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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浮在海中的半透明生物,也就是所謂的水母,據說沒有肌肉、沒有大腦,雖然有嘴巴,卻沒有肛門。我在書店看著牠們的攝影集。站在書架前,一頁一頁翻開大開本的書,垂下目光盯著印在上面的水母照片。幽黑的背景搭上渾身透白的水母,像飄浮在宇宙的靈魂。
我害怕的事物有兩項,一個是哥哥,另一個就是水母。小時候,我和哥哥一起去海邊,看到無數水母。遍布海面的水母,呈現有毒的赤紅色。我蹲在水泥堤防邊緣,觀察牠們,哥哥半開玩笑地從後面一推,我便掉進海裡。從此以後,只要想到水母,我就會起雞皮疙瘩。纏繞在四肢上的觸手、侵入衣服及口中的膨軟身軀,這些觸感至今仍糾纏著我。
翻看水母攝影集,是為了克服恐懼的自我鍛鍊。我掐熄腦中高喊不想看、想閉眼的念頭,強迫自己注視水母恐怖的模樣。其實,連碰這一類攝影集,我都會心生抗拒。不過,自從我在回家途中順道踏進書店,進行這項克服恐懼的計畫,便逐漸習慣這些形狀詭異的生物,現在能看到第八頁。
「鷲津同學?」
我的身旁出現一名女學生,我甚至不知她何時站在那裡。半透明的無骨異形生物,害我震懾到動彈不得,對她的靠近渾然不覺。
「你喜歡水母嗎?」
出聲詢問的女生有著一頭像少年的短髮,相當於一般稱為極短髮的長度。雖說像少年,但不是像足球少年或棒球少年那樣的短髮,請想像黑髮資優生的感覺。短髮會凸顯臉的輪廓,聽說適合這種髮型的女生非常少。換句話說,她算是稀有的女生。
小山內琴美一手提著書包,像玻璃珠的清澈睦眸望向我手中的水母攝影集。這是同班以來,她第一次向我搭話。
「小山內同學對水母有什麼看法?」
我闔上攝影集。
「如詩一般,充滿神祕感,而且很好吃。」
她清晰地回答。面對面交談,我發現她講話開朗活潑,令人聯想到跟老師攀談的資優生少年。
「才怪,一點也不好吃。」
「很好吃喔。」
「我吃過,根本不好吃。」
「我是在中華料理餐廳吃的,鷲津同學是在哪邊吃的?」
「我掉進海裡,牠們擅自鑽進嘴巴。」
「……那樣不算吃過。」
書店內沒幾個人,顯得非常寬敞,穿圍裙的店員在排放架上的書籍。我把水母攝影集放回書架,向小山內同學解釋我小時候的精神創傷,及我是為了鍛鍊精神才看攝影集。她一臉欽佩地提議:
「家裡有好幾本水母攝影集,我借你吧。」
「謝謝,不用了。妳也早點丟掉那種東西比較好。」
「為什麼?水母是美麗的生物。」
「看來,我不太能贊同妳的審美觀。」
小山內同學剛買完小說的文庫本,正準備回家。根據她的說法,走向出口時,發現同班同學在翻閱她最喜歡的水母的攝影集,於是忍不住上前搭話。
「你今天沒和白鳥同學在一起呢。」
「嗯,也不可能一天到晚都黏在一起。」
「之前我和白鳥同學講過話。」
「聽他說了,他人還不錯吧?」
「嗯。」
「今後也請妳多多和他講話嘍,雖然可能會招來一些女生的嫉恨。」
「畢竟他長得好看。」
「真羨慕。」
「放心吧,鷲津同學暗地裡也很受歡迎。」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山內同學。
「對不起,我開玩笑的。」
受不了良心苛責,她坐立難安地低頭認錯。
我倒是不討厭這種冷幽默。
我清清喉嚨。
她瞥向一旁的視線回到我身上,燦爛一笑。
她果然是在開玩笑。
書店內稍遠處,一名有點年紀的男人望向這邊,看來今天似乎是適合巧遇的日子。我和他對上視線,他露出恍然的表情。
「你果然就是……」
「啊,您好。」
我點頭致意,準備離開小山內同學,走到男人身旁時,他連忙開口。
「不必了,抱歉打擾到你們,我只是剛好經過。」
他點點頭,轉身離去。
「我似乎在哪裡見過那個人……」
小山內同學微微皺起形狀姣好的眉毛,目送男人的背影。我補上解釋:
「他住在學校附近,我偶爾會跟他打招呼。」
沒必要全盤托出,我是這麼想的。
以上就是我和小山內同學第一次的交談,之後我們很快分開,各自搭上電車。道別時,她露出開朗的笑容。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我們高中施行進入校舍要換穿室內鞋的制度,所以我沒看過小山內同學平常穿的鞋子。在書店遇到的她,穿著男生喜歡的簡單運動鞋。鞋碼很小,配色卻是紅、藍、黃和白,簡直像在特攝片裡登場的機器人。請想像一下她的輪廓:她留著一頭宛如少年的短髮,不過全身骨架纖細。只要穿制服,下半身的裙子就不會讓人錯認她是男生,而是清爽沉著的少女。然而,她的腳上卻是配色有如鋼彈機器人,感覺在小男孩之間會大受歡迎,吸引他們纏著父母買的運動鞋。
這種滑稽的不協調感別有魅力。看起來不協調,但不會讓人不愉快。
※
第二學期的期中考即將來臨,連我和朋友等老是翹課的人,也會抱一下佛腳。此時,我腦海浮現的是國中歷史老師說過的話:「如果遇到挫折,就把目光投向人類的歷史吧,其中必有解答。」一點也沒錯,我花了幾千圓,收購哥哥過去的考古題。
我拜託成績優秀的勤幫我補習數學,他教導我什麼是三角不等式。三角不等式,是依照「三角形兩邊長度加起來的和,一定會大於剩下的第三邊」的三角形成立條件,歸納出的公式。假設三邊的長度為a、b、c,便會得出以下結果:
a<b+c
b<a+c
c<a+b
其實我完全看不懂,不過,要是坦白告知,勤一定會大發脾氣,罵我「為什麼連這也不懂!?」所以我只好裝出理解的模樣。
期中考結束,我們回歸日常,玩拋接球、去電玩店打發時間,或找漫畫來看。勤和棒球社的二年級生發生糾紛,由我介入協調的事也差不多發生在那段時期。起因是棒球社二年級生的女友喜歡上勤。站在勤的角度來看,無緣無故遭到二年級生的怨恨,完全是無妄之災。為了避免衝突,我向三年級的不良學長求救。那名學長外貌凶惡,連老師都不敢靠近,卻對我家老哥抬不起頭。哥哥以前似乎很照顧他,他常來我家,甚至和我一起玩過瑪利歐賽車。多虧那個人暗地裡的活躍,和勤有關的糾紛才被迅速壓下。勤覺得給我添了麻煩,請我去吃拉麵。
那一陣子,班上認識的男生會加入我們。經常是四、五個人一起行動,帶著和人數相同的任天堂DS,窩在麥當勞玩炸彈超人的連線對戰。玩法是傳統的各自設置炸彈,藉由爆炸打倒對手,活到最後的便是贏家。我和勤交換眼色,默默成立共同戰線。作戰對策就是,對手即使能夠逃過我設置的炸彈,也會成為勤的炸彈的犧牲者。戰到只剩三人時,原以為要透過我和勤的夾擊打倒另一人,勤卻背叛我,害我一併被炸彈炸死。
「你還真是沒變。」
勤臉上寫著大大的失望。其實剛剛我有獲勝的機會,能夠同時解決掉勤和另一個人,我卻放過機會,讓勤拿走第一名的寶座。跟籃球比賽時一樣,明明有機會射籃,我卻傳球給他。從那之後,我根本毫無進步,勤沒完沒了地說教。
在公園出沒的貓後來被小孩撿回去,在別的地方受到充滿關愛的照顧。
「之前聽小山內同學說的。」
勤隔著頂樓的鐵絲護網,仰望秋日的天空,彷彿感到刺眼。
雖然朋友增加,不過,當時有兩件事他只告訴我。
第一件是他母親入院手術,他每天都去探病。儘管是良性腫瘤,但母親是他唯一的親人。那一陣子,他每天帶換洗衣物前往病房,和母親談話到天色變暗,才獨自回家吃晚餐。表面上他毫無變化,神情和言行都和以往沒兩樣。然而,待在一起時,我能夠感受到他深埋胸中的不安。恐怕他有那麼一瞬間,想像過母親離他遠去,留下他孤伶伶地繼續生活,及回到只剩自己的空蕩蕩住處。母親出院那一天,他早退奔向醫院,母親卻質問他「學校呢?」,挨一頓訓。
另一件是小山內同學的事。勤不再口口聲聲說要忘掉她,兩人偶爾會在教室閒聊,保持這樣的距離感好一段時間。
十月底舉行學園祭。
十二月第二學期結束,迎來新的一年。過了第三學期,春天來臨。
勤向我坦誠很多祕密。
然而,我卻瞞著勤一件事。
我沒告訴他,我和小山內同學在準備學園祭時交談的事。
※
我們班決定在學園祭上表演簡單的短劇。內容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猶太人大屠殺為主題的音樂劇,女主角、配角,及其他角色都已決定,但主角要由全班票選。在大家面前演戲跳舞實在太丟臉,投票期間,我還在思考萬一當選主角,該用什麼理由推託。
離學園祭正式開幕還有三天,放學時間,為了對台詞和練習演技、歌舞,獲選為主角的白鳥勤和演員組一起去體育館。另一方面,我則留在教室,拿著鐵鎚,揮汗製作集中營的布景。
敲打釘子時,大道具組的同學陸陸續續來找我,丟下「我今天有打工」、「我有比賽」、「我肚子怪怪的」、「我得回家餵熱帶魚」之類的話就回家,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
集中營的布景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寫實度完成,正當我看得入神,小道具組的小山內同學走近。自從在書店聊過水母,我們會在教室裡普通地交談。要是我上課打瞌睡,下課她會過來碎碎念,我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是這樣的感覺。
「真厲害……」
她拿著白色紙片和剪刀,愣愣凝望集中營的布景。
「這面烏黑的水泥牆真是太棒了。」
「感受到我的努力了嗎?」
「一瞬間還以為這裡是奧斯威辛(Auschwitz,二戰納粹集中營之一)。」
「儍瓜一枚,這裡是現代日本。」
「太好了,戰爭已結束。」
「很久以前就結束了。」
「不用再奪走別人的性命嗎?」
「我們是不知戰爭的世代啊。」
「鷲津同學,我非常欣賞您出眾的才能,想向您提出一個請求,希望您能助小道具組一臂之力。」
小山內同學抬眼望著我,宛如向基督祈禱的虔誠信徒般合掌。我內心稍稍掀起漣漪,搔搔頭回答:
「不、不管是什麼,通通放馬過來吧。」
「你答應嘍。」
她的臉上浮現計謀得逞的笑容。
「那就拜託你啦。」
她讓我握住剪刀,轉身回座。看我呆呆站在原地,她指了指對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其他人呢?」
小道具組應該還有其他人,現在卻只看到小山內同學。教室裡剩下我們,及在縫製戲服的服裝組女生。
「他們說還有要事,全都先走了。」
小山內同學拿起美工刀,將A4大小的白紙割成長條,我則從尾端將紙條剪成碎片。不是單純的剪紙片,還得調整角度,將紙片剪成三角形。我的手邊逐漸堆出一座無數三角形組成的小山。這些是預計在音樂劇的高潮時,從上方撒落的假雪,代表落在奧斯威辛這塊土地上的悲哀白雪。
「為什麼要剪成三角形?」
「這樣才會讓空氣造成的阻力更複雜,讓紙片飄落得更漂亮。」
她在切割墊疊起十張左右的白紙,再抵上直尺。她瞇起眼,對美工刀的位置進行些微調整,緩慢確實地切開白紙。她的一連串動作優美流暢,沒有多餘的舉動。即使她的頭髮隨著身體的前傾垂下,也不會妨礙作業。留著一頭極短髮的她換穿男生的服裝,搞不好背影會被誤認為小學生或國中生。
我們默默進行手邊的作業。我尋思著是否應該開口說點什麼,偶爾拋出幾句,都是有關勤的話題。
不曉得勤在體育館做怎樣的練習?
希望他不要衝著演員組和腳本組的人發脾氣……
一定會有一堆其他班的女生來看他演戲。
他不交女友,難不成是過去受到傷害?
我絮絮叨叨,小山內同學目光沒離開手邊的工作,眼睛抬也不抬地出聲:
「你淨說白鳥同學的事。」
美工刀流暢劃下,裁開白紙。
「那我換別的話題。」
「沒關係,你不用特地找話題。」
「一語不發地做事,妳不會覺得很煎熬嗎?」
「完全不會。」
「那就好。」
我們回歸沉默的作業過程。
結束作業,將大量的假雪紙片塞進保存用的塑膠袋。窗外的天色早暗了下來。
「第一次做出這麼多三角形。」
我活動肩膀,鬆開僵硬的肌肉。小山內同學則用食指和拇指拈起掉在地上的紙片。她舉起手,從高處放開紙片,白色三角形旋轉落下,看起來確實就像白雪。紙片在我和她之間緩緩飄落,目光相撞,她先別開眼。
先前埋頭工作時,明明一切正常,不知為何,此刻我們之間卻流過尷尬的空氣。我還是決定設法打破沉默,於是挑了有關三角形的話題。
「期中考三角形的那一題,妳答得怎樣?」
將各邊長度設為a、b、c,符合下述條件就能構成三角形。
a<b+c
b<a+c
c<a+b
當a=0,為何無法構成三角形?試論證。
考卷上出了這麼一道題目。
「是說,a=0真的不能構成三角形嗎?」
「當然。」
她露出「這個人在講什麼儍話」的表情。
「即使不懂三角不等式,大概也知道這樣無法構成三角形。」
「是嗎?」
「因為其中一邊是0。」
「嗯。」
「三點中,兩點重疊在一起,不就會有一點被丟在一旁嗎?」
「被丟在一旁的點,想必很悲傷。」
「才不會覺得悲傷,它只是一個點。」
「要是那一點擁有人格……」
「不會有那種東西,這是數學。」
「如果那個怕寂寞的點,僅僅是裝出堅強的樣子。」
「不需要那樣的設定,這只是數學。」
「原來如此,數學嗎……」
「沒錯,就是數學。」
「那我討厭數學。」
不曉得是不是懶得再陪我胡言亂語,小山內同學默默著手收拾。做好回家的準備,我們往體育館走去。
演員組和舞台效果組仍在排練,我和小山內同學靠在體育館的牆邊看著他們。雖然不知究竟是誰提議要以這個題材演出音樂劇,勤依舊一板一眼地練習舞蹈。他沒注意到我們,修長的手腳優雅舞動,十分迷人。
「真是好看。」小山內同學低語。
「腦袋又聰明。」
「神明未免太不公平。鷲津同學,就算對神明發脾氣,也不會有人怪你。」
那一瞬間,我的心情彷彿和水母一樣,變成難以捉摸,半透明、不定形的神祕物體。直到剛才都一臉淡漠,現在卻突然像惡作劇的孩童,唇間露出森白的牙齒,我頓時困窘不已。一切按勤的期盼發展就好,我告訴自己這種心情是多餘的。我閉上嘴,露出曖昧的表情。小山內同學有些詫異。
「我只是開玩笑喔。」
「嗯,我知道。」
氣氛突然變得讓人很不自在,我們再次回到不曾交談時的距離。這樣就好,我暗暗想著。小山內同學垂下目光,盯著腳尖。我仰望天花板的照明,思考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不清楚這份情感僅屬於這一瞬間,還是會持續下去,有人給出答案嗎?飛蛾受燈光吸引,像迷路的孩童繞著同一個地方飛舞。話變少的我們,無言地望著演員組和舞台效果組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