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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高中一年級的初夏認識勤,當時我們在體育課打籃球。
投進三分球的聲響和振動,在體育館內迴盪。儘管開著窗戶,依然熱氣蒸騰。同隊的同學傳球給我,我接住球。旋轉的球在收緊的掌中停止,留下球的觸感與重量。場上狀況瞬息萬變,視野竄進一道人影,敵隊的一員揮汗張開胳臂。
在我希望有人支援的位置,總是同一個身影。
同隊的其中一人。
面對迅速移動的敵隊球員,那傢伙總會待在瞬間出現的空隙,簡直像一開始就預想到那邊會出現缺口。
敵隊的同學措在前方,我洋裝正面突破,伺機傳給那傢伙。球穿過敵隊的空隙傳到他的手上,數秒後,籃框的網子受到他投球的衝擊搖搖晃晃。
那傢伙彷彿能夠讀到我的想法,我也彷彿能預先知道他的想法。比賽時,我不可思議地對他的思緒一清二楚。他碰到球的瞬間,我觀察著場上全員的反應,察覺他會朝哪個方向傳球,旋即比誰都搶先加速衝過去。有時我的速度太慢,無法接到他的傳球,我會瞪著他,用眼神抗議他太亂來。我根本接不到那麼快的傳球。
那傢伙會瞪回來,像在反駁「吵死了,胳臂再伸長一點,能夠接下球的只有你啊」。明明進高中後的兩個月之間,我們不曾講一句話,卻隱隱約約能夠領會對方的意思。其他隊友確實總是不在他希望的位置,所以,他的傳球只有我能夠接下。
白鳥勤,這是那傢伙的名字。「白鳥」這個姓氏感覺太高級,容易壓過本人的氣勢,剛入學看到班級名冊時,我還曾同情這個同學。等實際見到他的模樣,我立刻修正自己的想法,讚嘆神明可真懂。而且,那傢伙不是光有一張臉蛋,四月的體能檢定顯示他有全班最快的腳程,面對英文老師的英語提問,他也能流利應答,引起全班一陣鼓譟。要說他有什麼缺點,大概就是不積極接觸任何人吧。在班上同學眼中,他有些難以接近,總散發無法隨意開口搭話的氣息。每天課程一結束,白鳥勤馬上離座,抓起書包,不和任何人交談便走出教室。沒人和他讀同一所國中,誰都不曉得他的性格如何,喜歡怎樣的音樂,不上學的假日會穿什麼顏色的便服,直到初夏那一場籃球賽。
體育老師看著碼錶,吹響哨子,宣告比賽結束。
男子更衣室放著一排排櫃子。我脫下吸滿汗水、變得沉重的體育服,換上制服。室內充滿難聞的氣味,我巴不得趕緊逃出去。體育課是那天的最後一堂課,結束就能回家。
「比賽會輸,都是你的關係。」
我穿上夏季的白色制服,扣著釦子時,白鳥勤湊近丟出一句。
「敵隊中有籃球社員,那才是敗因。」
我邊換衣服邊回答。
他倚著櫃子,雙手交抱。我的身高不算矮,但他仍比我高一公分左右。他制服袖口露出的胳臂和腰都十分纖細。
「你根本不明白。你是鷲津廉太郎同學,對吧?」
「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廉太郎,當時你為什麼不瞄準籃框?」
「剛剛說直接叫我名字,是指姓氏……」
「當時你瞄準籃框投球,我們就贏了,你卻傳球給我。」
他似乎是特地來說這一番話,比賽輸掉他很不甘心吧。我覷向身旁,他直順的瀏海下,如刀子般尖銳的目光瞪著我。其他人都走光了,矗立著一排排櫃子的更衣室只剩我們。
「……與其自己投藍,我覺得傳球給你,由你射籃會比較好。那樣進球的機率應該會比較高。」
「虧你的姓氏裡有個『鷲』字,你根本不是猛禽,而是膽小的雞。你這個膽小鬼。」
他倨傲地說,鄙視般的表情,配上端整的臉龐十分好看。然而,他隨後又轉向一旁,丟出一句。
「不過,嗯,剛剛玩得還算開心。」
或許他是在害羞。
我們回到教室拿書包,一起穿過走廊。我承認得負起比賽的敗因,作為賠罪,約定要請他去車站前的星巴克喝咖啡。初夏的空氣涼爽,行經附近的公園時,樹木鮮綠得教人移不開視線。在星巴克店內,他一臉憂愁地拄著手肘的模樣,吸引不少目光。閒聊時,他偶爾會眶著手錶,於是我開口問:
「你待會有事嗎?」
「算是吧。」
「我猜猜,跟女孩有關吧?」我試著推測。
他搖搖頭,滿不在乎地回答:
「不,是年紀比我大的女人。」
噗,我差點噴出拿鐵。
「雖然這麼講,其實是我媽啦。」白鳥勤補上一句。
「什麼嘛,還以為得尊稱你一聲『白鳥前輩』。」
「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想在媽媽下班到家前做好晚餐等她。」
父母離婚,他和母親相依為命,每天都是他準備晚餐──之後我才從他口中得知。放學後他兀自回家,也是趕著煮飯的緣故。
白鳥勤從口袋掏出紙片,銳利的眼神默默掃過上面的文字。
「那是什麼?」
「購物清單,我今天得去商店街買魚和蔬菜。」
「你要做什麼菜?」
「鰤魚燉蘿蔔。」
正式進入夏天,準備迎接期末考試時,我已直接喊他「勤」。我們會穿過走廊,一起翹課去B棟校舍的頂樓,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雲朵。
校舍有A、B兩棟,我手上的是B棟頂樓的鑰匙。平常頂樓都上鎖,幾年前和我上同一所高中,還擔任學生會長的哥哥,趁畢業偷偷打一副備鑰,等我進這所高中後,便用五千圓賣給我。
「不好意思,想麻煩你轉交東西給白鳥同學……」
不少女生這麼說著,把信交給我。直接交給本人會緊張,換成本人的跟班就行,就是這麼回事。不要緊,這種程度的事不至於影響我的心情。我將收到的信全送到勤手上,他在我面前拆開信封,掃過一遍內容,馬上丟出一句:
「NO,幫我告訴對方吧。」
「你自己去說。」
「真拿你沒轍,我用電子郵件回覆好了,信上有寫郵件地址。廉太郎,手機借我。」
「為什麼?」
「用我的手機回覆,對方就會知道我的郵件地址。」
「還好吧,又不會怎樣。」
「萬一對方頻繁來信,該怎麼辦?」
「一般來說,不是挺開心的嗎?」
「你的腦袋真是進水了。」
他無奈地用自己的手機回信。在那之後,傳聞女生之間在高價收購勤的郵件地址,但我沒去確認真假。
暑假一到,閒暇時我們會一起外出遊玩。我受到他的邀請,去他家吃晚餐,還見到伯母,向她打招呼。若事前不曉得她是勤的母親,我會以為是勤的姊姊。伯母是聲稱二十幾歲也毫不奇怪的美人,她的身形柔和纖細,彷彿是少女漫畫中的女主角。那是我頭一次看到勤穿圍裙做菜,沉穩的動作和俐落的手法宛如專業的大廚,連磨碎洋蔥混油的沙拉醬都是他親手製作。
「這是什麼!好厲害,太美味了。」
我不斷重複這幾句話,將類似淋上白醬的雞肉料理塞滿嘴。
「當然,這是我做的菜啊。」勤一臉滿足。
九月的新學期過了兩週後,勤變得有些不對勁。一開始,我以為他可能染患感冒。前幾天,他傘也不撐地走在大雨中,想必是著涼了。
要形容到底是怎麼不對勁,簡單地說,就是他老在發呆。即使出聲叫喚,他也像沒聽到。呼喚三次左右,他才會回頭。而且,他嘆氣的次數變多。他撐著臉頰,若有所思地逸出嘆息的景象,聖潔得讓人想直接凝固下來放在美術館。
「他遇到什麼事嗎?」
不少女生都來問我。即使進入第二學期,和他建立起邦交的人依然寥寥可數,負責處理關於他的疑問及請求的窗口,全由我擔當。我抵擋不住周圍女生的施壓,只好在頂樓兩人獨處時詢問他。
「你最近有什麼煩惱嗎?」
「類似感冒,應該很快就會恢復。」
勤倚靠著頂樓的鐵絲護網。
「所以,你是感冒了嗎?」
「不,不是。比起疾病,更像車禍之類的。」
「車禍?那真是糟糕。」
「你太誇張啦,放著別管就好。」
「要是遇到車禍,還是跟老師或警察說一聲比較妥當。」
「我現在需要的不是老師或警察,而是時間。」
「為什麼?」
「時間就是名醫嘛,隨著時間過去,我就能夠忘記。」
「忘記什麼?」
「小山內同學。」
※
在勤提起前,我便認識小山內同學。畢竟在同一個教室上課,我好歹記得她的長相和名字,但此外一概不知。
九月過了十天後,某天勤和小山內同學之間有了對話。大夥在教室上課,天空突然變暗,地鳴般的轟隆聲從頭上傳來。宛如水球炸裂的傾盆大雨,和雷光一起降臨。
放學後,勤估計雨停得差不多,便獨自回家。順帶一提,在雨勢增強的當下我就直接早退,所以沒和勤一起走。我們都是搭電車通學,不過,那天步向車站途中,勤繞去運動公園。
「為什麼?」
「我在意貓的狀況。」
那一陣子,一隻小貓樓身在公園裡。第二學期開學後,每天上下學勤都會順道去看看貓。那是隻尾巴長長的茶色短毛母貓,總待在公園深處的雜木林一帶。
「我一路往貓平常待的地點走去,半途又下起雨,我沒帶傘,只好找地方躲雨。」
步道上有一座附屋頂的休憩所,三角形的木製屋頂下,擺著布滿沙塵、沒有光澤的桌椅,桌椅同樣是木製的。天氣晴朗的日子,很適合一家人來享用便當。勤就在那裡等待雨勢轉小。
此時,一陣混雜在雨聲中的腳步聲逐漸接近,穿同校制服的女學生衝進三角形的屋頂下。她也沒帶傘,淋得一身濕,連頭髮都滴著水。
「我能借躲一下雨嗎?」
她大概是一路跑過來,出聲詢問時仍在喘氣。留著一頭少年般短髮的她撥開濡濕的瀏海,對上勤的視線,才發現先進去躲雨的是他。
「哎呀……」
「妳是同班的小山內琴美同學,對吧?」
「你知道我的名字?」
「班上同學的臉和名字,我大概都記得。」
「不愧是白鳥同學,聽說你成績優異,記憶力出眾。」
小山內同學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短到看得見後頸的頭髮,及總是直挺的站姿。兩人坐在三角形屋頂下的長椅,望著朦朧雨景。此處標榜是市內面積最大的公園,不僅有蒼鬱的樹林,還有可划船的池子。由於下雨天沒什麼人,放眼望去,公園幾乎成為兩人世界,四周只有綿延不斷的雨聲。
「雨真的下個不停……」
勤這麼說,小山內同學點點頭,注視著空中某個方向的一點。
「我完全上當了,氣象預報明明說不會下雨。」
順著小山內同學玻璃珠般的澄澈目光,勤在終點看到並列懸掛在屋灌的水滴。最初是一顆小小的水珠,逐漸蓄積膨脹,最後像成熟的果實一樣滴落。她的視線跟著望向透明水滴落下的位置。屋簷下是石板拼接的地面,石板承接水滴的部分微微凹陷。每次下雨,水滴都從同一個位置落下,經過漫長的時間,一點一點磨耗石板。小山內同學眼中閃著感動的光芒。
「滴水穿石。」
她低喃著中國的古老諺語,濡濕的頭髮依然帶著水氣,白色制服貼在身上,隱約透出底下的肌膚。勤站起來,對她說:
「我還是去便利商店買傘吧。」
「嗯,掰掰。白鳥同學,明天見。」
「別搞錯,我會連妳的傘一起買回來。所以妳待著,我把書包放這邊。」
「這樣太不好意思了。」
「小事啦。」
勤留下小山內同學,穿過雨中的公園,跑到便利商店買兩把塑膠傘。
勤回到公園三角形屋頂下的長椅,小山內同學的坐姿和剛才相差無幾。兩人各自撐起塑膠傘,步出三角形的屋頂下。勤渾身濕透,不停滴水,撐傘也沒什麼意義,但姑且還是撐著傘。小山內同學拿出買傘的錢,勤無言地收下。雖然直接送她也無所謂,不過勤似乎覺得沒做到這種程度的道理。
「對了,白鳥同學為什麼會在這裡?」
兩人都沒提過自己的目的地,卻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也就是貓的所在地。
「妳才是為什麼會來公園?不論搭電車或公車上下學,應該都不順路吧。」
小山內同學一邊走,一邊微微傾斜雨傘。從傘下隱約能瞥見一隻玻璃珠瞳眸,她仰望著個子較高的勤。此時,前方樹林傳來貓叫聲,她小跑步起來,勤緊跟在後。
貓待在樹林入口附近。樹根一帶用木板搭起臨時屋頂,底下便是在躲雨的茶色短毛貓。
有個老爺爺常在附近散步,很疼愛貓,也看過他餵貓。屋頂大概是老爺爺搭建的,兩人如此推測。
「所以,白鳥同學也是擔心牠,才會來公園?」
小山內同學搔弄著貓的脖子。
「雨下得那麼大,我擔心牠會被沖走。」
勤蹲在她旁邊,觀察貓的狀況。由於沒淋濕,貓並未發抖,只是瞇起眼,任由小山內同學的食指伺候。
※
「一般來說,這樣的相遇,應該是女生喜歡上你吧?怎會是你墜入情網?」我這麼問勤。
「誰知道,我也不清楚。要是有什麼具體的理由,我便能對自己提出各種反論,穩定情緒。約莫是許多微小瞬間的加乘作用,例如那天瞥見的側臉與她說的話,營造出的氣氛帶來的整體印象,像打在身上的重拳,影響會逐漸累積,最後造成沉重的打擊。」
自從在學校頂樓,從勤的口中聽到那個雨天的事,我不知不覺在意起小山內同學。平常她總待在教室不太起眼的位置,跟她親近的大多是比較安靜乖巧的女生。經過她們身邊時,小山內同學的嗓音聽來穩重,沒有突兀的高亢。她說起話字句清晰,聲音明朗,又不會像國文老師念誦課文那樣古板僵硬。
仔細一瞧,其實她長得十分清秀。儘管髮型猶如少年,五官卻相當可愛,身上帶著一種透明感。小山內同學周圍的空氣,好似小學觀察日記上的淺色朝顔(即牽牛花),也似彩色玻璃瓶,或透進瓶裡、落在陰影中的光線。
「之後你跟她說過話嗎?」我在教室裡問勤。
勤搖搖頭。
「你為什麼想忘掉?」
「我討厭這種事。」
「這樣一來,我該怎麼向女生們報告?我可是背負強大的壓力,得挖出你狀況不佳的原因。」
揭露真正的原因,一定會演變成難纏的事態。
「說是感冒就好了吧,反正兩種狀況挺像的。」
「或是類似輕微擦撞的意外?」
「嗯,沒錯。」
勤一臉睏倦地打呵欠,趴在桌子上。我不禁轉向待在教室一隅的小山內同學。跟幾個女生待在一起的她望著這邊,對上我的目光後,微微側了側頭。她的頭髮頗短,脖頸暴露在空氣中,風吹拂過時一定很涼爽。她脖頸一帶的肌膚白皙細膩,也許就是散發透明感的原因。我無意識地按上自己的後頸。小山內同學瞇起眼,回到和友人的談笑中。
儘管勤認為得忘掉小山內同學,但在將一切盡收眼底的我看來,無論如何,勤都不像能把她拋到腦後的樣子。一踏進教室,勤便逡巡小山內同學的身影,那個和他一樣擔心同一隻貓的身影。如同在籃球比賽中,我能夠讀出他加速前進的方向,我也隱約能夠察覺他的注意力放在哪裡。
接下來,他到底有何打算?這屬於我難以插手的範圍。老實講,這不是我能妄加評斷的事。不過,難不成他在男女關係上受過什麼創傷?如果是積極樂天的青少年,根本不會說出「忘掉對方」這種話,而是馬上去告白,畢竟我們是高中生啊。
另外,從那個時期開始,勤漸漸能和我以外的同學說上幾句話。約莫是上烹飪課時,他俐落地將魚分成三片的精湛刀工,及回答拿手料理是南瓜絞肉煮,贏得好印象。他身上難以接近的氛圍不再那麼強烈,向他搭話的同學逐漸增加。儘管他像在鄙視別人的語氣沒變,還是會對同學吐出「跟你講話真是不快,閃邊去」、「那又怎樣,別再來找我說話」、「希望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會是這樣」等,卻奇異地沒人不滿,反倒大受歡迎。若說出這些話的是我,而不是他,不到半天,我的人氣就會一路下滑吧。雖然有傳聞是持相反意見。
「放心吧,鷲津同學暗地裡也很受歡迎。」
小山內同學對我這麼說。那是剛進入十月不久,在站前的大型書店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