的图案。——译者注
控火人汤川小姐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