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火人汤川小姐
ファイアスターター湯川さん
1
严防火灾!
出门请记得关暖炉!
管理员留
我把警语贴在住户显而易见之处。
我讨厌冬天,空气干燥,一点火星也会立刻燃烧酿成火灾。像我们这种老旧的木造公寓会转眼化为灰烬。所以一到这个时节,我都会贴这样的标语。
叔叔在六花庄的这幢公寓,位于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两层楼的木造结构,外墙破破烂烂,对外的铁制楼梯布满铁锈。几年前,叔叔可怜我这个无家可归的高中生,让我住在这里。叔叔说不必付房租,但精打细算的婶婶反对。结果,我成了住在这里的管理员。我领管理员的薪水,然后用部分薪水付房租。
我考上可以从六花庄走读的大学,靠着奖学金上学。上完一天的课,同学有时候会相约去玩。
“等一下要不要去唱歌?也有女生会来哦。”
“抱歉,房子漏水,我今天得回去修。”
六花庄实在太过老旧,问题丛生。漏水、管线阻塞是家常便饭,要是每次都找专业的人来维修,钱再多都不够,所以由我出面直接解决问题。我因此而婉拒的聚会邀请数都数不过来。临时不能和朋友打保龄球,临时不能烤肉,临时不能去聚餐……结果也没机会认识女生,朋友之间只有我没交到女朋友。眼看着大学同学打情骂俏卿卿我我,而我只能回去修六花庄不通的马桶。渐渐地,朋友就不约我了。
但我并不讨厌这份工作。对不知正常家庭为何物的我而言,六花庄住户的温暖无可取代。
“管理员,我做太多卤菜了,你拿一点回去。”
独居于一○二号的立花太太常常送我卤菜。
“喏,给你。谢谢你帮我们换日光灯。”
二○三号单亲家庭的小女孩名叫秋山香澄,她总会给我一颗汽水糖。
六花庄共六个房间,墙壁很薄,房间又小,但房租便宜得惊人。住在这里的都是低收入的人,其中也有人领政府的社会津贴。但这里没有坏人。我在群蜂围攻之中摘除屋檐下的蜂巢时,全体住户都会用拍手作为温情鼓励。而汤川小姐便是在初冬搬进我们这里的。
原本住二○一号的中年女子来找我,说要搬走。她结过三次还是四次婚都以失败告终,后来以陪酒卖笑维生,但这次她就要结第四或第五次婚了。次月她搬走后房间便空了出来。这是夏天的事。
我立刻招租。拜托一向合作往来的房屋中介,但迟迟找不到新住户。尽管有好几个人受到低廉房租的吸引来看房,但这年头没人想住没冷气的公寓。二○一号一空就是半年。
没人住就没房租收入,我这个管理员很可能被减薪。这时候,一名年轻女子跟着中介大叔来看房。
“敝姓汤川,请多指教。”
她战战兢兢地行了一礼。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大概是第一次一个人住的女大学生。她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的东西,望着并排在一起的信箱和铁制楼梯。她身高和我差不多,脸蛋很漂亮。又直又顺的长发在日光下看起来是红褐色的,但像是天生而非后天染成的,最惊人的是她纯白如新雪的肌肤。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外婆是俄罗斯人,她带有四分之一的外国血统。
我打开二○一号的锁,带中介和她看房。二点二五坪的房间站三个人便显得好局促。
绝大多数看房的人一进屋,当场就会出现心凉一截的气氛,他们脸上会露出“这里怎么可能住人”的表情,但汤川小姐不同。
“真好。好可爱的房间。”
她嘴角露出笑容点头说,指尖在小小的料理台和单口瓦斯炉上轻轻抚过。
“这里可以住人呢。”
“那当然了。这里本来就是要让人住的。”中介大叔说。
气氛融洽,不禁使我心怀期待。她也许肯搬进来。但正当我想打开窗户的时候,窗户却卡住打不开。我用力弄得窗户咔嗒作响,扬起了灰尘。汤川小姐皱皱鼻子,打了一个喷嚏。
啪嘁!有什么东西爆开的声音,然后出现一股焦味。我心头一惊,视线四处巡视。会不会是哪个房间发生火灾了?可是没看到类似征兆。我反而和伸手按住口鼻的汤川小姐四目相对。她的眼眸心虚似的转了一下,然后别开了。焦味很快就消散,我想是我太神经紧张了。
参观完,汤川小姐和中介大叔走了。那天傍晚我接到电话,得知她决定入住六花庄。她在中介办公室签的租屋合约送到六花庄的时候,我看了她在上面填的名字——汤川四季。
她小时候八成常被叫热水器[1]什么的,被别人拿名字来取笑。年龄二十五岁。保证人那一栏填了一个男性名字和住址电话,与租屋人的关系写“父”,但姓氏并不是汤川。会不会是家庭关系复杂?不过,应该没问题吧。既然中介都确认过并认为没问题了。
汤川小姐选好搬家的日子,我进行设备的最后检查,看看有没有漏水、管线有没有堵塞。这时候,我发现一件让我有点纳闷的事。二○一号的榻榻米上有一个小黑点,大小和蚂蚁差不多。我凑过去看,榻榻米的表面看起来有一点点焦掉,这个焦痕本来就有吗?后来我知道那是汤川小姐弄出来的。
她看屋的时候打了喷嚏。一瞬间,这个焦痕同时诞生。说来奇怪,她身边就是会发生这类现象。就像冬天穿毛衣会产生静电一样,她一打喷嚏,榻榻米或墙上就会出现焦痕。一个绝对不能在空气干燥的季节住进易燃的木造老公寓的人物——汤川四季。以后我应该在租房合约上注明:谢绝pyrokinesis。
Pyrokinesis是超能力的一种,指可以凭空起火的能力。Pyro是希腊文的“火”,kinesis则是“动”的意思。最早使用这个词的是作家史蒂芬·金,他将小说《燃烧的凝视》的女主角少女设定为pyrokinesis。但这种能力并不仅出现在故事里。例如一九六五年巴西的圣保罗、一九八三年意大利,以及一九八六年乌克兰的顿内茨克,都曾在没有火源的地方发生过火灾,这些火灾都只发生在特定的某个少年或少女所在之处,也有人认为是他们的pyrokinesis能力使他们在无意识之中产生了火。
汤川小姐搬家低调安静。她的东西就只有一个行李箱,也没要搬家具进来的样子,就这样结束了。她和每一间六花庄的住户都打了招呼,实在非常清纯生涩。
她搬进来不久,我在附近的超市买东西时,有人叫住了我。
“管理员。”
一回头,汤川小姐站在熟食区。泛红的长发从毛线帽底下垂落。
“你来得正好。这个,要怎么买?”
她指着超市贩卖的可乐饼。看来她不知道这里的卖法。这家超市采用的方式,是将熟食区的可乐饼放进专用的托盘,拿到柜台结账。我这样向她说明,她紧接着提出下一个问题:
“我想做咖喱。架上有好多咖喱块,我不知道该买哪一种。”
“哪一种都可以吧,我想每一种都差不多。”
“是这样吗?”
“你没做过咖喱吗?”
汤川小姐点点头,于是我就顺便帮忙她买东西。她有很多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还说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上超市买东西。
“平常都有女佣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她在收银台拿出钱包的时候,我稍微瞧了一眼,里面装了大量的万元钞票。她到底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呢?但那样的人为什么要一个人搬到六花庄来住?身为管理员的我其实不该这么说,但她大可住好一点的地方啊。
我们各自提着自己的购物袋,走在回六花庄的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路灯亮了。我们在路上的话题是关于邻近设施。我告诉她医院、邮局、派出所的地点。她特别想知道消防署的位置,从打电话到消防车赶到六花庄要几分钟啦、水车要从哪里拉水过来啦等,问得很详细。
一回到六花庄,我就看到在我住的一○一号房间前有个人影。原来是住在一○三号那对老夫妇中的先生正在按门铃。
“东先生,怎么了?”
“哎呀,管理员,你回来得正好。”
老先生松一口气。顺道介绍一下,东先生夫妇二人把人生全献给赛马和小钢珠。最近太太瘫痪了,由他照顾。
“问题来了,热水器没热水,好像坏了。”
我叹一口气,心想又来了。东先生说,他想让太太泡个澡,在浴缸里放热水,但流出来的都是冷水。
我决定看看一○三号的热水器,随后打开门旁边的配电盘试着调整,请东先生进浴室看看有没有热水。但水依然是冷的。汤川小姐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站在铁制楼梯旁,很感兴趣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浴室的小窗面向通道,只要打开窗户,就能边修理热水器边和浴室里的东先生说话。
“不行啊,管理员,还是冷的。”
“这就不是外行人解决得了的问题了。我找专业的师傅来吧。”
“给你添麻烦了……”
透过小窗,可以看见东先生身后是放满一整缸水的浴缸。浴缸很小,坐进去无法把脚伸直。我当场拿出手机请人来修理热水器。通完电话,我隔着小窗报告:
“明天就会来修。”
“那,今天就先放弃好了。”
“不好意思……”
东先生打开门走出来。提着购物袋的汤川小姐走过来,从一○三号的小窗朝浴室看了一眼。然后她回头向东先生点头打招呼:
“啊,您好。我是汤川,刚搬到二○一。”
“之前你才来打过招呼嘛。”东先生露出慈祥的笑容,“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怎么会搬到这种破烂公寓呢?是不是躲债什么的?”
“东先生……”
我冲老先生的头部侧面轻轻给了他一记空手道。汤川小姐苦笑着摇头。躲债的人钱包里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万元钞票。她离开浴室的小窗走向铁制楼梯。她住二○一号的房间,也就是我的正上方。
“管理员,谢谢你陪我买东西。还有,东先生,浴缸里的水热了。”
汤川小姐留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上了楼。我和东先生都很纳闷。这时候,我发现小窗冒出水蒸气。往里面一看,水蒸气的来源是浴缸里的冷水。不,那已经不是冷水了。东先生走进浴室伸手试探浴缸。“好烫!”他叫着赶紧把手抽出。明明没有重新加热功能,但冷水不知何时变成热水了。
汤川小姐搬进来约两周后,冬天开始真正发威了。我穿得厚厚的,钻进暖桌,边听收音机播放的气象预报,边写学校要交的报告。风吹得窗户震动,寒气从窗缝里渗进来。有人按门铃,我应声开门,汤川小姐就站在门外。
“管理员,你现在有空吗?”
“怎么了?”
“有点事想请教一下。刚才,我从垃圾场捡了一台电视。”
“捡到电视?”
“我没什么机会碰电视,看到后就很高兴地搬回来了,可是不能看……是不是坏掉了啊……”
“很可能,既然本来是被丢掉的。请问一下,插头有插吧?”
“当然有!”
汤川小姐一脸受伤的样子。
“那,天线呢?”
“咦?”
“天线有接上吗?”
“我听不懂管理员在说什么。”
“那,我去看看好了。”
“麻烦你了!”
于是我就前往汤川小姐所住的二○一号房间。一爬上铁制楼梯就是门。在她的邀请之下我走进来,但屋里几乎什么都没有。一人份的餐具、锅子、菜刀和砧板放在料理台旁。棉被铺盖之类的大概收在壁柜里,二点二五坪的房间显得好宽敞。
墙边摆着一台小型液晶电视。就一台从垃圾场捡回来的电视而言,还非常新。看来电源是接上的,但没有画面。我看了看电视机后侧,果然,没接天线。我先回自己房间,带了不用的缆线。
“这样就可以了。如果没坏的话,应该可以看。”
我把线接好,打开电源。液晶画面出现影像,是洗洁精的广告。
“电视!”汤川小姐开心地说。
“你是昭和年代来的吗?”我边心想着边转了台。她连遥控器也一起捡回来,所以操作上也没有问题。汤川小姐端正跪坐着,一本正经地看我操控遥控器。
“你家里没有电视吗?”
“有呀。可是这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电视。”
汤川小姐泡了杯速溶咖啡,说是要谢谢我。她问我要不要加糖和奶精,我告诉她黑咖啡就好。一喝,热腾腾的咖啡差点把我烫伤。话说回来,还真奇怪,这房间里既没有茶壶,也没有电热水壶,唯一的锅子也像没动用过的样子,泡咖啡的热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热水器的水龙头会供应热水,也许倒进马克杯里的热水是从那里来的。可是热水器一开动应该就会有声音,而且也要一段时间水才会变热。算了,反正不重要。我们喝着咖啡闲聊。
“这个房间好暖和啊,明明又没有暖气。”
“是啊。可能因为二楼比较暖和吧。”
“你还在房里放了灭火器啊。是你买的吗?”
“是的。因为火灾很可怕。”
空荡荡的二点二五坪房间里,红色的灭火器格外醒目。设置灭火器并非义务。电视画面正播放新闻节目,从俄罗斯漂流到日本的渔船上发现了大量的枪械。我所居住的城镇位于日本北部,和俄罗斯这个国家相对较近。俄罗斯黑手党联合日本黑道利用港口走私枪械不是新鲜事。
正看着新闻时,外面传来女性的尖叫,还有乒乒乓乓的声响。我探头出去看是怎么回事,只见二○三号的门是打开的。住户光着脚站在通道上。秋山家是母女俩一起住,而在场的是母亲美代子小姐。
“怎么了吗?”
“啊啊,管理员。”
她哭丧着脸看我,然后偏着头感到不解,
“你怎么会在那间?你和新搬来的女生在一起了?”
“才不是。倒是秋山小姐,你怎么了?”
“出来了。”她指着室内说。
“什么?难不成,是G吗?”
她一脸紧张地点头。所谓的G,是一种长有触须的可怕黑色生命体。连说出它的名字都很可怕,所以用罗马拼音的头一个字母作为代号。汤川小姐从我身后同样向通道探出头来。
“G是什么?”她向秋山小姐点了一下头问道。
“汤川小姐请待在房间里。”
我趿着鞋从铁制的二楼通道走到二○三号往里看。料理台周边没有G的身影,看来是躲起来了。“……管理员,你会帮我处理吗?”秋山小姐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含泪说。
“包在我身上!”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但她长得十分漂亮。
“请问,管理员,G是什么?”
汤川小姐优哉地说着,边来到二○三号前,从我身后往屋里看。换秋山小姐往后退。
“有杀虫剂吗?”
我问逃到铁制楼梯旁的秋山小姐。她摇头。
“我需要武器。可以用这里的杂志吗?”
门内放着一叠捆好的旧杂志。我得到“请用”的许可,便抽出一本较大的女性杂志卷起来,做一个深呼吸,决心勇闯敌营。我踏进二○三号,在小小的硬泥地上脱了鞋,走进房间。二点二五坪的中心地带有一张小矮桌,上面放着剥了一半的橘子。小女孩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应该是她女儿秋山香澄的吧。
“这个房间里会出现什么?”
汤川小姐在硬泥地上好奇地问,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啊,G就是那个,人类的敌人。”
“好宏大的格局。人类的敌人为什么跑到六花庄来?”
“听说以前这个地方是没有的,为它们熬不过冬天。可是,因为现代化的关系,现在越来越多地方冬天也很温暖,所以终于连我们六花庄也……”
我拿好卷起来的杂志,视线四处扫射,寻找那家伙的身影,却找不到。汤川小姐似乎还不明白G是什么。没办法,我只好说出那个生命体的名称。
“就是蟑螂。”
“呃……蟑……”
看来就连不食人间烟火的汤川小姐也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生命体。只见她因震惊而结巴,她一定也很怕G吧,看脸色就知道了。就在这时候,我终于发现了蠢动的黑色色块。
那家伙就贴在墙上,就是站在硬泥地的汤川小姐身边的那道墙,频频挥舞着它的触须移动着。油油亮亮的可怕黑色生命体。看到我倒抽一口气的样子,汤川小姐也回头朝那东西看。她的脸距离G只有三十厘米左右。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一定就像G在鼻子前面吧。
下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异样的情景。一开始汤川小姐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紧接着,轰的一声,G的黑色翅膀交叠处冒出火光和烟。红色的火苗从爬在墙上的体内烧起来,化为一团火球,瞬间将翅膀和触须烧成灰,几根脚往下掉,但G还没掉到榻榻米上就结束了,因燃烧反应而化为几许烟尘。火并没烧到任何地方,因为在G延烧前就化成灰了。我张口结舌,呆站在那里。因对G的恐惧而坐倒的汤川小姐赫然惊觉般抬头看向我。
“还好吗?找到了吗?”
外面传来秋山小姐想了解情况的声音。
2
在日本这个国家的领土上,我居住的地区位于北方。
“这里根本没地方可以玩。”
来自都会的年轻人这么说。从大学到保龄球场、KTV所在的闹区,开车需要半个钟头以上。在这片无论到哪里都需要车的土地上,拥有私家车的大学生是热门人物,上完课都会载大家出去玩。我也很想要车,但六花庄没有停车场,我也没钱买车。大学位于搭公交车就能到的范围内已是万幸。
离开大学搭上公交车,从车窗看得见荒凉的郊外景致。雪正落在枯草覆盖的荒地上。一下车,正好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居酒屋,门前挂着红色的灯笼。掀开门帘走出来的老先生叫住我。
“呀,这不是管理员吗。”
是住在二○二号的柳濑先生,他喝醉了酒,踩着歪歪斜斜的步伐朝我走来,但走到一半就踉跄坐倒。
“管理员,救救我。”
我认识他好几年了,但从来没看过他清醒的样子。我扶他起来,带他回六花庄。柳濑先生搭着我的肩边走边说:
“每年啊,一到冬天啊,我都会想,这个冬天呢,我可能会死。一个不小心啊,在路边睡着,就冻死了。”
可能因为牙齿几乎掉光,柳濑先生的声音含糊不清。我们到六花庄,爬上铁制楼梯。到了二○二号,柳濑先生便以不稳的手开了门。
“到我房里喝一杯再走吧?怎么样,来吧?我根本还没喝够。”柳濑先生顶着一张泛红的脸,打了一个嗝。我傻眼。
“还喝不够吗?够了吧?”
但柳濑先生抓住我的手拉进屋里。我想,他一个人太寂寞。据说柳濑先生年轻时滴酒不沾,但自从一场车祸带走他的妻儿,他就整日与酒为伍。
在二○二号陪他喝酒并不是第一次。二点二五坪的房间里到处都是空酒瓶。
“来,坐。不好意思房间很小啊。”
“房间很小是我该抱歉。”
设法腾出地方,我与柳濑先生相对而坐。我在他频频劝酒下喝了纸盒包装的日本酒,不久,就有种陶然微醺之感。柳濑先生用他破破烂烂的小烤箱为我做铝箔纸闷烤杏鲍菇。他虽然外表寒酸褴褛,内在却极有涵养。大学期间应该看的书和电影,都是他告诉我的。与醉得舌头不太灵光的柳濑先生闲谈中,我们谈到了酒。
“我弄到Spirytus了。”
“Spirytus?那是什么?”
“世界上酒精浓度最高的酒啊。”
只见他笑眯眯地拿出贴着外文标签的酒瓶,里面装着透明液体,那就是他口中的酒了。我接过来看了上面标注的酒精浓度,吓一跳。
“九十六度?这能喝吗?”
“这是波兰的伏特加,听说家家都有,拿来当消毒水。舔一下啊,那味道简直要把喉咙灼伤。你要不要喝喝看?”
我摇摇头把酒瓶还给他。柳濑先生打开瓶盖,倒了一点点在杯子里。
“听说这也能驱除害虫呢,淋在蟑螂上,蟑螂就会死。”
我忽然想起汤川小姐。
“柳濑先生,我想问一件比较奇怪的事,在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突然起火,这种事有可能的吗?”
我回想起漆黑油亮的生命体自体内冒出火苗,瞬间化成灰的样子。
“你担心有人纵火?”柳濑先生舔了舔Spirytus。
“我是在说超自然现象。生物的身体会突然起火燃烧吗?”
“这种现象啊,以前就传出过很多次。”
“咦,是吗?”
“所谓的人体自燃现象。”
“人体自燃现象?”
“偶尔会发现这类被烧死的尸体。人在房间里啊,被烧得焦黑死掉,可是房间里没有火源,而且只有尸体四周被烧掉。就状况而言,只有人体自然起火这个可能。这类事件实际上存在。”
一九五一年七月一日,美国佛罗里达州圣彼得堡的公寓里,就发生过这样一起事件。死者玛丽·里瑟的儿子理查德·里瑟去母亲的公寓探望她,却发现她仅剩下一双穿着拖鞋的脚,其他部位都已经烧得焦黑。
一九八八年一月八日,英国南部的南安普敦,死者艾弗雷德·艾希顿剩下整个下半身被烧死了。周身没任何火源,室内温度很高。
这些案例都是柳濑先生告诉我的。因为醉意,我逐渐失去平衡感。房间的墙壁像在缓缓起伏。
“说到烧死的尸体,上次啊,我听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柳濑先生又告诉我一件他在酒馆里听到的事。他一个当记者的酒友偷偷告诉他的。据说,去年发现了诡异的焚尸。
“听说很多腿部残肢是散落在港口的仓库里的,好几双哦。只留膝盖以下的部分,脚上都还穿着皮鞋,膝盖以上不知道跑到哪里了,仓库的地板有黑黑的印子,是烧完炭化之后黏在地板上的。很诡异吧,膝盖以下的部分明明就完整保留,膝盖以上却烧得连原形都没有了。”
管理仓库的公司据说与黑道有关,推测死者是那一路人。
“据说也没泼汽油的痕迹哦。如果泼了,就能闻得出来。”
“可是,这件事,新闻没有报道吧?”
“管理员啊,并不是什么事新闻都会报哦?”
“是喔。”
我不清楚这当中多少是事实。就当作喝醉酒的玩笑话,相信一半好了。至少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焚尸和汤川小姐会有什么关联。
“这叫作pyrokinesis。”
据说这是能在毫无火源的地方凭空产生火的异能人士。
就在二○三号发生G骚动后。回到汤川小姐的房间后,她这样告诉我。刚接好天线的电视机沉默无声。她帮我泡的咖啡也冷了。
“也就是说,那个,汤川小姐有超能力?”我向她问道。
“也可以这么说。我外婆是俄罗斯人,在美苏冷战时期,好像参加了奇怪的实验,应该是超能力的实验。据说苏联当时对这种研究非常认真,外婆被用来作为药物的人体实验。”
虽不知当时的实验结果,但她认为后续影响多半出现在身为外孙女的自己身上。汤川小姐边说,边将视线朝向我双手握着的马克杯。马克杯逐渐变热,冷掉的咖啡开始冒出热气。我喝一口,热得像刚泡好。
“让东先生的洗澡水变热水的,也是汤川小姐?”
她的能力,与其说是操纵火焰,不如说是让热能发生在她想发生之处。她使热能产生,让热能所在之处的可燃物与氧气发生燃烧反应,形成火焰。
而且她可以尽情运用这份能力,无须承担风险。无论加热多少热水都不会累。产生热能,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样简单。只要她在,不必担心燃料也不怕破坏环境,可以让发电厂的涡轮转个不停。
“比较需要担心的是无意识的起火。”
“无意识的起火?”
“有时候睡迷糊了不小心就会这样,还有就是打喷嚏、打嗝……”她望着榻榻米上小小的焦痕。
“空气干燥的时候就会起静电不是吗,像上车的时候。和那个感觉很像,打个喷嚏,就啪嘁一下跑出来。”
榻榻米上蚂蚁大的焦痕不止一个。她住进来后,榻榻米表面就多出好几个。这个维修的钱得从押金里扣了。不,这不是重点。
“要是发生火灾怎么办!”
“打喷嚏或打嗝引发的热能非常微弱,不会引燃可燃物,一眨眼就会消失,造成火灾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大概怕我要她退租吧,汤川小姐积极强调自己能力的安全性。但她这么说还是无法完全消除我的不安。要是六花庄发生火灾,恐怕会有住户不幸丧生。她的能力对六花庄这栋木造公寓实在是莫大威胁。我有意要她立刻搬走,可是我并不讨厌汤川小姐这个人。该不该要她退租?日子就在我迟疑之中流逝。
“管理员,你是不是对汤川小姐有意思啊?”
某天,一○二号的立花太太来房间找我的时候说。
“因为,每次她一经过,你都一定会回头一直看她啊。不用害羞啦!”
我虽然否认,但盯着汤川小姐看是事实。我观察她,并判断她的能力是否会危害六花庄。
仔细看着她,便会发现她频繁地使用自己的能力。例如路上有烟蒂时,她光瞄上一眼就让烟蒂化成灰随风而逝。
大清早,有人因为车门结冰打不开,无论多用力拉驾驶座的门都纹丝不动。汤川小姐走过去,手心摸摸车门与车身的交会处。车主会被突然跑来的汤川小姐吓一跳。等她点个头打过招呼离去,再拉驾驶座的门,简简单单就打开了。
有些民宅屋檐会结冰锥。房子就在小学生通勤路上,每当小朋友从冰锥底下经过都令人心惊胆战,生怕掉下来刺到小朋友。汤川小姐经过那条路会边走边注意屋檐。然后冰锥就会发出咻的声音,滴着水,冒着热气,急速变短消失。
实际上我也受惠于她的能力。那个时期,大片大片的雪花不断自空中落下,转眼间马路、树枝和停在路边的车子都被雪覆盖,城镇一片雪白。家家户户的屋顶宛如床垫般,积一层厚厚的雪,六花庄也不例外。我必须趁房子没被雪的重量压垮之前除雪。我得拿梯子爬到屋顶,把积在屋顶上的雪铲到地面。
就在我抽出折叠式的梯子,准备爬上屋顶时,汤川小姐从铁制楼梯探出头。她穿着朱红色的棉袄,有着俄罗斯血统的美丽脸蛋,与棉袄的组合实在有点怪。她吐着白气往巷子看。
“到处都是一片雪白呢!像这时候,我一定会玩一个游戏。”
她朝着六花庄前的路面伸出食指。积雪的雪白路面,随着她手指滑动而冒出热气,雪面上被划出一条线。雪配合着她的动作蒸发了,最后完成一个巨大的星星图案。
“对了,管理员,你在做什么?”
“我要除雪。”
“我来帮忙吧?”
我和汤川小姐用架在六花庄外墙上的梯子爬上屋顶。她手心向下,抚摸般移动,就起了一阵暖风。积雪的表层像被刮掉,化成热气消失。
为了不让六花庄的屋顶烧起来,她融雪时小心翼翼。那让我想到考古人士怕挖掘的时候损坏恐龙化石,拿着软刷轻轻将土壤刷开的手势。不久,屋顶残雪就全都消失。我一道谢,汤川小姐便惶恐地摇头。
“该道谢的是我。没想到我的能力能有这种用处。”
她对热能的控制精准无比,火力大小随心所欲。她嫌浪费,煮饭也不用瓦斯炉。只要眼睛盯着,用意念便可为平底锅加热来炒菜。而她最不擅长的就是炖煮料理,为了长时间维持热度,必须一直盯着锅子,要是不小心睡着,里面的蔬菜就会半生不熟,硬邦邦的。
她也和六花庄的其他住户互相交流。有一次经过附近公园,住二○三号的秋山母女正和汤川小姐打雪仗。长得很漂亮的秋山美代子小姐看到我,要我参加,美人开口,当然奋勇应战。我与美代子小姐一队,汤川小姐和小学生秋山香澄是另一队。我们开始互丢雪球,笑声与尖叫此起彼落。但打到一半,我丢出去的雪球不知为何都打不到对方。仔细一看,只有我丢出去的雪球会在半空中化成水气消失。
“汤川小姐!你作弊!”
我一抗议,汤川小姐像恶作剧被抓包似的笑了。但秋山母女莫名其妙。原来除了我,她并没把pyrokinesis的事告诉任何人。
汤川小姐似乎没有工作,好像靠存款过日。但她大概厌倦了这样的日子,开始找工作,没过几天她就找到很适合她的工作了。她选的工作地点是附近澡堂。由一对老夫妇经营,已经开很久了,但最近热水炉状况不佳,有时水不热。但自从汤川小姐工作后,大浴池的温度都稳定地维持高温,这恐怕不是锅炉技师的功劳。不知不觉间,她便成为邻近固定上澡堂的叔叔伯伯的小小偶像。
“你觉不觉得从她搬进来,六花庄好像很神奇地变暖了?”
我被柳濑先生带进他的二○二号房喝酒,他这么说。
“我觉得往年的冬天好像更冷啊。”
多半是汤川小姐控制热能替房间增温。而柳濑先生就住在她隔壁,也许间接分享她在热能方面的好处。
“汤川小姐搬来真是太好了啊,管理员。”
我以复杂的心情点头。是不是应该请她退租?这个念头一天比一天淡。那个时候,她已经帮忙我除雪好多次了。她让我免除重度劳动,可以有更多时间用在大学课业。我必须感谢汤川小姐。
尽管这么想,我心底还是有一抹甩不开的不安。会不会哪一天她无意识地啪嘁一下,就让六花庄陷入大灾难?然而,事情远远超乎想象。
结果并没有发生火灾。但不管有没有发生,终究还是不该让她住进六花庄,这是伦理问题。她虽然开始在澡堂上班,但没人知道她之前从事什么工作。要是知道,大家还会接受她吗?告诉我汤川小姐以前做什么的,是一名没有左臂的青年。
我没有所谓的老家。我那不务正业的父母一直行踪不明,我又被赶出从小住的房子。因为没家要回,所以我都在六花庄过年。从超市买来橘子,我窝在暖桌里看红白歌会[2]。
元旦那天,秋山母女、汤川小姐和我四人一起吃火锅。地点是二○三室。我们把砂锅放在卡式瓦斯炉上,咕嘟咕嘟滚着白菜和豆腐。但就在最后要放白饭进去煮粥前,瓦斯没了,火熄了。我们没备用的瓦斯罐,眼看火锅就要提前结束。
“啊,没问题的。锅子的余热应该可以维持一阵子。”汤川小姐说。
熄火后,不知为何锅子里的汤仍是滚的。一直到放白饭进去煮好粥,砂锅都维持着这样的热度。秋山母女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锅子不会变冷。
“不愧是砂锅,保温效果就是不一样。”我如此说道。
“就是啊,管理员。”汤川小姐也在一旁附和。
过完年,世界又恢复正常运作。我忙着大学课业。班上同学在寒假期间都去滑雪或玩滑雪板,或者和男女朋友去温泉旅行。开学后的课堂上,这些话题非常热烈。我并没什么特别受大家注目的故事插曲,专门负责聆听。
回家路上,我顺便到大马路上的一家便利商店。出店门时,一条狗被拴在店门前,一个青年正在看它。青年满脸堆笑地看着狗,但他似乎不是饲主。他伸出右手想摸狗的头,却被狗呜呜低鸣,怯怯躲开。青年穿着黑色大衣,但左臂并没有穿进袖子里,只是披在肩上,袖子扁扁垂下。原来青年没有左臂。
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与他视线相对。
“啊,你、你是六、六花庄的人吧?”青年对我说。
他讲话会口吃,年龄应该二十多岁,和我差不多,或比我再大一点。个子很高,瘦得很病态。比较特别的是眨眼次数多得异常,有时会用力眨眼。这是妥瑞氏症的症状之一。妥瑞氏症绝大多数都在儿童时期发病、痊愈,但有些人在成年后依旧持续症状。
“你住在,那、那、那里吧?”
“是的,我是管理员。”
“你、你现在,要回去吗?搭、搭公交车?”
我点点头,朝公车站的方向看。正好看到公交车驶离的背影,看样子刚离站。
“我想请、请教你,有关六花庄的事。请问,你、你方便吗?”
“可以啊。可以在公车站牌边排队边说吗?”
青年松一口气般点点头,拼命地眨着眼睛,然后整张脸都皱起来般用力闭上眼。一靠近,就觉得他身上发出一股很像消毒水的味道。大衣磨损变形,长裤裤角和鞋子沾满泥。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公交车刚走,车站没人。我们沿着马路并肩排队,他大衣的左袖就在我右手边摇晃。
“我姓、沟吕木。想、想请问一位汤、汤川小姐的事。”
“你认识汤川小姐?”
我朝沟吕木青年看,他晃动着身体,给人一种静不下来的印象。
“我、我在调、调查她……”
“调查?”
“汤、汤川小姐身边,有、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像、像是一些奇、奇怪的现象?”
他不肯注视我的眼睛。视线在大马路上来去车辆、建筑、电线间转来转去。他问的我心中有数。但pyrokinesis这种事可以擅自告诉别人吗?会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呢?我摇头。
“没有啊,没什么。”
“好、好比说,起、起火现象这些,你、你有没有看过?”
“那是什么?”
“你、知、知道。我、闻、闻得出来。”青年摇晃着身体抽动鼻子。
“请、请告、告诉我。我、我会奉送谢、谢礼。”
“谢礼吗……”
“只、只要你愿意透、透露,钱、钱……”
青年一边说明,右手不断快速动着。也许他在口吃而无法顺利表达的时候会用动作说明,手才会无意识地动起来吧。
我越来越不懂了。这名青年似乎深信汤川小姐就是pyrokinesis,然后不惜出钱也要打听她的相关情报。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不如直接问汤川小姐吧?”
“谢礼”二字虽然诱人,但最好还是别未经她的许可就乱说。
“我绝不、不、不轻易接、接近她。”
“为什么?”
“那个,去年、出了点、问题……”
沟吕木青年不愿明说,声音变小。不知何时,公车站出现人龙,已经十几个人在排队了。
这时候,有人钻进我与公车站牌之间。他是一个穿着浅咖啡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在看公交车时刻表,但他一直待着不动,以一脸他本来就在那里的神情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看样子我被插队了。
排队的其他人也发现中年男子违规。人人都对他投以反感视线,但没有任何人劝导。甚至有一股认为容许他插队的我应该率先发难的气氛。无奈之下,我准备劝导插进我和公车站牌之间的中年男性。但在那之前,沟吕木青年便说:
“先生,可、可不可以请你不、不要插队?”
虽然有点口吃,但对方应该听得很清楚。但中年男子装作没听到,拿出手机开始滑动。
“大、大家都照、照规矩排、排队等公交车。”
青年猛眨眼,摇晃身体,急促地动着右手说明。中年男子继续装作没听到。一定是想抢先上车找位子坐。
“这样,太、太不公平了吧……”
沟吕木青年这句话终于让中年男子有了反应,他边滑手机边啧了一声。排队的其他人都默默注意事情发展,感觉所有人都支持沟吕木青年。
但中年男子还没退开公交车就来了。大型车身减速靠近公车站牌,排出白色废气,晃动着车身停下。噗咻一声,车门开了,座位大约半满。插队的中年男子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就准备上车。但他的鞋子还没有踏上公交车的地板,沟吕木青年就伸出右手。
妥瑞氏症独特的眨眼动作停止了。他抓住那人浅咖啡色的西装衣领一拉,对方正踉跄时膝盖就顶了上去。
“谁说你可以上车了?”
神奇的是,他竟然不口吃了。中年男子弓着身体呻吟,沟吕木青年的右肘又往他脸上打了一拳。暴力行为来得太过唐突,在场所有人动也不敢动。青年的身体不再摇晃,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抓住中年男子的头,朝着公交车门边缘撞了好几下。
“去当地垫!”沟吕木青年咒骂道。
中年男子四肢着地趴在公交车门口旁的地面上,淌着鼻血,嘴里也流出浓稠的血,里头还掺杂着颗粒状的东西,是被打断的牙齿。沟吕木青年一脚踩在他背上,像擦掉鞋底的脏东西般前后左右地拧着。中年男子再也撑不住般腹部着地。青年回头朝我呼一口气,并朝公交车伸出右手。他表情柔和了,口吃也回来了。
“来,来,请、请上车,六花庄的管理员。我、我也可以一起上车吗?还、还有一点事情,想、想请教。”
此时我已经非常惧怕这个人,只能答应。跨过平趴在地的中年男子上公交车,车上的乘客和司机都不敢安心坐着,表情僵硬地望着青年。最后一排有空位,我便在那里坐下。沟吕木青年紧邻着我而坐。他的手和大衣沾上中年男子喷出来的血,但他似乎不以为意。刚才那个中年男子好像还有意识,被队伍后方的好心人扶起。结果他没有上车,蹒跚着不知道往哪里走掉了。
车门关闭,公交车启动。车上安静得像葬礼,气氛紧张。
“对了,关、关于汤川小姐啊。”沟吕木青年小声对我说。
我好想逃。这男的才刚施展暴力却随口用“对了”改变话题,他的精神状态太可怕。
“你、你知道汤、汤川小姐的、的能力吧?”
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关于G体内起火瞬间化成灰以及汤川小姐利用超能力川帮我除雪等,一般人应该会认为这种事荒诞无稽。但他却丝毫没有怀疑,甚至一副终于听到他想听到的事的表情。
“她、她让雪球消、消失了吗?那、那时候,她和雪球的距离大、大概多远?雪球的速、速度呢?”
青年很想知道汤川小姐使用能力的那一瞬间,她的位置与热能发生的地点相关距离。偶尔眼睛用力一闭,停顿一下,好像在沉思。
“她、她有没有隔、隔着遮蔽物产、产生过热能?”
“遮蔽物?”
“像、像是隔着墙……或是,不、不看那个方向,就产生热能?”
我摇头。她都是看着热能发生的地方,将东先生浴缸里的水加热,我记得她使从通道小窗户朝浴室看。
“谢、谢谢你。多亏你帮忙,让、让我了解很多。”
沟吕木青年满意地点点头,一把从口袋里抓出几张皱巴巴的万元钞票,要塞给我。我摇摇头没收。
雪花点点飘落在荒凉的风景中。公交车在十字路口转弯,因为离心力,沟吕木青年的身体向我这边倒。我的右肘越过他的左臂应该在的位置,稍微碰到他侧腹。
青年摸摸左肩。肩膀四周袖子是鼓起来的,感觉剩半截上臂,没有手肘以下的部分。
“我、我这只手,是、是被汤川小姐毁掉的。那个,幸、幸好只丢了一只手臂。要、要是逃得再慢一点,我、我就没命了。”沟吕木青年说。
3
天全黑。我向司机出示定期车票下了公交车。外面的冷空气顿时让我全身的汗都凉了。
沟吕木青年隔着车窗向我点头。公交车载着他发动了,排出白色的废气,逐渐远去。这里路灯很少,没有车辆经过,路上一片黑暗。公交车的尾灯消失在深处,那勾起我梦魇般的想象,仿佛车子载着恶魔回到黑暗世界。
经过个人经营的居酒屋的红灯笼前时,酒精和焦油的味道扑鼻而来。冷清的路上有一只瘦巴巴的野狗蜷伏着,不,可能已经快死了。我边走边反刍沟吕木青年的话。他的话一点都不像现实,但所谓的pyrokinesis本来就脱离现实,随便就施展暴力的沟吕木青年也夺走了我正常的世界观。每朝黑暗踏出一步,我就有误闯血腥世界的错觉。
萧条的公园亮着路灯,我在长椅上坐下,思绪万千。秋千上、溜滑梯上、攀爬架上都积一层薄雪。我正冷得发抖时,有人叫我。
“管理员,你怎么了?怎么待在这里?”
围着围巾的汤川小姐提着超市的购物袋站在公园入口。我还想不出怎么回答,她便走近长椅。她长长的头发从毛线帽底下垂落。
“会感冒哦。”
“那个,我……”
汤川小姐眉头微蹙,似乎感觉到我不太对劲。路灯灯光下,她的肌肤显得更白晳。
“汤川小姐,我有点事想问你。”
她的视线往脚边转一下。过一会儿,我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好像含着糖果,嘴里发出东西滚动的声音。我们闲聊着,聊了她在澡堂的工作状况,聊了六花庄的住户,聊着聊着就不那么冷了,公园里薄薄的积雪也消失了。我弯下身去摸地面,有点暖暖的。
“对了,汤川小姐。”
“嗯,什么事?”
“我遇见了一个认识你的人,他没有左臂。”
“没有左臂?”
汤川小姐没有头绪。
“你没有印象吗?”
“有没有其他的特征?”
“他说他姓沟吕木。”
“唔……”
“他有口吃,眨眼睛的次数很多……”
我听到糖果被咬碎的声音。汤川小姐看着我,似乎有什么线索触发了她的记忆了。
“你认识这个人吧?”
她缓缓地、静静地闭上眼睛,然后叹气般喃喃说:
“……好短暂啊。”
“什么好短暂?”
“是吗,原来那个人姓沟吕木啊。我还以为已经与我无关了。”汤川小姐绷紧脸颊,感觉得出她对沟吕木青年的怒气。
“管理员,你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大概是体温上升觉得热了,她摘下围巾塞进购物袋。我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他是什么人?”
“一个很危险的人。绑架我父亲,把他关在仓库里的那一群人的余党。”汤川小姐告诉我。
她口中的父亲似乎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就是合约上填在保证人那栏的人。
“首先,让我说明一下我的身世。我还是小婴儿时就被送进育幼院,我连亲生父亲的姓名都不知道。我母亲是日俄混血儿,把我送进育幼院后就没有消息了。”
育幼院收留她,也收到一封来自她母亲的信。信上写着关于pyrokinesis的事,以及外婆曾参与苏联的人体实验等事。
“据说婴儿时期,我一哭旁边就会火花四溅。育幼院苦于不知如何应付时,我父亲收养了我。”
他也是在育幼院长大的,收养汤川小姐后便把她当亲生女儿养育。汤川小姐无忧无虑地长大,后来便协助他的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我父亲从事黑社会相关的工作。”
“就是人称流氓、黑道之类的?”
她点点头。我对黑道的势力版图一无所知,据汤川小姐说明,我们这个地方有两大势力:一边是她在的那方,靠着与俄罗斯黑手党从事非法贸易而茁壮;另一边则是以提炼并贩卖毒品作为财源的势力,沟吕木青年便是这边的人。双方摩擦不断,终于在去年,她敬为父亲的男子遭绑架监禁。
“我气昏了头,闯进仓库,一下就把带走我父亲的那些人烧死大半。”
我想起不久前二○二号的柳濑先生告诉我的事。港边仓库发现好几个人的脚,但膝盖以上却化成灰。她说的就是那件事吗?
“我父亲旁边的人全都死了。只有另一个人在仓库后面狙击我。”
“狙击?”
“他手里有来复枪。我立刻反击,但看来被他逃了。”
那多半就是沟吕木青年了。他虽然失去左臂,但仍从她手下逃过一命。
“关于他的事情是我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他是口吃很严重、常眨眼的年轻人,双亲都有毒瘾,因为欠钱把这个孩子卖掉。我父亲是听他们同伴之间的谈话知道的。”
我偷看汤川小姐的侧脸。我原以为她不食人间烟火,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那个世界的人。
“我对杀人没有丝毫犹豫,因为我习惯了。”她以有点愉快的表情说道。
我说不出话。我明明有话非说不可。
“我还以为我已经脱离那个工作了。我拜托父亲,请他帮我准备新的名字和身份证,想要从此过普通的人生。可是,很遗憾,看样子已经结束了。”
看来汤川四季并不是她的本名。从长椅上站起来的她,冰冷的眼神令我生畏。在六花庄陪老人长谈、一起打雪仗时满面笑容的她消失了。
“汤川小姐,那个……”
“我知道。我会离开六花庄的。”
听她这么说,我头一个感觉是松一口气。“必须请她退租。”我心里暗想。不能让她继续在六花庄住下去,她是黑道分子,过去也杀过好几个人。依照法律,她显然是罪犯。就算我报警也不会有人责怪我吧。可是,我一回过神,却一直在道歉。
“对不起,很抱歉。”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在路灯光芒中飘落的雪粒落地时便消失无踪。汤川小姐提起超市的购物袋。
“没关系啦,管理员。我早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赶出去的。我想明天就搬出去。我得先去借车。”
“你有地方去吗?”
“有。”
“令尊那里吗?”
“不,我在某个湖的湖边有小木屋。是个像别墅的地方,可以暂时在那里藏身。啊,对了。管理员,我也有话要告诉你。我一直想着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和你说的。”
我们一起从公园走回六花庄,她在路上把那件事告诉了我。
第二天早上,汤川小姐前往她工作的澡堂,向经营澡堂的老夫妇辞职。
“因为家里的关系,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
据说她这一解释,老夫妇显得非常遗憾。她也向老夫妇借了一辆老汽车。她保证搬完家一定会归还,然后将车子从澡堂开回六花庄。
她有驾照,上面的名字也是汤川四季。照她在公园告诉我的,这是假名,但驾照怎么看都像真的。应该是她敬为父亲的人物请高明的人伪造的,好让她能过一般人的生活。
汤川小姐突然要退租,六花庄其他的住户都很惊讶和难过。她一户户按铃告别,一直到中午后才要出发。把车停好,行李箱和纸箱都搬进去之后,住户们都来到外面。手上分别拿着饯别的礼物。
“姐姐,这个送你。”
二○三号的秋山香澄把自己折的鸽子折纸送给她,一○二号的立花太太送一包煎饼,一○三号的东先生给她一条玩赌博游戏换来的烟。
“我不知道你抽不抽,但我能送的只有这个了。”
“谢谢您,我好高兴。”
在六花庄的日子虽然很短,但汤川小姐忍泪收下这些礼物。对于一直活在血腥世界的她而言,在六花庄一个人住的日子算什么呢?
“这个,虽然开过了,不过是很难得的一款酒……”
二○二号的柳濑先生今天也是一早就喝醉了,给了她一瓶贴着外文标签的酒。汤川小姐将这些饯别的礼物放进后座,坐上驾驶座。
“我帮忙搬家。”
我向众住户这样解释,坐上前座,系上安全带。我考虑整晚,清早敲二○一号的门,拜托汤川小姐带我一起去。我对她即将要去的露营营地十分好奇。因为昨晚听到了我非去不可的理由。刚睡醒的她揉着眼睛答应了。
到出发时刻,汤川小姐发动车子,六花庄老旧的外观与住户们的脸在后方逐渐远去。她看后视镜一眼,便再度面向前方。
虽然没下雪,天空却覆盖着厚厚的云层。车外刮着凛冽的寒风,车内的暖气开到最大,我们钻出窄巷来到宽阔的直线道路,汤川小姐的车开得很稳,连零星的建筑物都看不到了,道路两旁净是天地自然。荒烟蔓草的景色,让人心也为之荒凉。
我们要去的营地从六花庄开车需时两小时。那里冬天不营业,但汤川小姐能够自由使用营地内的小木屋,因为那个营地就是她养父开的。一个黑道中人怎么会开设露营营地呢?这是有原因的。
“我以前就是在那里工作,其中一个小木屋就是我的待机地点。”昨天,我们并肩走回六花庄的路上,她这样告诉我。
“我父亲的部下会开车运尸袋来,我就在营地深处的森林里进行火化。很多人都消失在那座森林里,我父亲部下会把一点点剩下的灰埋在地下,再给他们上香。大家一起双手合十,工作就结束了。”
看来,那座营地并不单单是为休闲娱乐而开设。应该是认为与其葬在陌生人的土地,不如葬在自己的土地上比较放心。她说运来的死者都是在别的地方被杀害的,她从来不问尸者的身份,奉命直接火葬,也几乎没有打开尸袋看过里面人的长相。
“我只打开过一次,因为出了问题。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那天,父亲部下的两个年轻人,把尸袋装在车子的后车厢送到营地。尸袋有两个,车子虽然能开到小木屋附近的停车场,但接下来要到森林深处就必须靠人力搬运。”
这两个男生合力将尸袋一个个搬进去,一副很怕、很恶心的样子。他们已经运了一个到平常的火葬场,然后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地抬着另一个尸袋走在森林里。这时候,尸袋里突然传出呻吟声。
“我们吓坏了……那两个男生松了手,尸袋就掉到地上。”
平常都会有年长的黑道分子陪同,但那天刚好只有他们三个年轻人。两个男生吓得脸色发青,呆站在那里。掉在地上的尸袋没有动静,但汤川小姐把耳朵凑近,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声音。还有咻、咻的呼吸声。她鼓起勇气打开袋子。装在里面的,是一个被打到脸都变形的女子。
“应该是和组织发生纠纷的人。那个伤看起来是制裁的伤。我想她眼睛已经看不见了,看她不再动弹,认定她已经死了,才把她装进尸袋里。根据她身上的伤势,我想就算送到医院,恐怕也救不回来。”
一回神那两个男生不见了,跑掉了。被留下来的汤川小姐就在森林里等那个人死去。
“我站在那里,就一直注视着躺在脚边尸袋里的那名女子。那是冷到骨子里的一天。她的呼气变得很微弱,就在我觉得她差不多要断气的一瞬间,我才明白她是在反复说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去听。”
她喃喃地重复着一个名字。
名字后,还有“对不起”这句话。
汤川小姐复述了那个名字,女子终于断气了。
“我把她拖到平常办事的地方烧掉。另一个尸袋我没有看,但已经死透了。这两具尸体好像是一对夫妇,他们如何走上这条末路,我也调查清楚了。”
我已经猜到了。据汤川小姐说,这对夫妇不是好东西。但不巧以恶质的诈骗手法骗了黑道人士,惹上麻烦,最后被处决。而这对夫妇有一个孩子,女子临终前说的名字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
“我决定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想起了那个孩子。一查之下,知道他在一个叫作六花庄的木造老公寓当管理员。我还跑到大学里远远看过那个孩子。”
说实话,我对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心生愤怒。但汤川小姐以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对于应不应该告诉我也是踌躇再三。她会搬进那幢破公寓便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而找机会告诉我她为我母亲送终,则是她心中暗藏的目的吧。
回到六花庄一个人静下来,我总算把事情想清楚了。我很庆幸能够知道抛弃了我,不知所踪的父母最后的下场。他们化成灰了。有种不明确的东西终于有了轮廓的感觉。对于他们不幸的结局,我心中同情与悲伤交织。我把脚伸进暖桌,仰望着一○一号的天花板,真切地感受到与那对一文不值的父母永别。然后,我想到他们的埋骨之地上炷香。
汽车的引擎开始发出一阵怪声。我很怕车子会半路抛锚,但总算撑完了两个钟头。我们要去的营地招牌就竖立在大自然里。眼前便是一大片灰暗的湖,映照着冬日阴沉的天空。
营地位于湖畔。由于冬季不营业,入口以铁链阻止人车进入。汤川小姐下车解开铁链,把车开进去。入口附近有一栋看似办公楼的建筑,可以在这里租借脚踏车和烤肉用具。管理建筑的窗户是暗的,现在里面没人。来到岔路,一边通往露营区,另一边通往小木屋区。依照广告牌上的地图,营区里还有脚踏车道、野外运动关卡和出租小船的栈桥等设备。
车子驶进前往小木屋区的路。沿着湖边绕了半圈,前方便出现好几栋小木屋。在枯木林立的山坡上,颇具山中小屋风情的三角形屋顶零星散布。每一座的外观都一样,墙则是用原木堆起。
“后面有一栋不外借的特别小木屋。”
一条窄窄的岔路尽头,盖了另一栋小木屋。车子就在那前面停下。她下了车,抬头看着建筑说:
“我父亲为我盖了这栋小木屋,好让我在等待尸袋的期间能过得舒舒服服的。”
建筑旁有石阶通往森林深处。她说,她以前就是在那边焚烧尸袋,所以这座小木屋盖在通往火葬场的入口。我听着她的说明,感到阵阵寒意。
我们把东西从车子拿出来搬进屋内。我抱着装有汤川小姐个人物品的行李箱和纸箱。一走进去,就被木头的香味包围。汤川小姐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然后打开总电源。屋里有厕所也有浴室,冰箱、电饭锅样样不缺。
天黑了,我们煮了米饭,热了我从六花庄带来的调理包咖喱。汤川小姐对调理包食品露出非常感兴趣的神情。
“我知道有这种东西,却没吃过。”
因为瓦斯炉的状况不太好,汤川小姐便盯着锅子里的水。水立刻就滚了,开始冒泡。
“你是用‘看’来加热吗?”我问。
我的想象是,她会不会从眼睛发出热光线之类的东西。但汤川小姐摇头。
“不是的,闭着眼睛也可以生热。如果是用眼睛的话,我的眼皮早就烧掉了。只不过闭上眼睛就无法瞄准。等于是蒙着眼发射火焰喷射器一样。”
“墙壁呢?如果是火焰喷射器的话,待在墙后面就可以躲掉吧?”
“和墙没有关系,但必须附加不用瞄准这个条件。”
“意思是说,可以穿透遮蔽物?”
原来她的视线完全是为了瞄准的关系。
“那要是你现在,在这里以最大的火力,全方位释放出你的能量会怎么样?”
“湖会瞬间干掉,整座山也会被铲平吧。管理员就不用说了,也许连我自己也会化成灰。”
汤川小姐似乎很喜欢调理包咖喱的味道,一下子就吃光了。一盘还不够,又追加了一包,用她自豪的能力加热。连本来一起煮好的用于明天早餐的米饭也吃光了,所以我又洗了米放进电饭锅,设定定时器预约煮饭。然后我们喝了酒。因为我发现我们手边有那么一瓶酒。就Spirytus的标签我有印象,是临别之际柳濑先生送的。就是酒精浓度高到连G都能扑杀的酒。光是滴几滴在果汁里,就足以令我们微醺。喝完酒,冲过澡,我们分别进房间就寝。我没有做梦。
小木屋是两层楼的建筑。一楼是客厅、餐厅和卫浴。二楼有四个房间,每一间都有床,每个窗户都挂着素面的窗帘。我在小鸟拍翅的声音中醒来,然后我人生中最惨的一天就此开始。
4
我在洗脸台洗脸的时候,汤川小姐起床了,她穿着运动服,可能是平常就不太化妆吧,刚起床的脸和平常感觉没什么两样,清透雪白的肌肤连毛孔都找不到。我们刷牙洗脸换好衣服,来到外面。
从零星散落的小木屋之间,可以望见朝雾弥漫的湖面。汤川小姐爬上小木屋旁通往森林的石阶。走到一半遇到有绳索阻路的地方,也竖立了禁止进入的广告牌,但她并没有在意。森林里的阔叶树叶子都掉光了。树干是灰色的,像石头般冷冷的颜色。光秃秃的细瘦树枝交缠纠结着朝多云的天空伸展。雪粒穿过树枝的缝隙,掉往铺满了落叶的地面。
我们越走越深,见不到小木屋和湖了,我完全失去方向感,石阶也走完了,到一半就是一般的山坡。但汤川小姐毫不犹豫地继续踩着枯叶前进。这条路,她究竟伴着尸袋走过多少次?
“管理员的母亲就是在这里过世的。”
汤川小姐终于停下来,回头对我说。
空无一物、平常无奇的地面。汤川小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站在枯树旁,注视着地面的某一点。我在内心想象自己母亲躺在那里结束人生的模样。我本来很担心就算真的到了那个地方,也触动不了我的任何情绪,但没想到我觉得感慨万千。我朝着那块地面双手合十。汤川小姐也将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和我一样合掌。
继续往里走,出了森林。那里是一处圆形广场,裸露的地面只有一块巨大岩石。感觉是靠人力将那块地的树木采伐掉。落叶下的地面泥土和其他地方不同,鞋底的触感很像踩在坚硬的粒子上。唯独这一块的地面变成玻璃质地。只有在高温时才会变成这样吧。
“以前,我父亲带我来的时候,我把这一带整理干净了。”
汤川小姐走向横亘在广场中央的岩石说。那块大得必须仰头看的岩石表面布满黑色煤灰,所以这块圆形广场是由她发出热能制造的。他们在这里把一些不利于他们的尸体烧掉,将骨灰埋在地下。
这块地草木不生,上面浅浅地覆盖着一层被风吹来的枯叶。加上是阴天,阴森森的。汤川小姐向我招手,指着岩石旁的地面。我的双亲就是在这里被火葬,烧剩的灰就埋在那里。
对于父母,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什么呢?
大概是我四岁的时候。大热天,我被留在小钢珠店停车场的车上,差点闷热而死。幸亏那个年纪的我已经会开车门了,才捡回一条小命。脱离险境的我,光着脚徘徊在被夏日艳阳晒得滚烫的柏油路面的停车场上。脚底烫伤,蹲在日荫底下哭,是小钢珠店的工作人员救了我。
我父母被小钢珠店的店长痛骂一顿低头道了歉,但回到家换我挨揍。他们反过来怪我,说都是因为我不乖乖待在车里,才害他们被骂。当时我一心只觉得抱歉,但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明白那是作为父母的失职行为。
与黑道发生纠纷而被杀,这样的下场也是他们自作自受吧。但也罢,为他们上个香吧,不然要是变成鬼跑出来我可消受不起。
我取出线香插在地面上。汤川小姐注视着线香头,那里便发出红光,冒了烟。我们两个在那里双手合十,呼出来的气变成白色,与线香的烟一起消逝在风中。汤川小姐看着我的侧脸说:
“想哭就哭吧。”
“我才不会哭。”
“爱逞强。”
“没有啊。我跟他们没那么亲,现在反而觉得无事一身轻。”
我们决定回去,离开火葬场,再度走进枯木森林。
“谢谢。”在走向小木屋的路上,我向她表示感谢。
“是谢谢我带你来吗?还是谢谢我火葬了你爸爸妈妈?”
“都是。”
许多人在她的能力下化成灰,悄悄被埋葬。我忽然想起被她称为父亲的人物。他恐怕是看上pyrokinesis的能力,才领养了年幼的汤川小姐。判断她能够帮自己的忙才养育了她。
这一点她自己一定也不是没想过吧。但我从她身上,还是能感觉到她对她口中父亲的敬爱之情。
“回到小木屋就来吃早餐吧!”
汤川小姐边走边开朗地说。
前方出现小木屋区了。笼罩着湖面的朝雾已消失无踪,但天气还是很冷,飘着小雪。我们回到小木屋,还来不及脱下外套,事情就发生了。
首先,我和汤川小姐发现一件事。昨天晚上设定好预约煮饭的电饭锅不知为何还是冷的。
“怎么这样!”
打开盖子确定没煮饭,汤川小姐发出绝望的呼声。紧接着,一个热热的东西紧贴着我的脸颊擦过。
短促的“当!”的一声后,冰箱门上出现一个小指头大小的洞。不,应该是先听到玻璃破掉的声音,我们身后的玻璃窗裂开了。外面响起放炮声,火药爆炸的声音,声音响彻湖畔,回音不绝。当下我并不明白,但那是枪声。
我一直以为只要生活在日本这个国家,就没机会听到那种声音。但我们毫无预警地就被迫进入战斗状态。
“趴下!”
汤川小姐低下头。我不明所以地呆站着,她过来拉我的手。
“离开窗户!”
汤川小姐爬过地板拉下餐厅的窗帘。小木屋的一楼是餐厅与客厅相连的大空间,汤川小姐也拉上客厅那边的窗帘。
“请问,到底是……”
“我们被狙击了!”
汤川小姐对不知所措的我大喊道。她翻倒餐厅的餐桌,放在上面的杯子、餐具都掉到地板上摔破了。她以餐桌桌面为墙,躲在后面。
“狙击?”
我反问。为什么?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窗帘不自然地晃动。上面有个光点,破了一个洞。横放在地上的餐桌发出撞击声。冒出几缕烟的同时,嵌进一颗貌似子弹的东西。
我明白了,但脚不会动了。混乱使我的身体僵住。汤川小姐从餐桌后出来,扑向我。我们就这样跌在地上低着头。窗帘又多了一个洞。好像是子弹从我们头上经过,打中了柜子。里面的一个餐具破了,碎片四散。
汤川小姐用柔软的身体护着我。她喘着气,瞪着子弹飞来的窗户。
“有人要我们的命!”
“谁?”
当下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因为汤川小姐而失去左臂、调查她pyrokinesis能力的那个青年。
她走到餐厅的窗边,子弹是从那个窗户后面飞进的。谢天谢地,子弹的威力似乎还不足以打穿墙壁。她小心翼翼地掀起窗帘下摆想确认外面的状况。但在她要看的时候,柜子上的餐具又有一个破了。窗帘多了一个洞。她吓一跳缩回手,然后又有一颗子弹射穿窗帘。如果汤川小姐没有因为第一枪而后仰,第二枪很可能就命中她的头了。
“这是你逼我的!”
一说完,她就展开反击。朝狙击者可能在的方向伸出了手。看来是隔着墙,在不瞄准的情况下放射热能。窗帘飞起来,随着热浪灌进,汤川小姐的头发剧烈飘晃。外面产生一道火墙。好惊人的能力,那火海简直就像小木屋区被扔进汽油弹,宛如地狱凭空出现,但被敌人逃走了。
这次换客厅那边的窗帘出现破洞。看来敌人逃过大范围的无差别热能放射,移动到那个方向。汤川小姐和我爬着逃到餐桌后。在火灾的声音中又响起一声枪响,扶着餐桌的手受到冲击,子弹命中餐桌桌面。在混乱与恐惧中,我觉得奇怪。
“奇怪!窗帘明明是拉上的!”
汤川小姐赫然一惊地扫视室内。她也明白我的意思了。
一楼的窗帘全都是拉上的,外面的狙击者应该看不见我们的位置。然而子弹朝我们藏身的餐桌射来。对方莫非隔着窗帘就能掌握到我们的位置?
刚才汤川小姐要观察外面状况时,在掀起窗帘的那一刻,子弹就在她的头旁打出一个洞。窗帘明明没动,对方怎么知道她在那里?第二枪仿佛修正过轨道般,穿过几秒前汤川小姐的头部位置。他逃过刚才那阵热能放射,难道不是因为看得到汤川小姐的动向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明明应该被窗帘遮住,对方却看得见子弹打到哪里。并以此参考,在下一枪瞄准时,做好微调来正确命中目标。是不是有什么办法让他做到这一点?
“找到了!”汤川小姐叫道。
摆在柜子里的物品缝隙中,露出看似摄影机镜头的东西。柜子后面有一条细细的电线,连到冰箱、电饭锅插头的插座上。狙击者很可能在今天早上我们出门的时候,潜进来设置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确保电源而拔掉电饭锅的插头,插上有多插座的延长线。所以电饭锅的定时器归零了。
我爬过去抽出柜子后面的电源线。摄影机和应该是无线电的机器被扯着掉下。
“给我,我来破坏!”
我把东西丢往汤川小姐躲藏的地方。她紧盯着摄影机和无线电,产生热能来破坏这些机器。
但想必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在敌人的计算中。电饭锅的定时器搞不好也是他故意的。都是为了让我们发现摄影机而埋下的伏笔。
下一瞬间,气体便从摄影机里冒出来。
噗咻咻咻咻咻……
夹带着湿气的气体呈现淡淡的橘黄色。我不在气体的范围,但汤川小姐全身都被这种瓦斯包围了,她发出尖叫。我也吸入一点点。味道非常刺鼻,鼻子和喉咙深处呛得像会整个翻出来。眼球表面产生刺痛。汤川小姐好像整个人被喷个正着,等橘黄色的烟雾散去,她倒在地上,睁不开眼睛,双手紧紧捂住脸,咳个不停。是催泪瓦斯,显然是对方事先安装在摄影机里的。
外面发出爆炸声。大概是附近小木屋的瓦斯桶之类的东西爆炸了。我只接触到少量瓦斯,视线就模糊了。餐厅的窗帘摇晃着,外面的火光像水彩画般淡淡地晕染开来。
“汤川小姐!”我向她爬过去。
“……快、快逃!”她蜷伏在地板上,在咳嗽的空当回答道。
她好像无法好好呼吸,眼睛、鼻子四周都是红的,脸颊上都是眼泪。不是因为伤心,是瓦斯硬逼出来的眼泪。
狙击者显然针对汤川小姐的眼睛设了陷阱。她破坏摄影机,确实会睁开眼睛执行“看”这个动作。他一定算好了时机释放瓦斯。她的眼睛正面接触到催泪瓦斯,想必暂时什么都看不见。这是对抗她无敌超能力的对策。
“快、快逃……二楼……”
汤川小姐伏在地上不断咳嗽,她好像想说“逃到二楼”。的确,向外逃很危险。但二楼就安全吗?
“我扶你。”她摇头。
她的动作是想说“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会……碍事……”
她的声音里还有战斗意志,于是我懂了。眼睛虽然看不见,并不代表不能使用pyrokinesis的能力。只不过是瞄准器坏了。
“我要……释放能力……”
不瞄准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整个小木屋区烧掉?但我在附近就会受到波及。
“我知道了。”就听她吧。
“上二楼……”她再次重复道。
我压低身子,向楼梯移动。狙击的人多半知道汤川小姐现在看不见。之前远远观望再加以狙击,对对方而言不是上策。喷在她身上的瓦斯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是不是随着时间流逝,眼睛的疼痛就会减弱,也许视力就会复原?所以他很可能会趁这个机会拉近距离,就近射击要她的命。而汤川小姐心里很清楚对方会这么做。
所以,她打算在察觉到那家伙靠近的一瞬间动手。我猜她一定会让自己周身出现一圈足以将铁融化的能量。会不会是以水平方向发射热能?所以她才会说到二楼就没事了。
我冲上楼梯逃进房间,就是我昨晚睡的那间。打开木门,正面就是窗户,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异样的光景。整个小木屋区烧得像战场一样。风刮起黑烟,卷成旋涡,宛如巨大的怪兽。我正环视室内想着要在哪里藏身时,一把枪出现在我鼻尖前。
那家伙右手握着一把自动手枪,没看到他的左臂,上衣的袖子空悬着。是自称沟吕木的青年,高高瘦瘦的他,此刻没出现妥瑞氏症的典型眨眼特征。他是来为他的左臂报仇吗?
可是,他为什么在二楼?我的惊讶甚至超过被枪口指着的恐惧。沟吕木青年的耳里塞着耳机,搞不好坏掉的摄影机是假的。实际上他还另外装了窃听器,室内的声响全听得一清二楚?这个青年知道汤川小姐会以无差别热能放射来迎击?所以才入侵安全的二楼?不,也许他就是在等我。
“你最好乖乖听话。”他说。没有口吃,对插队上公交车的那名男子暴力相向时也这样。也许在打斗的那一瞬间,他的口吃和妥瑞氏症都会暂停。
“我要去一楼。你也一起。”
沟吕木青年眼中无神,双眸灰暗。外面发生小型爆炸,火势更旺了。一些小碎片飞溅撞上小木屋的外墙,发出声音。我身子一缩,但他一动也不动。将右臂伸得像飞机跑道一样水平,枪口指着我的鼻尖。
我一点头,沟吕木青年就将下巴微微一扬,做出要我离开房间的指示。无言的压力令我无法反抗。
我走出房间,下了楼梯。后脑一直感觉得到手枪。只要他的食指稍稍一动,我的脑袋就会被轰出一个洞。我强忍着想吐、想弯身蹲下的冲动。
“这是赌注。”青年以沙哑的声音说,“看看她会不会连你一起把我烧掉。”
什么意思?看到一楼的地板了,我想了一下,然后明白了。此刻目不见物的汤川小姐应该无法分辨被抓来当人质的我和狙击者沟吕木青年。无法瞄准,就无法只烧掉他。但只要她一犹豫,就会被近距离枪杀。她要活命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瞄准,直接把我和他一起烧掉。
我觉得脚要发软了。后脑“叩”一声,被枪口抵住。
“请你告诉她现在的状况,用你的声音说。”青年在我耳边悄声说。
我点点头。
“……汤川小姐。”
她应该听到了。我终于来到一楼,一下楼就是玄关。我承受着被枪口抵住的压力,经过餐厅入口。本来那一瞬间,很可能出现巨大的热能将这一带全部烧光。但结果没有。
被子弹打出好几个洞的窗帘摇曳着。外面火光闪动,时不时射进室内,照亮满地的餐具碎片和倒在地上的餐桌。汤川小姐趴在地上咳嗽,从她的姿势来看,她应该是想逃到餐桌后,但到一半却因为呼吸困难,乏力而难以做到。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动静,不断咳嗽的她双手扶地撑起上半身。眼睛仍是闭上的,看来是因为疼痛的缘故。枪口在我后脑顶了一下,我感觉得出他是叫我说话。
“那个,是我。我被当作人质了,有枪指着我的头。”
沟吕木青年站在我背后不动。之所以保持沉默,大概是怕一出声就会泄露自己的位置。他似乎在观察并判断汤川小姐的眼睛受到什么程度的损伤。
“你会连我一起烧掉吗?”
只要朝着四周一口气把力量全部释放出来就行了。这么一来,她就能活命,就能杀死这个沟吕木。可是她摇摇头。
“不会。”
她忍受着眼睛的疼痛,嘴角微微扬起,但马上又咳嗽了起来。
我背后的沟吕木青年动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要对她行刑。一步步报复汤川小姐的他,来到大功告成的紧要关头。
为了报一臂之仇,他首先以枪托打我后颈的发际处。他为什么没有一枪打穿我的脑袋?因为杀了我就失去人质的意义吗?在开第二枪前,那短暂的空当也可能遭到反击。但又不愿意直接放了我把手枪对准她吧。就结果而言,他这个判断为我们带来幸运。
这完全是巧合。因剧痛而倒地的我,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发现眼前有一瓶酒。本来是放在餐厅的餐桌上的,因为这阵天翻地覆而滚落在地。瓶盖拴紧,里面有透明的液体。
沟吕木青年的手枪指向汤川小姐,枪口笔直地瞄准她的额头。灼热的风卷着黑烟从窗口灌进来,烟灰弥漫,在火光中视野忽明忽暗。
我抓住眼前的酒瓶,在爬起来的同时,将酒瓶往沟吕木青年的头部侧面砸下去。
“Spirytus!”我大喊。
那是二○二号的柳濑先生送汤川小姐的饯别礼。瓶子被砸得粉碎,里面的液体全淋在他身上。
他的手枪同时打响,但因为受到攻击射偏,子弹打进汤川小姐背后的墙。她没事。沟吕木青年的视线转向松一口气的我。看来酒瓶那一击并没有对他造成损伤。手枪本来要指向我,却半路改变主意,再次瞄准汤川小姐。一定是超越情绪的职业判断告诉他必须先行消灭汤川小姐。
Spirytus从他的头部侧面滴下来,衣服的领口全湿了。
“汤川小姐!点火!”我对汤川小姐大喊。
听到酒瓶碎掉的声音,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前一天晚上我们在果汁里加了几滴这种酒来喝。当时我把从柳濑先生那里听来的杂学告诉她,也许她也想到了Spirytus是全世界酒精浓度最高的酒。
沟吕木青年再次瞄准汤川小姐。但汤川小姐的能力早一步放射出来。四周一带全数遭到热能袭击,无一幸免。我也在范围内。
全身突然好热。热的波动包围了我,头发焦了,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但是,热能仅仅稍微烤热皮肤表层而已。汤川小姐产生的热能的确是无差别攻击,但稍纵即逝,而且好像设定成了小火。在达到损坏人体的温度前就散失了。但沟吕木青年无法全身而退。
他衣服吸饱的Spirytus中酒精成分挥发出来,一下子便着火烧起。蹿出爆炸般的蓝色火焰,包围他的上半身。全身沾满Spirytus的他处于易燃状态。尤其是酒瓶命中的脖子以上更惨。火焰紧贴皮肤。即使在这个状态下,他依然非常骇人地连开好几枪。枪口朝着汤川小姐砰砰砰直响,即使火焰延烧全身,都双膝跪地了,还是伸长右臂继续扣动扳机。几乎所有子弹都幸运地失准了,但最后一枪打穿了汤川小姐的肩。最后手枪里没有子弹,只剩下扣动扳机声。手枪从被火焰包围的手中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他像是累坏般身子蜷曲,就这样静静地燃烧,不再动了。
5
根据苍白的天花板、墙壁及种种银色的器具,我知道这里是某家医院的病房。一醒来,我躺在床上,被干净的毛毯裹着,全身上下都有被治疗过的痕迹。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我甚至想过营地里发生的事是不是一场梦。我没有受重伤,骨头和关节都没事,但皮肤阵阵刺痛泛红,好像是受到轻度灼伤,眉毛烧掉了,头发像烫过一样鬈鬈的,所有毛发都因为受热而变硬。
医生和护理师来了,说我受到营地火灾波及。因为可能出现短暂的记忆混乱,还建议我在警方前来询问时最好小心作答。
“汤川小姐在哪里?”
“汤川?”
医生偏着头不解。我想起汤川四季这个名字是假名。
“应该有一名女性跟我一起被送过来才对。”
应该是她对外求救的吧。我记忆中最后的情景,是自称沟吕木的青年不再动弹。不,我也记得后来肩膀中枪的汤川小姐爬起来,从那座小木屋脱身的片段。接下来的记忆就模糊了。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被送到我们医院啊。”医生说完便离开病房。护理师跟着他走了,留下我一人。
几个小时后,两位刑警来到病房问话。但警方似乎已经把剧本写好了。他们对营地发生的火灾下结论:闯入者用火不慎,我刚好经过附近,被犯人打了头昏倒。
“不,不是这样。”
“不,就是这样。”
来到病房的两位刑警眼中带着同情。然后劝我好好休息养伤。他们好像也知道自己扭曲事实。恐怕背后有什么力量在运作吧。
“万一你看到什么,那一定是你看错了。你只要同意我们的说法就行了。我们不会害你的。”
我在病房住了两晚。窗外是郊外景色,有家小钢珠店的大停车场。我向护理师问了医院的所在地。医院在营地那座湖开车南下的地方。我的手机和随身物品都不见了,所以我借用医院的电话和外界联系。首先和叔叔联系,我为自己没有去上课、也不在六花庄道歉。但叔叔根本没发现我不在,也不关心。我决定不提父母的死状。
出院时,医生没有向我要治疗费。不仅如此,还给了我一个红包说是交通费,一笔足以绕地球一圈的交通费。
“不是我的钱。收下吧。”
医生以一脸不愿意扯上关系的表情说道。
大概有封口费的意思。黑道想隐瞒营地发生的那次战斗。
我换了几次公交车回到六花庄。汤川小姐退租已经是五天前了,熟悉的木造老公寓进入眼帘时,我差点跪地痛哭。知道我回来了,六花庄的住户陆陆续续来房间看我。
“管理员,你回来啦?我还以为你直接就入赘了呢。”
一○二号的立花太太说着,照例把她做多的卤菜端给我。二○三号的秋山母女也认为我和汤川小姐秘密交往,在她搬去的地方住下来了。
“你被甩了?”
“才不是。”
秋山香澄担忧地给了我一颗汽水糖。一○三号的东夫妇则打赌我几天会回来。
“别人都说东说西的,但我们都知道。管理员和汤川小姐之间是清白的。你在那方面晚熟得很呐。倒是这发型,怎么搞的?”
汤川小姐借来搬家的汽车怎么样了呢?本来应该停在营地的小木屋前,会不会受到火灾波及毁了呢?我很好奇,便去了她之前工作的那家澡堂。汽车的所有人夫妇已经有别的车了,不是新车,看起来是暂时出租的代用车。
据澡堂老板夫妇说,车子没有归还。汤川小姐在她新家那里与别的车相撞,车子严重损坏。借车的第三天,汤川小姐打电话给他们,以含泪的声音告诉老夫妇车祸的事。警方也和他们联系,说与其把坏掉的车拖吊回去,不如就地报废换新车比较划算。代用车和新车的费用,肇事方会全额支付,所以老夫妇决定接受警方的建议。
“管理员,你知道有个露营营地发生火灾吗?”
某天,又被拉去二○二号房的柳濑先生那里喝酒时,他这么说。
“我听说是当地不良分子自己跑进去放的火。”
“一般是这样报道没错,但实际上好像不是哦。我啊,在酒馆里听记者朋友说的。那里发生了帮派斗争。听说碰巧赏湖的观光客听到枪声。所以他就去查了,那个营地好像是帮派的。”
六花庄的人不知道我当时就在那个营地。大家都相信我帮汤川小姐搬完家以后,自己跑去温泉区玩了几天。在那里一时兴起就跑去烫了头发。
“可是,调查营地的那个记者朋友,最近都联系不上了。但愿他平安无事。”
“柳濑先生,我看你最好不要再管这些了。”
“说的也是。来,管理员,再来一杯吧!上次啊,我弄到了一种叫作Gusano RoJo的酒哦。”
他拿出来的酒瓶里,有一只完完整整的毛毛虫泡在里面。
我再见到汤川小姐,距离营地那次凄惨的体验已经过了一个月。大学同学,找人一起去唱歌。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但我看着窗外摇摇头。那天,硕大的雪花也落在大学校园里。我心想再不去六花庄的屋顶除雪就糟了。
我踩着雪走过小巷,回到六花庄。从储藏室里拿出折叠式工作梯和除雪工具,爬上屋顶。从高处眺望的市容一片雪白,家家户户屋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我确定下面没有人,拿铲子铲起雪,往下面送。由于必须随时小心不要打滑,这项作业费力又耗神。
梯子就架在外墙上。为了怕除雪中梯子倒下,我用绳子把它固定在屋顶边缘。刚开始除雪不久,就听到梯子唧唧轧轧的声音。有人爬上来了,会是哪个住户来帮忙吗?我停下除雪的手,呼了一口气。
最先是屋檐边缘冒出毛线帽,然后是雪白的额头,以及端正的五官。爬上梯子的是汤川小姐,她战战兢兢地爬上屋顶向我点头,嘴角漾起笑容。
“管理员,好久不见。”
“汤川小姐!”
她竖起食指,环顾四周。
“小声,不然会被大家发现。”
“你没事啊,我好担心。”
汤川小姐放低重心,摇摇晃晃地在屋顶上移动,来到我身边。毛线帽底下的头发在肩上摇晃,比我上次看到她的时候短。
“你剪头发了?”
她用手指卷起发梢玩弄。
“都焦掉了,我就整个剪掉了。如何?”
“很好啊。”
“太好了!”
那天,小木屋一楼产生的热也让她自己受到轻度灼伤。但眼睛完全治好了,也没有后遗症。受到枪击的肩膀还会痛,爬梯子的时候要小心护着。但没有伤到骨头,伤口已经愈合了。
“我刚去澡堂露了个面,因为我毁了车子,所以想去道歉。可是其实我现在还是被禁足的。我父亲交代说在风波平息前,要乖乖待在家里。”
“所以你是偷跑出来的?”
“回程的时候到六花庄前一看,就看到管理员要来除雪。我本来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叫你。给管理员添麻烦了。”
“何止麻烦,我这辈子从没遇过那么可怕的事,心里都有阴影了。”被人用枪指着头,人生可能当场结束,光想象就怕得发起抖,“那是我人生最惨的一天!明明不关我的事!”
但汤川小姐贼笑地看着我。戴着手套的双手遮着嘴,她说:“可是,我对你另眼相看了哦。最后还大喊呢。”
雪花从我和汤川小姐之间掠过,脸上虽然是笑容,但她的眼睛有点红,不是因为催泪瓦斯。那天绝望的心境又重心上头了吗?还是得救的喜悦呢?或者是其他情绪呢?
我们站着聊了一会儿。我很高兴从她嘴里听到她对六花庄的回忆。我说了其他住户的近况。告诉她大家都很想念她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然后我又开始除雪。
“我来帮忙。”
她说着在半空中做出甩手的动作,几秒钟就除完雪了。屋顶的雪完全融化蒸发后,我们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回到地面。
“那我走啦,管理员。有缘再见了。”
“好的,到时候来喝杯咖啡吧。”
我们在六花庄前道别。她深深行一礼,在巷子里越走越远。她边融雪边走。每踏一步,脚底下的雪就咻一声蒸发,冒出白色水蒸气,而当水蒸气被风吹散时,她的身影也消失在巷子尽头。
不久,冬去春来。汤川小姐住过的二○一号房仍旧空着。我换掉焦痕点点的榻榻米,请中介帮忙找房客。但迟迟找不到新房客。六花庄的人们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汤川小姐,说她在的时候,不知为何感觉没那么寒冷。【读书交友Q群:927746889】
注释
[1] 汤川四季的发音为yukawasiki,与日文的热水器发音非常近似。——译者注
[2] 红白歌会是日本放送协会(NHK)自1951年起每年播出一次的音乐特别节目,以现场直播的方式同时在NHK的电视与电台频道,向日本全国以及全世界播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