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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的母親接受過良性腫瘤的切除手術,該不會是當時的腫瘤轉移?我憂心忡忡地問,勤卻露出鄙夷的神情。
「良性的腫瘤才不會轉移。」
雖然我不曾聽聞,不過似乎是這麼一回事。他的母親只是工作造成的過度疲勞和壓力,加上染患感冒,從星期五到星期日都待在家裡休養,勤一手包辦家務與看護病人,現在已完全康復。
我靠著鐵絲護網,聽勤講述來龍去脈。儘管是五月下旬的中午,迎面而來的風卻非常涼爽。灰雲籠罩天空,將太陽藏在厚厚的雲層後方。氣象預報說傍晚以後會放晴,實在令人懷疑。
「我考慮下午翹課。」勤冒出一句。
「好啊。」我出聲回覆。
「你願意陪我嗎?」
「去哪裡?」
「你想去哪裡?」
他打著呵欠,做起伸展操。我隔著鐵絲護網,眺望學校中庭,學生陸陸續續朝教室移動。宣告午休結束的鈴聲響起,下午的課程開始。我們轉身離開頂樓。
「你不去上課,搞不好會挨小山內同學罵。」
我開口道,小心翼翼步下樓梯,以免被老師抓到。
「很難講吧。」勤回一句。
「小山內同學的個性不就那樣嗎?之前上課打瞌睡,她一下課就過來罵人,不是嗎?」
我有多次經驗,深知她有像好學生的一面。
「你沒注意到嗎?」
勤瞄我一眼,但我不懂他的意思。
「不,算了,沒什麼。」
認識的老師行經走廊,我們只得縮回樓梯的轉角平台,等老師通過。來到二樓的連結走廊附近,我想起星期五午休時和小山內同學的互動。我到現在仍不太明白她的想法。今天的午休時間,我煩惱到最後,還是沒接近連結走廊。星期五那天,雖然想過她一直站在連結走廊前,可能是在等我,不過肯定是我自作多情。只是,萬一她今天也站在那裡呢?我不曉得該怎麼反應,於是選擇避開連結走廊。
我跟在勤的身後往走廊移動,在鞋櫃換上鞋子離開學校。我的書包留在教室,不過錢包、手機和月票都放在口袋,隨身攜帶,今天乾脆直接回家。
大概是天空一片陰霾,放眼望去,街道顯得有些寂寥。單薄的陰影導致樹木、大樓和電線看起來都是扁平的灰色。我們在自動販賣機買果汁邊走邊喝。自動販賣機的下方散落一堆飛蟲的屍體。我們先進卡拉OK唱了好幾首歌,出來後又去電玩店玩推錢機。玩膩推錢機,我們就在街上亂晃,看到前方的市民體育館和市民運動場。此刻已是傍晚。
「這個時間,我媽還在辦公桌前工作。」勤說道。
體育館旁是寬廣的停車場,草叢中有一個籃球。發現那個籃球,勤便跑過去,突然運起球。
「她是為了養我才努力工作。」
「我們卻……」我試著應聲。
停車場上一輛車也沒有,寬闊的柏油路面,只有白線畫出的無數長方形。勤拍著籃球,彈跳聲在柏油路面迴響,縈繞著停車場。周圍架設著鐵絲護網,透過鐵絲護網望見的灰色街道,宛如文化祭的集中營布景。看起來實在太像貼在板子上的照片,朝鐵絲護網扔籃球,彷彿會砸破一個洞。
「我上小學時,她還沒去外面工作。高中一畢業,我媽就結婚當家庭主婦。」
勤丟出籃球,我接住後,試著按了按籃球兩側,確認球壓沒問題。
「記得你爸的臉嗎?」
「連他外遇對象的臉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我試著運球,感受籃球久違的觸感和重量。
「是他的部下吧?」
小學五年級時,勤發現父親外遇。雖然聽勤提過,但沒想到他記得外遇對象的長相。
「你和那個人見過面?」
「她在我放學後,趁我媽出門來家裡。」
我停止運球,將球抱在胸前。撞擊地面的聲響消失,周圍突然一片寂靜。
「當時我在玩神奇寶貝,門鈴響起,我去應門,出現一個年輕女人。她自稱是我爸的朋友,我便讓她進來。」
勤露出陰沉的表情,彷彿想起什麼不愉快的回憶。
「我請她坐在沙發,端茶給她喝。不料,她一臉沉重,解釋起和我爸的關係,還講得很詳細。」
「講得很詳細?」
「她敘述的內容,聽在十歲的少年耳中實在太殘酷。我坐在沙發聽著,想像這個人會不會從皮包拿出菜刀殺我。」
勤靠近我,一把搶走我手中的籃球。他拍一下球,趁球從地面彈起時接住,並讓籃球在他的指尖旋轉。
「那女人說到一半,我媽就回來了。她走進屋裡,和那女人四目相對……那一刻,我彷彿目睹空氣冰凍的瞬間。」
「真是慘烈。」
「我媽把那女人趕出去後,要我忘記當天的一切。接下來就是常見的過程,離婚、要求贍養費、搬家。」
「之後就沒再見過你爸?」
「我只曉得他目前在哪裡,做些什麼。他的臉和我一模一樣,不對,應該說我和我爸長得很像。」
「他非常受歡迎吧。」
「隨著日子過去,我長得愈來愈像老爸,眼睛和鼻子等五官,簡直是他的翻版。我媽大概恨死我了。」
籃球彈跳的聲響在停車場迴盪。我們倒向地面,躺在和彼此有段距離的地方。
「你想太多了。」
「我們的臉一模一樣。」
「畢竟是不同人吧。」
「是那樣沒錯。」
勤害臊似地搔搔頭,跑去追球。
遠方傳來下午五點的報時旋律。那段旋律擷自一首名為《新世界》的交響曲,打從我小時候就沒換過,曲名還是哥哥不知何時告訴我的。氣象預報說傍晚以後會放晴,但天空依舊烏雲滿布,看不到落日的晚霞。
「來場一對一吧。」
勤撿起籃球,出聲提議。
「這裡沒有球框。」
「抓個感覺就好,用你的心眼感受球框。」
「原來如此,用心眼啊。」
「沒錯,現在正是睜開你那污濁心眼的時候。」
勤放低重心運球,我擺出架式準備迎戰。制服的褲子緊貼著腿,行動有點困難,勤也一樣。我們在沒有明確規則的狀況下,展開籃球的爭奪戰。勤似乎將我後方十公尺左右的位置設為籃框,一步步緩慢接近,一邊運球,一邊觀察我會怎麼出招。
他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停下,陷入短短一瞬的膠著狀態,時間彷彿停在那一刻。我察覺勤將重心換到右腳,於是跟著移動。時間宛如爆發般重新開始轉動。我蹬著地面,伸長胳臂,伴隨「嘰」地一聲,指尖擦過籃球。球的軌道改變,飛離勤的手中。我追上在停車場地面彈跳的籃球,將球接起。
籃球一收到掌下,攻守旋即交換。將籃框設想在勤背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我開始運球。這裡沒有可傳球的隊友,唯一能做的就是越過面前的對手。一對一就是如此簡單純粹的戰鬥。
不曉得玩了多久,我們不發一語地追逐籃球。做假動作欺騙對方,或遭對方識破,一再重複這些過程。我們的身高和體重相仿,腳程也差不多,勝負取決於誰能夠預先看透持球方的行動,猜出下一步。然而,我們總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思考的方向幾乎一致,很難突破對方的防守。我試著前後移動、影響對方的防守,或在對方逼近時帶球過人,都不太成功。
從結果來看,不是籃球社員的我們根本毫無技術可言。只得等待對手露出破綻,再伺機穿過防守,才能夠有效得分。話雖如此,畢竟沒有真正的籃框,進球的判定標準也很模糊。
勤終於喘著氣停下。我停止運球,抹去額頭的汗。
「要結束了嗎?」我詢問勤的意見。
「下一球是最後一局。」
「好。」
「來打賭吧。」勤撩起瀏海。
「賭什麼?晚餐嗎?」
「贏家要跟喜歡的人告白。」
「我沒那種對象。」
我愣一下,這麼回答。
「騙人。」
「你怎麼知道?」
「即使沒說出口,廉太郎的事我就是知道。」
不是輸的那一方,而是贏的人要告白?
一般來說,懲罰遊戲不是該由輸的人負責執行嗎?
「我不太擅長這種充滿青春氣息的舉動,總覺得挺丟人的。」
「廉太郎,來賭吧。我想這麼做,你就得跟上來。」
看來,這場對決勢在必行。依舊提不起幹勁的我壓低重心,開始運球。我慢慢接近勤,設想球框就在他的背後。若要射籃,便得突破他的右側或左側。
勤銳利的眼神沒看球,而是全神貫注盯著我,試圖讀出我的目光所向。運球聲響徹停車場。差不多到日落時分,視野逐漸暗下來。
我們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我試著在腦中模擬穿過勤身旁的方法,卻總是不太成功。不管我做出怎樣的假動作,都覺得勤會識破,並趁機抄球,這樣可不行。聽得到彼此混雜在運球聲中的呼吸聲,一吸一吐,我逐漸掌握勤的節奏。
以他目前的距離,只要踏出一步,指尖就能碰到在我掌控下的球。我停步與勤對峙,藉由意識的濾鏡抹去運球聲,只留下彼此的呼吸聲。時間彷彿被拉扯延長,最後猶如靜止一般。兩人陷入膠著,在一呼一吸之間等待對方出招。勤只要移動重心,我就會以此為線索踏出腳步。對方或許也打著相同主意,透過我的視線、鞋尖的方向、肌肉的收縮等各種跡象,察知我的行進方向。
此時,陽光照著我的身後。如同氣象預報說的,天空放晴。西沉的夕陽將城鎮染上朱色。體育館的牆壁發亮,窗戶閃耀著光芒。夕陽照亮勤的臉,他似乎感到刺眼,不禁皺起眉。
我踏出一步,打算加速突破勤的右側。
砰,籃球的反彈聲從稍遠處傳來。當我注意到時,球已不在我的掌控下。勤站定轉身,這次換我面對夕陽。逆光中,勤接住彈開的球,重新轉向我。此時,我才發覺他感到刺眼的神情是假動作,是為了讓我毫無戒心地踏出一步所做的表演。
勤開始運球,我在氣勢上已敗北。勤掠過我的身旁,投出一球。他的姿勢優雅漂亮,球畫出弧線落下。我彷彿看見不存在的球框網子在搖動。
※
隔天星期二,上完第二堂課,我趴在桌子上發呆,朋友為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湊過來說話。東拉西扯地閒聊時,有點距離的位子響起女生集團的悲鳴,或者說傳來類似的波動。
「回覆呢?」
「答應了嗎?」
其中一個女生質問我。
「鷲津同學,你有沒有聽說什麼?」
我搖搖頭,她們便流露看「不中用的傢伙」的目光,再次回到女生之間的對話。
早上老師講的課,一個字都沒進入我的腦袋。我坐在位子上,眺望著窗外,時間不知不覺過去。
下課的鐘聲響起,老師放下粉筆,拍落手上的粉筆灰。班上同學起立,迎來午休時間。上學途中我到便利商店買了飯欄,便沒去福利社,直接到頂樓。踏出頂樓的門,迎面而來的陽光害我眼前一白。空曠的平地上,勤坐在藍天下。他背靠著防止跌落的鐵絲護網,盤腿坐在混凝土地面。
「結果呢?」
我在勤身旁坐下,關切道。
「還沒說,這星期內她會給我答覆。」
可以和勤一如以往常地交談,我鬆一口氣,希望我們之間的距離與關係永遠不變。我撕開飯糰的包裝,內餡是平常在福利社看不到的少見食材。陽光十分溫暖,耳邊依稀傳來戶外的學生嬉鬧聲。我向勤詢問告白的狀況。他說是在一大早的無人教室裡,兩人置身在清新涼爽的空氣中。我沒問她有什麼反應、說了什麼話等詳情,也問不出口。這星期內她會給出的答覆,應該是同年級的女生現在最關心的事。
勤明明說過要忘記小山內同學,他的心境究竟發生什麼變化?勤在停車場向我提及父親和外遇對象的事,兩者有什麼關聯嗎?
夜裡下起的雨,直到隔天、下一個隔天都沒停歇。這兩天從車站前往學校的路上,滿是撐傘的學生。女生的傘大多是繽紛多彩的款式,當女生成群走在濕淋淋的街道上時,看起來就像一朵朵漂流的花。
熬過下午的課,撐到放學,準備踏出校門時,有人在玄關的鞋櫃附近叫住我。那是總和小山內同學在一起的女生。
「廉太郎同學。」
「啊,妳好。」
「最近午休時間不常看到你。」
「我改去便利商店買午餐,就不去福利社了。」
「那真是遺憾。」
「為什麼?」
「她似乎很期待在二樓的連結走廊遇見你。」
「誰?」
「只能說不是我。」
小山內同學的友人打開雨傘,邁步離去。
那不過是她的推測。
說到底,我和小山內同學之間有什麼歷史或交集?
高一時在書店交談。
在教室偶爾閒聊幾句。
僅僅如此,我們之間的交流不過是這種程度。她至今度過怎樣的人生、懷抱怎樣的煩惱、擁有怎樣的夢想,我一概不知,想來她對我也所知有限。
我們曾共度什麼能讓關係產生劇烈變化的事件嗎?類似的事件從未發生。也許如同勤提過的,許多微小瞬間的交疊加乘就像不斷累積的重拳,會在最後一口氣造成衝擊的影響。說不定是我在思考極短髮及鋼彈鞋時,一點一滴累積的瞬間。
※
星期五,我一如往常到B棟頂樓,卻不見勤的身影。
一個人吃起便利商店買來的飯糰,頂樓入口的鐵門發出遭到推動的聲響。我以為是勤,轉頭一看,卻發現小山內同學從門後探出頭。確認我在這裡,她畏怯地踏出門後。
「一週不見了。」
她在頂樓走來走去,新奇地環視四周。聽勤說她的頭髮變長,卻依舊是極短髮,只稍微蓋住耳朵上緣。她在陽光下走向我,耳朵隱隱透出血色。這麼一提,親戚家的小嬰兒耳朵單薄,肌膚也很白,所以在陽光下會泛紅。
「咦,勤呢?」
我隱藏慌張,開口詢問。
「朋友約他去吃飯。」
天空也會下紅雨,我暗暗想著,咬下便利商店買來的三角形飯糰。小山內同學手指勾在鐵絲護網上,背朝藍天,眺望著學校周圍延伸出去的風景。飛機雲像要穿過她,橫貫她背後的藍天。
「妳還是坐下來比較好。其實,學校禁止進入這裡,一旦被老師發現會很麻煩。」
「好。」
小山內同學留意裙襬,端莊地在我旁邊坐下。眼下只有我們在頂樓,真傷腦筋,我默默想著。我身旁平常是勤的位置,現在卻是她,有點不可思議。她玻璃珠般的瞳眸注視著我用餐。我不發一語,她也保持沉默。
※
「妳吃過午餐了嗎?」
我按捺不住,開口詢問。
「我沒什麼食慾。」
今天她的聲調少了平日的明朗,隱約帶著陰影。
「妳回覆勤了嗎?」
「不,還沒。廉太郎同學是怎麼想的?」
我沒回答,不斷啃著鮪魚&美乃滋飯糰。
「那個好吃嗎?」
「還行。」
她眨眨眼,嘆一口氣。她吐出的氣消失在頂樓的風中。望向鐵絲護網彼端,稍微撥弄垂落耳朵上緣的頭髮,她再次面向我。
「還在看水母的攝影集嗎?」
「不,最近沒有。」
「之前在書店,老爺爺向你搭話了吧?」
「有這麼一回事嗎?」
「我一直覺得在哪裡見過他。大約三天後,我在公園碰到他。當時他在餵貓,原來他就是平常照顧貓的人。」
「『偶然』這玩意真是不得了。」
我收拾吃完飯糰留下的包裝紙。小山內同學一直盯著我,彷彿在觀察我的表情。我們之間的距離比預想近。今天她也用髮夾固定瀏海,露出額頭,頗有活潑的少年感。同時,她也給人相反的印象,醞釀出與男生截然不同的氣質。
大概是她留著短髮,從頭頂到臉的輪廓、脖子到鎖骨,及一路到肩膀的線條都十分清楚。她和男生的體格差異一目了然,令人深切感受到女生體型的纖細脆弱。
在我的眼中,身處兩個世界的境界線上的人是如此美麗。他們周圍散發著一種超脫現實、幻想般的氛圍。
「廉太郎同學,你應該聽白鳥同學提過,我和他認識的契機吧。」
「話題岔得真遠。」
「我沒岔開話題。我和他認識,是我和廉太郎同學在書店相遇一個月之前的事,那天下著傾盆大雨。」
「你們是在公園設有長椅的地方一起躲雨吧。」
「我們去公園是為了確認貓的狀況,不過我們抵達時,貓好端端地躲在木板搭起的屋頂下躲雨。我和白鳥同學都以為是常常餵貓的老爺爺,在大雨中為貓搭建避雨的屋簷。」
「應該是吧。」
「不,事實並非如此。十月在書店碰到廉太郎同學後,我才知道這件事。我問過老爺爺,老爺爺說屋頂不是他搭的,而是一個穿制服的高中男生。老爺爺看到下雨,擔心起貓的情形跑去確認,卻發現一個男生傘也不撐,專心收集木板。」
「妳該不會要說那個人就是我吧。」
「別再裝成毫不知情。」
她的眉毛微微揚起,形成生氣的角度。
「我向老爺爺確認過,廉太郎同學和白鳥同學一樣,知道那隻在公園出沒的貓。下大雨的那一天,廉太郎同學早退了吧?後來我看過老師的點名簿,確認廉太郎同學是何時離開,發現你恰恰是在雨變大的那一堂課早退。」
「妳還像偵探一樣調查這些啊……」
「你早退是擔心貓,想去瞧瞧貓的狀況吧。」
「這些都是妳的猜測。」
「儘管白鳥同學和我都很在意那隻貓,依然乖乖等到放學,沒馬上衝去。然而,廉太郎同學……」
「直到勤提起,我才知道那隻貓的事。」
小山內同學無言地凝視著我,然後閉上眼睛,睫毛的陰影落在白皙的臉頰上。
自從聽勤說起小山內同學後,我甚至刻意避開公園,沒想到下大雨那天的事還會被提起。
那是只屬於他們的故事,我不該介入。勤租小山內同學,同時掛念貓安危的心情,理應是只屬於他們的溫馨回憶。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裝成毫不知情。廉太郎同學是個溫柔的人,但同時也是個過分的人。你真是笨蛋!」
她站起身,丟下這句話,便迅速離開。她的身影消失在頂樓的鐵門後。在她跑開前,我彷彿看到小山內同學一臉泫然欲泣。
放學後,我馬上從大夥口中,得知小山內同學給勤的答覆。
我和勤的關係,毫無變化到令人錯愕的程度。我們依舊到頂樓共度午休時間,聊些搞笑的話題,模仿老師的言行,一起哈哈大笑。小山內同學還是老樣子,和朋友一起到草坪吃便當。我在學校中移動時刻意閃躲,自從頂樓那次的交談後,我沒再碰到她。看到她出現在走廊彼端,我馬上後退躲進男生廁所。
五月結束,進入六月。我在桌上撐著臉頰,透過教室的窗戶,望著籠罩在雨幕中的街道。有人打開教室的燈,室內頓時亮起,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臉。附著在玻璃上的水滴蜿蜒而下,從我映在玻璃中的臉上滑過。
※
所謂的夏季大三角,指的是織女一、河鼓二、天津四這三顆星星。比周圍星星更耀眼的三顆星,在天空中連成巨大三角形。其中的織女一和河鼓二,也是七夕的織女星和牛郎星。六月中旬某天放學後,我得知這些關於星星的知識。那天的夜空中沒有夏季大三角的蹤影,從車站前的天橋望見的天十分暗淡。
※
上完課準備回家的我,在學校大門玄關穿鞋時,遇到勤和小山內同學。他們都拿著書包,看來正準備回家。
「要一起回家嗎?」
勤開口詢問。站在他斜後方的是微微低頭,有點難為情的小山內同學。我這才注意到,雖然高中一年級時,我們可能曾混在同學中一起閒聊,不過,不曾擁有三人共度的時光。
我綁著鞋帶,在腦中尋找拒絕的理由。我隱約覺得,只有我們三人待在一起,似乎會給我的心靈造成巨大傷害。啊,對了,我有東西忘了拿,你們先回去吧。正打算搬出老套的台詞時,小山內同學緩緩靠近,站在我的面前。
「廉太郎同學,」
「怎、怎麼了嗎?」
「之前真是對不起。」
她一臉沮喪,不肯直視我,大概對在頂樓罵我笨蛋的事耿耿於懷吧。
「還好啦,反正我喜歡被女生罵。」
「真的嗎?」
「是啊,在頂樓被妳罵一聲笨蛋,看著妳跑掉的感覺不壞。那種情形也別有滋味,簡直想再多挨罵幾句。」
小山內同學後退一步,和我拉開距離。勤從旁低語。
「沒錯,別靠近這傢伙比較好,變態會傳染的。」
「誰是變態啊。」
「就是你。別和我說話,太噁心了,快給我滾回家。」
「明明是你先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
「情況不同。」
「怎麼個不同法?」
「小山內同學被你嚇到了。」
我轉頭望向她。
「還好,我沒被……嚇到。」
她露出相識後不曾見過的冷淡疏遠神情,別開視線。
從遙遠的天空一角,傳來《新世界》的樂音。我們還是三人一起回家了。小山內同學恢復平常的樣子,自然地和我說話。無所事事地漫步在傍晚的街道上,倒也別有一番樂趣。西沉的太陽從大樓之間窺探,灑落澄澈的橘色光芒。住家傳出準備晚餐的聲音,從抽風機飄出用醬油、味騈調味的滷菜香。我們和推著腳踏車的家庭主婦擦肩而過,腳踏車上坐著穿幼稚園服的小孩。超市的轉蛋機前,聚集一群揹著黑色書包的小學生。我和勤告訴她各種事,包括勤母親的事、我的哥哥的事,我甚至提起哥哥的樂團。她談起家人,並向我們述說父親的工作。四周風景的陰影逐漸變深變暗,緩緩駛下坡道的車子宛如水缸裡的魚。從別人家中傳出的孩童哭聲、播個不停的電視節目,我們三人交換話語時看見的風景,美麗得無法言喻,我的胸口一緊。
並列的街燈亮起,勤和小山內同學走在前方,我刻意放慢腳步,落在他們身後。商店街上人群熙來餓往,愈靠近車站愈熱鬧。四周嘈雜,我們難以聽到彼此的話聲。我靠近勤,開口道:
「雖然我之前沒說,不過你和小山內同學開始交往的那一天,她午休時間來過頂樓。」
「我知道。她有話想告訴你,希望我讓你們獨處。」
他露出「事到如今你在說什麼」的表情,又補上一句。
「還以為她會一去不回,不過我覺得那樣也好。」
勤回望小山內同學。她不知何時停下腳步,在看貼滿商店街的七夕祭典文宣。我和勤面對面佇立在擁濟混雜的商店街上,經過的人嫌我們擋路,從我們身旁快步走開。
「小山內同學以為被你甩了,才會回應我的告白。」
「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誰教你佯裝不感興趣。廉太郎,先跟你說一句,我在課堂上打瞌睡的次數大概和你差不多。」
「那又怎麼了?」
「但下課後,小山內同學不曾為此來罵我。你從沒注意到嗎?小山內同學根本只向你搭話。拜託,遲鈍也要有個限度。」
我不曉得如何回答,決定逃跑。
「我從那條路出去,你繼續直走吧。」
「廉太郎,那邊的路太暗,三人一起走這邊比較亮。」
「我突然想一個人待著。」
「是嗎?那我不硬拉著你。」
「幫我跟小山內同學隨便找個理由,說我臨時想起有事,先走一步。」
「知道了。」
小山內同學還在看七夕祭典的文宣。我望著她認真的後腦杓和瘦削的肩膀輪廓,沒打一聲招呼就走進一旁的小路。
「廉太郎,謝謝你,我才不是孤獨一人。」
我隱約從嘈雜人潮的另一端聽到勤的聲音,一回頭,便看到他從人群的另一邊走向小山內同學的身影。
※
我穿過沒有街燈的昏暗街道,踏上另一條路。冷清的路上只有往來的車輛,汽車廢氣的量頗驚人。我步向車站,邊仰望徹底變暗的天空。關於星座,我只曉得北斗七星和獵戶座,根本不清楚頭上的無數繁星各自擁有什麼名字。
我走進車站前的大型書店,打算久違地看看水母攝影集,當成精神緞鍊。我穿過明亮的店內,站在攝影集的書架前,戰戰兢兢拿起大開本的攝影集。其實,我連碰到書都膽顫心驚,看到水母的模樣就會讓我陷入強烈的不安,想起掉進海裡痛苦掙扎的情景。腳完全碰不到地面,一路沉向漆黑幽暗中,除了自己以外,一個人也沒有的景象,再次在腦中復甦,我陷入孤單、痛苦、悲傷的情緒。不過,每天一點一點將不定形體的水母印入眼底,應該能逐漸習慣。牠們宛如飄浮在宇宙的靈魂,不再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面對悲喜交加的人生,像這樣鍛鍊內心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看著攝影集上的同一頁超過十三分鐘,達成最新紀錄。我猶豫著該翻開下一頁,還是告一段落。新一頁刊載的照片,可能會讓我內心的創傷惡化。但我總覺得,今天不論看到多麼超乎想像的水母照片,都承受得住。正當我為自己打氣,下定決心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腳步聲在離我數步的地方停下。轉身一看,一個短髮女孩喘著氣,兩手撐在膝蓋上。她看著我,有點靦腆地深吸一口氣,整理起制服和髮型。她大概是一路跑過來,臉頰微微透著粉紅。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在這裡,仍舊保持攤開水母攝影集的姿勢,思考眼前這個像小山內同學的女孩究竟是不是本人。
「幸好我穿運動鞋。」
仍在喘氣的她這麼說,臉上掛著彷彿想通什麼的開朗表情。
「那雙鞋子挺帥氣。」
她瞥一眼我手上的水母攝影集。
「你在精神修行啊。現在對水母的感想如何?」
「我還是很討厭水母,牠們竟然沒有大腦。」
「那不正是牠們的優點嗎?」
我把攝影集放回架上,重新轉向她。她似乎已調勻呼吸。
「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的神情黯然。
「白鳥同學……」
「嗯。」
「突然說要分手。」
我張口結舌,講不出半句話。
「他突然提出分手,要我快跑,說是還追得上你,一切都來得及。」
我不禁嘖一聲。勤一定已獨自通過剪票閘口,搭上電車。這傢伙真是笨蛋,而且是天字第一號的笨蛋。
「接著,我就來到這裡。總覺得你會在這裡。」
「真是神祕啊,那傢伙、為什麼會突然、說出那種話?」
我咬著嘴唇,試著吐出這些話。
「嗯,到底是為什麼呢?我不太清楚。」
「我也是。」
我其實心知肚明,小山內同學想必也一樣。
我們步出書店,四周一片昏暗,懸掛在周圍建築上的招牌和霓虹燈閃閃發亮。無法判斷小山內同學對我和勤的想法瞭解得有多深,也不打算探討她在勤的那一聲「快跑」後,一路奔向我的行為背後,究竟源於怎樣的情感。由於勤這麼說,她就跑來了──暫且當成這麼回事吧。我們也許就是喜歡裝成毫不知情、一無所覺的樣子。
我決定走上天橋,通過車站前的大道。走到天橋中央時,我停下腳步,靠著欄杆眺望眼前的景色。穿梭於大樓之間的夜風,讓小山內同學的制服裙襬一陣飄動。小山內同學談起夏季大三角的相關知識,據說是剛剛在七夕祭典的文宣上看來的。亮著燈的無數車輛從天橋底下川流而過,我彷彿站在流逝的星星上。
其實,我們之間還有許多無法向對方挑明的事。儘管如此,我們仍賺約察覺彼此的心情。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將那份心情說出口,或許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
眼下的狀況就像一個三角形。這是能夠抵抗空氣阻力,以最美方式飄落的形狀。三個點各自擁有自己的煩惱、個性、人生,還有思緒。只要兩邊的長度總和,比剩下一邊長,三角形便不會被摧毀。那麼一來,三個點就能永遠待在彼此的視線範圍內,彼此聯繫,向對方搭話,並互相露出笑容。不曉得我們能夠維持這個三角形多久,不過,就算三角形崩壞,我和勤應該能夠度過一切。即使三角形不等式不適用,找出別的形狀和距離就好。再過一陣子,等這份確信增強,或許我能向小山內同學說出不同的話。屆時,我便能夠毫不逞強,傳達出發自內心的真切話語。然而,現下我們僅僅不發一語地站在一起,保持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小山內同學低聲喃喃:
「就先不破壞三角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