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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黃金週,連綿不斷地下著雨。那一天,在氣象預報上的標記仍是雨傘圖案,於是我做好心理準備,帶著前幾天買的白傘出發。沒想到,走下新幹線列車時,車站前一片晴朗。我在圓環公車站找到前往目的地大學的路線,搭上公車。附設寬闊停車場的柏青哥店和擁有巨大招牌的西裝店,從窗外掠過。不論是在新幹線列車或公車上,我都從包包中拿出「McKie」,望著手中的筆,度過坐車的時間。公車通過大學正門駛入圓環道路,停在候車亭旁。
那所大學位在田園地帶。茵綠海面的地平線上,聳立著密集的巨大白色研究大樓。這裡就是進行蛋白質相關實驗、分析DNA,或研究電子之類的地方。
我和遠山同學約好見面的地方,是在校園深處的F棟大樓的一樓大廳。我按地圖的指示前進,廣大的校園腹地上,並立著一棟棟將醫院改造得更沒特色的建築。路上行人稀少,相當冷清,應該是正值黃金週的緣故。
找到F棟,踏進一樓大門玄關時,一個男人與我錯身而過。不是遠山同學,他迅速經過我旁邊離去,但錯身之際,感受到他投注在我身上的視線,大概是罕有外部人士拜訪的關係。
我坐在一樓大廳的長椅上,坐立難安地消磨時間。約定的時刻一到,一個穿白袍的高個子男人從走廊深處步出,停在我面前。遠山同學依舊駝著背,胸板單薄。即使是久違的再會,他也毫無高興或激動的表情,只是非常普通地致意,並道一聲「妳好」。
※
我隨著遠山同學搭上電梯,走進生物機能工學的研究室。研究室不大,用途不明的白色實驗機器擠在一起,發出輕微的運作聲。工作桌上放著一台打開的筆記型電腦,螢幕上是撰寫中的英語論文。研究室應該是好幾個人共用,但那一天,除了遠山同學以外,沒有其他人。
遠山同學從冰箱拿出瓶裝的冰咖啡,倒進玻璃杯遞給我。
「你結婚了。」
遠山同學身上的白袍隨著走動衣角翻飛,無名指上戴著戒指。
「是的。」
「對象是……?」
「是一名女性。」
「我想也是。」
「入贅後改了姓氏,現在我叫御堂真之介。」
明明是BACHELOR(單身漢)卻是已婚者,真是諷刺。他也是「配對」中的另一半。
遠山同學示意我在辦公椅坐下,和他相對而坐。我帶來的傘立在旁邊。
穿著白袍的他坐在辦公椅上,看起來像個醫生。聽到遠山同學結婚的消息,說我不震驚是騙人的。只是,我藏起慌亂的心情,裝得若無其事。
「那該叫你御堂同學嘍?」
「隨妳高興,也可叫我遠山。」
「明明是連假,你還待在研究室做實驗?太太不會生氣嗎?」
「內人也在別棟研究大樓,進行破壞混凝土的實驗。」
這對夫妻在家裡到底會怎樣對話?
「遠山同學稍微變帥了。」
他的妻子應該是注重外表儀容的人。
「是嗎?」
「真的,沒騙你。」
「有人變得更多。」
「畢竟過了八年,變得判若兩人也不奇怪。」
「櫻井同學倒是沒什麼變。」
我有點受到打擊,仍繼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八年前潛入學校的那一晚以來,我們便不曾說過話,此刻卻能自然交談。不知不覺中,他的話語間也少掉一開始的客氣,我很開心。
各自報告近況後,我切入正題。
「對了,我今天過來的理由……」
我向遠山同學說明,春假回老家時,在壁櫥找到潛入學校帶的束口袋。睽違八年後,我才確認束口袋的內容物。
「隔了八年才確認?」
「嗯,當時一回到家,我就把束口袋塞進壁櫥,忘得一乾二淨。」
「妳還記得那一晚的事啊。」
我不可能忘記那一晚。在我平凡的人生中,那是特別的一夜。每當吸進雨後飽含水分的空氣時,我就會想起那一天,胸口也會隨著一陣騷動。
我從包包中拿出黑色的油性麥克筆。
「這是當時用的『McKie』。」
遠山同學微微瞇起眼。
「妳注意到了。」
我點點頭。
「謝謝妳特地拿來,其實妳大可用寄的。」
「那就沒辦法和遠山同學說話啦。」
當晚潛入學校時,我的腳勾到窗框,跌一大跤,接住我的遠山同學也一起摔倒在男廁的地上。我馬上撿起從束口袋掉出的「McKie」,他也撿起滾到廁所隔間的油性麥克筆。
實際上,我撿到的是他的筆,而他撿起的則是我的筆。我帶去學校的「McKie」上理應貼著黃色膠帶,也就是文具店標示已結帳的膠帶。然而,在壁櫥裡找到的油性麥克筆上,完全沒看到膠帶。
接過我遞出的油性麥克筆,遠山同學立刻打開筆蓋。
「看見這個後,妳才注意到的吧。」
筆尖周圍沾著粉筆灰。
「直接跳到結論,遠山同學,第一次塗鴉的犯人是你吧?其實,你就是在森同學的課桌上,用這支油性麥克筆塗鴉的人。」
在壁櫥裡找到的油性麥克筆,從八年前的那一晚後,便不曾使用。打開粗筆頭的筆蓋,會發現周圍沾上一點粉,打開細筆尖的筆蓋,在桌上敲一敲,會掉出白色和黃色粉末。我馬上注意到,那是粉筆灰。
「我們塗鴉的那一晚,為了縮短作業時間,只用粗筆頭寫字,並未用到細筆尖。既然沒開過筆蓋,粉筆灰只可能是在森同學的桌子塗鴉後沾上的。」
遠山同學緩緩點頭。
「大致上沒錯。要是出門前先試寫,我就會注意到這一點,真是失算。」
森彰同學的課桌上,曾遭人用板擦蹭上白色和黃色粉筆灰,再以油性麥克筆塗鴉。毛氈製的筆尖在桌面留下油性墨水時,也會拭去粉筆灰。這麼一來,塗鴉後筆尖一定會沾上大量粉筆灰。我在壁櫥裡找到的油性麥克筆,恐怕就是亂塗森彰同學課桌時用的筆。我推想出這個結論。
「那麼,果然是……」
「可是妳誤會了。」
「哪一部分?」
「那一晚我應該說過,但妳不記得談話的細節也是正常的。」
「你說過什麼?」
「當初遇到時,妳問『你不會帶著油性麥克筆之類的吧?』,我則回『借來油性的麥克筆』。那時太驚訝,我不小心說溜嘴。」
那時的他看不出一絲驚訝,不過,既然他這麼說,就當是這樣吧。
「借來的?」
「這支麥克筆不是我的,而是向森借來的。第一次的塗鴉是他的傑作,他在自己的課桌上留下塗鴉。」
※
研究室的電話發出尖銳的鈴聲,遠山同學起身去接電話,「您好,這裡是敕研。」我竭盡全力試圖整理腦中的想法。遠山同學回到座位,坐在辦公椅上,雙手交抱,繼續述說森彰同學在自己課桌塗鴉的前因後果。我閉上嘴,聆聽他的動機。
「……經過這番騷動,校方終於承認霸凌的事實。森的母親認為,與其讓森去學校,不如由自行指導,比較有助於提升學業能力,於是接受森不去學校的要求。原本森就覺得去學校是浪費時間,這下他就得到『可不去學校』的名目。」
「名目?」
「也可說是理由、動機、行動的根據。想推動大人的世界,需要的就是這些因素。一開始我也不清狀況,十分擔心,實際碰面後,發現他每天都過得很愜意。他告訴我真相,並開心地說少了通學時間,能夠用來讀書的時間增加許多。」
「那麼,為何需要進行第二次的塗鴉?」
「雖然那些不良學生沒有真憑實據,卻懷疑起『塗鴉是森彰的自導自演』。為了沒做的事遭人白眼,他們想必很火大。於是,森委託我去塗鴉。」
森彰同學不在的期間,塗鴉犯人再次現身。當晚,森彰同學和雙親待在祖母家,只要犯人在那一夜動手,他的嫌疑就會洗清。
「森特地上門,將那支麥克筆借給我。原本我只打算在森的課桌留下和上次一模一樣的塗鴉,然後馬上回家……」
「我的出現打亂了你的計畫?」
「那一晚,遇見櫻井同學時,我還煩惱著不知該怎麼辦。要直接回去?還是依原訂計畫行事?」
我深深嘆一口氣。
「森這傢伙真是的!」
原來他是一切的幕後黑手。裝成受害者,卻一手導演成為全班話題的事件。
「請原諒他吧,他只是個軟弱狡猾的人類。」
遠山同學的語氣依然冷靜。
「我已放棄矯正他的個性,建議妳早點放棄,就算生氣也只是白費力氣。」
他毫不留情地吐出評語,卻面不改色。我不禁覺得,眼前的人性格也有些扭曲。
「不過,關於那一晚的事,森很感激櫻井同學。」
「你和他提過?」
「我告訴他,因為遇到櫻井同學,只得順勢改變計畫,在全班桌上留下塗鴉,他噗哧一笑。」
在知曉一切內情的森彰同學眼中,一定顯得相當滑稽。
「我們現在交談時,偶爾會談到妳。」
「你跟他還有聯絡嗎?早點和他斷絕關係比較好吧?」
「森大概一直很在意妳,畢竟妳是唯一願意為他行動的女生。可惜,他向我下了禁口令,沒辦法告訴妳他目前在哪裡、做些什麼。」
「我也不太想知道。」
「那就好。他不想和妳碰面,約莫是怕妳得知真相後會討厭他吧。」
我轉頭望向研究室的窗戶。天色不知何時變暗,彷彿隨時會下雨。開著日光燈的室內比戶外明亮,玻璃窗上映出我的臉,神情意外開朗。看來,嘴上掛著對森彰同學的不滿,我卻鬆一口氣。原本我猜想,第一次塗鴉事件的犯人是遠山同學,他是懷抱惡意動手。相較之下,真相造成的精神打擊小得多。而且,出乎意料,森彰同學的個性頗強悍,我有些慶幸得知這一點。其實,我擔心塗膜事件會害他心靈嚴重受創。之所以嘆氣,只因我的擔心全是白費工夫。
解開心中的疑問,我啜飮冰咖啡,感受著嘴裡的苦味。
「為了聯絡遠山同學,我麻煩不少人。」
放下心頭大石,我講起一路摸索到這裡的經過。我想問的都問了,剩下就是閒聊時間。
大和田百合子、小笠原宣夫,及早乙女蘭子,這些名字他都還記得。我繼續說明,多虧借筆記的男生,我才能找到這所大學,打電話給研究室,和他取得聯絡。
「要是遠山同學的電話還打得通,我就不需要搞得這麼複雜。」
「咦?」
「方便告訴我新的號碼嗎?過了八年,手機號碼當然會換。」
遠山同學從白袍口袋中掏出手機,是滑蓋式的最新機種。他操作著手機,似乎在確認來電紀錄。
他緩緩眨眼,露出思考的神情。
「原來如此。」
他這麼說,又將手機收回口袋。
「我的手機號碼沒變,八年來用的是同一個號碼。聯絡人資料也都保存著,妳下次應該就打得通了。」
「咦,但是……」
「妳之前打來時,大概是線路混雜,接通到別人的電話。」
「這種事情可能發生嗎?」
「就當是這麼一回事吧。」
牆上造型簡單的時鐘,指向傍晚時分。我打算搭新幹線,在今天之內回家,也該動身前往車站。我向遠山同學道謝,準備起身時,響起敲門聲。
「請進。」
遠山同學出聲回應,研究室的門打開一條小縫,一個男人探進頭,是在F棟一樓與我錯身而過的男人。遠山同學站起,在門口和他交談。雖然聽不到他們的談話內容,不過應該與研究有關。
「對了,櫻井同學打算怎麼去車站?」
遠山同學轉頭詢問。
「跟今天過來時一樣搭公車。」
「啊,我送妳去車站吧。」
跟遠山同學交談的男人提議。
「太不好意思了。」
「我要去車站前面,只是順便。」
我望向遠山同學。
「讓他載妳一程也好,畢竟這個時間的公車不多。」
「那就麻煩你。」
三人一起走出F棟的大門後,我向遠山同學道別。
※
我跟著遠山同學的同學前往停車場。天空彷彿隨時會下雨,我暗忖手上的白傘終於要派上用場。千里迢迢從家裡帶來,至少要撐一下傘。可借停車場距離不遠,還沒下雨,便抵達停車的地方。坐進副駕駛座,繫上安全帶後,雨滴才一點一點落在地面。
他發動引擎,緩緩駛出。車子不大,是一輛頗舊、算不上帥氣的小型車,我稍微鬆一口氣。遠山同學的同學,長相端正得讓人屏息,要是還開拉風的車,我會更不知所措。
「妳和御堂是什麼關係?」
他邊開車邊詢問。小型車駛出校門,公車上看過的景色在眼前展開。雨刷緩緩擺動,拭去擋風玻璃的雨珠。
「我們是國中同學。」
「難得有朋友來找他。」
他開得十分平穩,連踩剎車都毫無感覺。此時,我才注意到他的聲音似曾相識。小型車穿越田園地帶,通過幾個紅綠燈。雨勢變大,雨刷益發頻繁擺動。
「方便請教你的名字嗎?」我試著提問。
「我叫田中。」
「哦,今天不叫池田嗎?」
「池田?妳在說什麼?」
「你為何接了遠山同學的電話?」
他面向前方,瞥我一眼。濡濕的風景不斷流向後方。他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我叮囑自己,不能被這張天使般的面孔欺騙。
「因為手機螢幕會顯示來電者啊,當時出現妳的名字。」
他大概是湊巧到敕使河原教授的生物機能工學研究室,但遠山同學不在,只留下手機。
「我不希望過去的所作所為遭到揭穿,一直擔心妳總有一天會聯絡他。」
他擅自接聽,裝成遠山同學的電話不通。但我沒放棄,一路找到遠山同學的所在地。
左肘靠在副駕駛座的車窗上,我按著太陽穴一帶,不確定該生氣還是高興。
車子駛過水漥,唰唰地濺起水花。雨勢增強,車子像在水中行駛。我望著握方向盤的他的側臉,他給人的印象和以前大不相同。「如果以前的同學看到你,肯定會大吃一驚。」我這麼一說,他卻主張自己並不想和當時的同學見面。「為什麼會在那所大學?」我試著探問,他給了一個毫無主見的答案:「聽到遠山的志願,我決定要去同一所學校。」我注視著雨刷拭去雨水形成的濁流,夕陽不知何時下山,交通號誌的紅光在擋風玻璃上暈染開來。
「櫻井同學對那傢伙有什麼感覺?」
「我喜歡過他。」
「我就知道。」
小型車內陷入沉默。轉彎時,他操作方向燈,響起滴答滴答聲。
「今天原本不打算和妳碰面,但剛才在F棟入口擦身而過時,我又改變主意。雖然現在才講有點晚,不過謝謝妳八年前為我挺身而出。」
車壁和車頂都有點單薄,雨珠打在車上的聲音響亮。不過,我不討厭這樣的車。我不禁想起之前撿到的廉價透明塑膠傘,有種安心的感覺,讓人昏昏欲睡。對了,我帶來的白傘太長,躺在後座,待會下車,得小心別忘記拿。我都這麼叮囑自己了,應該不會忘記吧。要是還會忘記,我恐怕真的是笨蛋。他在一旁愉快地駕駛,不見一絲抱歉的神色。
「你還是再反省一下吧,森彰。」我打著呵欠,向他提出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