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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辭職了。
在髒兮兮的大樓裡,和四、五個大男人一起關在房間中不停設計程式,這就是我的工作。連續工作近三天沒睡,我在打字時對著螢幕吐了。我向同事道歉,清理我弄出的一片狼藉,但沒人看我一眼。他們根本沒空在意別人。
在能夠回家的下班日,我會在便利商店買便當。最近我吃下肚的,只有位於武藏小杉的羅森(LAWSON)便利商店架上的商品。我站在橋上,凝視溝渠中倒映著街燈的黝黑水面,思考這世界少掉我會變成什麼樣。恐怕是毫無變化,除了人力派遣公司的新人會接替我的工作以外,一切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拚命寫程式,成果卻是三年後就會遭淘汰的商品,根本感受不出熬夜工作到吐的意義。
聽說同行中,自殺的人數偏高。大概在發現「辭職」這個選項前,他們就先對一無所獲的人生忍無可忍了。我的同行需要的,會不會是像和泉遙描述的,對職場產生的排斥反應?
1993.7.5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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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書店的架上擺著一部名為《哈雷彗星》小說。這是作者的出道作品,似乎是以東北地區的高中為舞台的長篇愛情小說。我買了一本,才讀到一半。
看到書名時,我想起和泉遙與圭太,不禁懷疑是那對姊妹其中一人寫的,確認作者簡介後,似乎都不是。
三年前的十二月和泉遙寫下最後一篇日記,也就是聖誕節前夕。當時街道上的人們想必都吐著白霧,百貨公司的展示櫥窗也妝點著聖誕節的裝飾,一片熱鬧的景象。
不曉得她們姊妹是不是仍在東京某處生活,如果和泉遙還活著,現在應該是二十三歲,和泉有紀則是二十一歲。
1993.7.10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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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泉有紀提過「畢竟空白頁太可惜」,這筆記本確實只有前半段填滿文字,後半部維持潔白,所以這次就由我接著寫下去。
只是,我該寫給誰?
圭太寫給和泉遙,而她回信給他。鈴原萬里寫給和泉遙,久米田良子則是留言給派出所的警員,我卻沒有交換日記的對象。
況且,我沒有特別值得記下的事。儘管辭職後神清氣爽,但每當我提著裝便當的超商塑膠袋望向夕陽,胸口便會湧起不知何去何從的迷惘。
1993.7.13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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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寫寫我發現這筆記本的經過吧。
在老家找原子筆時,注意到陌生的相簿。就是那種在店內沖洗照片時會附上的薄薄紙本相簿,貼著年輕女子的照片。那不是母親生前的照片,是我素未謀面的女子。看上去是全新的紙頁,服裝和髮型也是最近的打扮,共有二十張左右,大半是在迪士尼樂團拍的。
我拿著照片去詢問父親。
「我在跳蚤市場買的。」
每年都會舉辦跳蚤市場,我只去過一次。跳蚤市場中不僅賣二手衣和唱片等一般商品,還有一堆不知錄了什麼的錄影帶,連像是昭和初期拍的成疊家庭黑白照都有。
父親經過時,鋪著藍色塑膠布的地攤上,只剩滿是灰塵的帆布托特包。包包裡裝有大學筆記本、鉛筆盒和紙製相簿,一整套五千圓。聽起來像騙人的,不過父親當場掏出五千圓買下那一整套。
我們保管著托特包和內容物。鉛筆盒裡放著看上去不常用的自動鉛筆、橡皮擦和原子筆,而筆記本就是這本交換日記。
筆記本似乎輾轉經過許多人的手,可惜這邊大概會成為最後一站。還是,我應該和父親交換日記?
1993.7.15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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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在紙製相簿的照片中,有一張二十歲左右的女子與高飛的合照,她揹著白色的帆布托特包。
和泉有紀提過「遙和高飛的合照拍得很棒」,所以照片上的人想必就是和泉遙。
只是,和泉遙的東西怎麼會被拿出來賣?
腦海最先浮現的推測是她的包包在某處遭竊,連同內容物一同轉賣,最後淪落到跳蚤市場的攤主手上。
或者,這一切都是攤主編造的謊言?
拜託不認識的女子拿著要賣的包包,拍下照片,並在筆記本中寫上虛構的日記、在鉛筆盒中放進用過的鉛筆,然後成套販賣。其實,和泉遙與和泉有紀根本不存在。
可是,目的是什麼?
我還是猜不透內情。
相簿中有幾張三毛貓的照片,由於沒戴項圈,約莫是流浪貓。既然是三毛貓,肯定是母貓。
1993.7.18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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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職後,時間變得很自由。一大早我就茫然看著電視節目《烏果烏果和路嘉》。雖然得開始找下一份工作,但在那之前我有幾件事想做,包括讀完買了卻擱置的小說、跟父親吃飯,及將筆記本與照片還給和泉姊妹。
之前考慮過留在我這裡,不過望著和泉遙的照片,卻湧起將托特包完整還給她的念頭。
更精準地說,我想確認她們是否真的存在。只要能夠確認筆記本和照片不是跳蚤市場攤主的創作,我便心滿意足。
她們其實不存在,我害怕這是最終的結局。
讀者(我)不可能接受這種結局。
辭職的前幾週,我反覆讀著筆記本上的文字。
我也想變得堅強一點。
一名女子寫下這些文字,不知為何我也湧起幹勁,抱持積極的心態,下定辭職的決心。此外,我大概喜歡上和泉遙了。
我說的「喜歡」並不是戀愛情感,而是更接近同胞愛。她和我差不多,是個一事無成的人,莫名有種親近感。
筆記本中提到「明大前」這個地名,如果她們真的存在,起碼在三年前的一九九〇年,和泉姊妹曾住在京王井之頭線的明大前車站一帶。
1993.7.19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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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明大前車站一趟,在澀谷換車約三十分鐘便能抵達。
我待在車站前,花了將近一小時觀察行人,但「和泉姊妹湊巧經過」的奇蹟並未發生。
儘管我每天無所事事,但特意跑到澀谷的行徑,旁人或許會覺得很噁心。
細看流浪貓的照片,像是在住家附近的街角拍攝的。要是背景拍到顯示街區路名的電線桿,事情就簡單多了,可惜連商店招牌都沒有,過濾不出特定的地點。
1993.7.21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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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開始對將筆記本和照片還給和泉姊妹一事感到灰心,也許不要追究在筆記本寫下文字的人是否真實存在比較好。
1993.7.25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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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我會想起筆記本中的人們好幾次,明明不曾見面卻一直記掛在心,說來真是奇怪。
大概是太多天沒跟人打交道,我想像著不常發出聲音的自己,在便利商店店店員詢問「便當要加熱嗎?」時,竟然無法順利回答的樣子。於是,最近我只買飯糰或三明治等不需加熱的食物。
1993.8.3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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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讀完《哈雷彗星》。前陣子買下就擱在一旁,直到最近才突然想起這本書。
小說的高潮場景,是以夜晚的高中校舍為舞台。主角的少女參加在頂樓觀測哈雷彗星的活動,卻和喜歡的少年發生爭執,從此以後兩人的人生再也沒有交集,小說就這麼迎向結局。
跟和泉遙與圭太的故事一模一樣。
相似的不只這一點。
主角的少女和少年交換日記。
他們還借漫畫給對方。
少女試圖讀完借來的小說,卻中途放棄。
寫出《哈雷彗星》的作家,名叫鹽川芳雄。為了調查這個人,我打電話給許久沒聯繫的大學學弟。對包括小說在內的出版業界瞭若指掌的學弟,告訴我現在書店架上的雜誌,刊有附作家照片的訪談。
到書店拿起雜誌翻閱,確實印著鹽川芳雄的照片。那是年約四十的瘦削男子,所以我認為他不可能是在交換日記中登場的圭太。從作者簡介的出生日期來看,當時他不應是十幾歲的少年,可是……
「那部小說有一部分是我的真實經歷。」鹽川芳雄在訪談中如此回答。
1993.8.10 山田康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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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的設想錯了。
我打算寫信給鹽川芳雄。雖然不太確定寄到出版社,信會不會順利送到他的手上。要是運氣好,說不定能收到他的回信。
1993.8.13 山田康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