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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即為契約,代表一對男女成為夫妻關係,從社會、經濟層面上締結在一起。參加哥哥的婚禮時,我腦中盡想著這些事。哥哥的另一半穿著白色婚紗,和父親並肩走過紅地毯,站到哥哥身旁。神父賜予兩人祝福,從《聖經》引述耶穌基督的話語。
汝當愛汝妻,如同愛己。
汝也當敬汝夫。
汝等兩人應至死不渝地心懷信仰、希望與愛。
當中以愛最為崇高。
兩人接吻,聖歌隊高唱聖歌。那一天,我從人們口中聽到無數次的「愛」。
我參加婚宴後,對結婚這檔事有點心生畏懼。在邀請大批親戚朋友齊聚一堂,花費大筆金錢隆重慶祝後,兩人若想分手,恐怕會難以下定決心。就算要離婚,想到在婚宴上祝福自己的人們,也會三思而後行。或許這正是舉行婚禮的目的。
經過盛大儀式締結契約的夫妻,如果其中一人——比方妻子,和我展開交往,一般情況下,肯定屬於不道德的行為。然而,交往分很多種,在什麼範圍內能夠許可,哪些行為又算在不可原諒的範圍內?只是和配偶以外的異性交談,算有罪嗎?牽手接觸到皮膚呢?一起吃晚餐是不被允許的嗎?簡訊往來呢?在簡訊中提到「愛」,是該受神明懲罰的行徑嗎?
吉祥寺站前的口琴橫丁保留著戰後黑市的風貌,我和哲雄前輩在幾家比鄰的立飲居酒屋喝一杯。吧檯後方擺著老舊的小型電視,一直開著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節目。播報員淡然地朗讀新聞稿,報導內容似乎是說有個丈夫拿獵槍射殺外遇的妻子,和她的外遇對象。一旁上班族打扮的男人看著新聞,大搖醉得通紅的臉。
「真是不幸,那個偷吃別人老婆的傢伙被槍射中兩腿之間,痛苦一小時以上才掛掉。外遇實在要不得,你也這麼認為吧?」
前後搖晃身體的男人一掌拍上我的肩膀,雙肘撐著吧檯的我往前一撲,臉頰貼近放在眼前的玻璃杯。從垂下的瀏海間,看得見芝麻燒酒「紅乙女」的清澈表面。哲雄前輩代替我,輕快地回話。
「你知道嗎?外遇在以前是嚴重的罪行。」
我傾杯喝酒,凝神聆聽前輩的話。
「以前外遇叫『通姦罪』,紅杏出牆的妻子和她的對象會被綁在柱子上刺死,而且是當眾處刑。行刑的人會拿著竹槍,朝心臟一刺。」
哲雄前輩比出拿竹槍戳刺的動作,我一口氣嗆住,燒酒從嘴角溢出。
「朝日奈,你還好吧?」
「燒酒、跑到氣管……」
我的喉嚨竄起一陣燒灼般的痛苦,咳到完全停不下來,只好將身體彎成ㄑ字型,強自忍耐。
「喝點水吧。」
「不用,我沒事。」
這種痛苦和竹槍相比不算什麼,我暗暗低喃。
哲雄前輩是我剛上東京時認識的朋友,也是我打工場所的前輩。我對他仍然停留在當時的印象,所以稱呼他「前輩」。三十歲的他在不動產公司上班,每天搭中央線的電車通勤到新宿。這幾年來他音訊全無,原以為我們無緣再見,前一陣子又恢復一起喝酒的關係。他的性格爽朗,充滿活力。
五年前,我剛和某個女生交往,但個性不合,馬上面臨分手。起初,我們明明愛對方愛得無法自拔,後來感情迅速冷卻,只能說人心善變。當時,我難得不是讓感情自然淡去,而是和對方談過才分手。豈料,對方搖身一變,成為跟蹤狂,我幾乎天天向哲雄前輩尋求建議。一天,我和新戀人回到住處,門一開,就看到她在屋裡,大概是不知何時打了備鑰。她沉聲細訴對我的怨恨,握著菜刀走來走去。
她雖然沒揮刀向我刺來,最後仍驚動警察,我和新戀人也告吹。我被迫辭掉打工,遭房東逐出公寓。在沒錢的我眼前,只剩下回老家這條路。此時,哲雄前輩伸出援手。
「在你找到住處之前,都可以來住我家。反正有空房,我也不想看到心懷夢想來東京的傢伙,落得狼狽回老家的下場。」
秋天某一日,我賣光家具,帶著劇團朋友給的睡袋投奔前輩。不過,我只叨擾短短一週。
我能夠在短期間內找到住所,純粹是運氣。我向哲雄前輩稟告新的落腳處時,他聽得目瞪口呆。
「你這個傢伙……我說你這個傢伙啊……還真想不到怎麼說你……」
我在新的打工場所,向剛認識的女生聊到最近的遭遇,對方竟然問我「要不要來我家」,還臉泛紅暈地補上一句「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住」。面對如此迂迴的告白,我其實頗猶豫,不斷反問自己: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我和對方認識不到幾天,就要展開同居生活,是否妥當?如果我一口答應,豈不是貪圖方便利用她?另外,若是住在一起,不會讓她置身於跟蹤狂的陰影下嗎?然而,即使我提及跟蹤狂的危險性,她仍回答「那也沒關係」。「我前男友做過類似跟蹤狂的舉動,而且有男生一起住比較安心。」她這麼解釋,看來東京遍地都是跟蹤狂。之後,得知跟蹤我的前女友回北海道老家接受治療,我覺得接受同居邀請沒什麼不好。
於是,我搬進新女友的家。不過,除了上述原因外,其實還有一個理由。繼續寄居下去,會打擾到前輩和他的女友。那段期間,哲雄前輩顧慮我,從不邀請女友到家裡,約會總是選擇公寓外的場所,結束也是在公寓前分開。有一次我在公寓的樓梯和她擦身而過,實在非常尷尬。我低著頭,在她刺人的目光中快步通過。錯身之際,我偷偷回望一眼,才逃離現場。後來,我努力存錢,在離吉祥寺車站約三十分鐘腳程的地方租房子,展開獨居生活。我經歷各式各樣的挫折,和當時邀請我同住的女友失去聯絡,迎向二十五歲。目前我仍沒找到工作,靠打工維持生計,經濟狀況猶如著火的車子,熊熊火焰纏繞的車輪在懸崖邊緣狂飆。我沒有支付明日電費的餘裕,三餐盡可能壓低開銷,所以能夠到捐血中心吃甜甜圈的日子,我總是特別開心。當然,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方式不好,對外遇也抱持相同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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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田真野的女兒遠野長得像媽媽,是一個小美人。不論是五官、臉的輪廓,還是直順的頭髮,都像是山田真野的迷你翻版。順帶一提,「遠野」這個名字,據說來自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令人情不自禁將名為遠野的女孩聯想成天狗、河童及座敷童子等妖怪的同類。
在井之頭恩賜公園池子的曲橋上,我彎曲膝蓋,將視線降低到與她的視線同高。儘管櫻花飄零,許多人依然在晴朗的星期六造訪公園,狹窄的曲橋上人群熙來攘往。
「妳幾歲?」
我問遠野。她露出困擾的表情,抬頭望向母親。她左手緊抓山田真野穿的牛仔褲,彷彿在訴說不要留下她一人。
「遠野,妳幾歲了?」
山田真野詢問她,這次遠野凝視自己的右手,臉上掛著認真的表情,費力地彎起拇指和小指,向我比出三根手指。一不注意,她的無名指差點跟著小指一起彎起。
一陣喧鬧聲和拍手聲響起,遠野嚇得泫然欲泣。我環顧四周,好奇聲響的來源。許多人站在橋上,仰望拍翅盤旋的飛鳥。旁邊的人朝池裡的鯉魚和水鳥拋出麵包屑,在頭上盤旋的鳥急速俯衝,貼著水面準確地在半空中叼走麵包屑,周圍再次響起掌聲。
井之頭恩賜公園占地遼闊,約三十萬平方公尺的寬廣土地上,宛如神殿圓柱般聳立著巨大樹木,遊客相形渺小。不少人在樹下擁開塑膠布,販賣手工飾品及明信片。此外,也有人演奏樂器,或表演魔術。假日的井之頭公園總像祭典一樣熱鬧,我們散步其中,享受歡樂的氣氛。
遠野停下腳步,推著高聳大樹的樹幹。她一臉認真,彷彿燃燒著熊熊的使命感。山田真野望著女兒,向我低語:
「住在四國的老家時,長著樹木的地方一點也不稀奇,根本不用特地來公園。」
她的身形苗條,看不出育有一女。如果告訴我,她平常是咖啡店的店員,偶爾會兼差當雜誌模特兒,我大概會毫不懷疑地相信。此刻,遠野仍嚴肅地推著大樹,不曉得她的舉動有沒有什麼深意。
走進步道旁一家有玻璃落地窗的半露天咖啡店,我們點了加蛋、火腿和起司的鹹可麗餅。等待上菜的空檔,一群主婦帶著狗踏入店裡。遠野似乎對狗充滿興趣,目不轉睛地看著,同時緊抓椅子扶手以免跌落。
「朝日奈君在做什麼工作?」
「一開頭就問好沉重的問題啊。」
「這問題很沉重嗎?」
「原本打工的店倒閉,我目前失業中。」
「怪不得我每次發簡訊,都會立刻收到回覆。」
我和山田真野一起吃醎可麗餅。她用叉子將切成小塊的可麗餅,搬到遠野專用的小盤子時,無名指上的銀戒反射著陽光,閃閃發亮。我原本只打算喝口水潤潤喉,卻不知不覺喝完一整杯。
我們透過手機簡訊,順利進行交流。雖然不清楚她對我抱持怎樣的想法,但透過簡訊往來,我得知幾件事。她會在簡訊中使用顔文字,特別常用帶V的顔文字。她的名字念做Maya,不過她希望別人念成Mano。她今年二十六歲,跟我只差一歲。平常的早上她會送女兒去幼稚園,然後在吉祥寺的咖啡店工作到傍晚。她偶爾會向咖啡店請假,在平日去買東西出遊。週末女兒在家,她無法出門工作。
「我明天想帶女兒去吉祥寺散步,朝日奈君一起來嗎?」
「請務必讓我同行。」
「好耶!」
我們昨晚進行上述的簡訊往返。
正在和切下的鹹可麗餅奮戰的遠野突然注意到什麼,伸手拉了拉母親的衣袖,一副有話想說的樣子。山田真野將耳朵湊近她,遠野像是要說悄悄話似地,兩隻小手掩著嘴巴,小聲說著。山田真野慈愛地看著女兒,解釋道:
「爸爸今天也要工作。」
在井之頭恩賜公園的一角,有一處名為「井之頭自然文化園」的場所,其實就是類似所謂的動物園。離開咖啡店後,我們花錢買門票進入井之頭自然文化園,看到山羊、浣熊和猴子等動物。如果在平日造訪,就能夠在遊客稀少的園內獨占所有動物,但今天有許多家庭來參觀,導致園內滿是混雜的人群。一靠近籠子或柵欄,動物特有的氣味就隨風飄來,不過我倒是不討厭這些氣味。我隔了一點距離,從後方望著山田真野拉起遠野的手、將手放在膽怯的女兒背上,或是將遠野舉高,好讓女兒能夠看清動物的互動。我的手機照相功能一流,能夠達到與數位相機同等的高畫質,於是我用手機為兩人拍下紀念照。
「每次來我都會想,這附近不就是住宅區嗎?那麼,住在這裡的人,對於大象在自家後方生活起居,究竟抱著怎樣的想法?」
站在我身旁的山田真野說道。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近到能夠看見沾附在她睫毛上的黑色睫毛膏顆粒。水泥製的壕溝對面,滿布皺紋的龐然大物一動也不動,雖然有點像擺設,其實應該還活著。大象這種生物,真是一派悠然。
「視風向而定,偶爾還是會有味道隨風飄來吧。」
感覺像在住宅區中央設置動物園,搞不好早上還有機會被大象的鳴叫喚醒,真令人羨慕。我低頭望向遠野,出聲詢問:
「妳喜歡大象嗎?」
她躲進母親背後,緊張地繃著身體,彷彿盯著可疑份子。我們又看一會大象,但大象依舊沉默,只是一味用鼻尖撥弄乾草。
井之頭自然文化園中,有個類似小型遊樂場的地方。乘坐遊樂設施的遠野朝母親露出笑容,一看到我就明顯別開視線。遠野搭乘只要投入百圓硬幣就會上下動作的玩具警車時,瞥見我向她揮手,她也是低頭不理。山田真野旁觀我和女兒的互動,雙手按著曲線有致的腹部,「呵呵呵」地發出忍俊不住的笑聲。我大受打擊,投以譴責的視線。突然間,山田真野彷彿想起什麼,轉向後方。
「啊,小吃店好像有賣甜酒,我去買一下。遠野就麻煩你了。」
她作勢丟下我和遠野,我急忙攔住。如果她轉身走開,留我和遠野單獨相處,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畢竟對方是個三歲小孩,又是女生,我根本無法招架。此外,我還是個失業的成年男子。我的腦海浮現一連串想像,清晰描繪出遠野大哭,向附近的人求救,然後警察登場我帶走我的情景。
為了防止山田真野逃離,情急之下我抓住她的手腕。山田真野面向小吃店,胳臂伸得筆直,與我的手相連。掌心傳來她手鍊的冰涼觸感,視野一隅看得到遠野坐的玩具警車緩緩地一上一下移動。山田真野望向我。
「講講而已,我開玩笑的。」
山田真野這麼說。這時玩具警車恰巧停下,遠野小心翼翼走下台階。她大概在玩具警車上看到我和山田真野的互動,於是一路跑過來,一頭撲上母親的腳。山田真野發出「唔」地一聲,身體一晃。我放開她的手腕。
「剛才抓住我的手腕時,你是不是很緊張?」
「對不起,碰到妳的手……」
「我們在店裡,像是找零錢時,不是偶爾會指尖相觸?」
「是這樣嗎?」
「我可是記得很清楚。」
山田真野輕撫女兒的背,說話時並未看向我,只是對著遠野輕聲低語:「好了、好了,不怕喔。」
臨近傍晚五點的閉園時間前,我們走出井之頭自然文化園,步行前往車站。夕陽西斜,天空泛著橙色的光輝,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又長又黑。走累的遠野趴在母親背上,不一會就墜入夢鄉。「如果是現在,應該沒問題。」山田真野這麼說,彷彿遞交行李般,將遠野送到我懷裡。遠野的身體輕飄飄,像軟體動物一樣,軟綿綿地癱在我的懷裡,沒半點清醒的跡象。她的身上還傳來牛奶的味道。想到這孩子體內流著山田真野的血,感覺十分不可思議。
夕陽下,浮在公園池裡的鴨子船,看起來就像一幅剪影畫。在水面漂蕩的船隻,掀起一陣陣漣漪,映在水面的夕照碎成無數閃耀的波光。我們慢下腳步,眺望眼前的風景。
「今天真是謝謝你。」
「哪裡,我才要道謝。」
我摸索著該怎麼抱遠野,一邊回答。動作太笨拙,她的腦袋就會重重往後一仰。
「這孩子回去後,不會跟爸爸說今天和不認識的大哥哥一起玩嗎?」
「咦,遠野又沒有和你一起玩。」
「也是啦。」
「哎,沒問題,我會蒙混過去。」
「蒙混的意思是,妳要騙老公?」
「別這麼嚴肅嘛。」
「這個小小的謊言搞不好會變成導火線,害你們美滿的婚姻破裂,我可不希望變成那樣。」
「別擅自認定我們婚姻美滿。」
我佇立原地,她也跟著停下。瞬間四目交會後,我們再次邁開腳步。遠野在我懷中稍微動了一下,但仍在沉睡。
「妳和老公之間不太順利嗎?」
「吵死了。」
「妳這樣不行,要更努力和老公溝通,不然老公會變心。」
山田真野狠狠瞪我一眼,又感到好笑似地彎起嘴角。
「山田小姐,有什麼好笑的?搞不好妳正面臨夫妻危機。」
「再說下去,小心我揍你。」
山田家的話題暫告一段落,我也不是很想詢問她和丈夫的關係。畢竟時間寶貴,從井之頭公園到吉祥寺車站只有一小段距離。這段短短的路程,應該聊些更有趣的話題。你下次何時會去捐血?捐血中心的《危險調查員》漫畫,到底是誰留下的?捐血中心的吉祥物頭上,那對以血滴為概念設計的耳朵,究竟是哪個天才想出來的?我們一本正經地討論。第一次遇見能夠討論這些話題的對象,我非常開心。
抵達吉祥寺車站的南側出口時,天空已變暗。餐飮店的招牌亮起,公車開過滿是人群的狹窄小巷。我將遠野還給山田真野,她揹著女兒,漫不經心地問:
「欸,你不當演員了嗎?」
「咦?」
「很久以前,我在小劇場看過朝日奈君。你當過演員吧?」
一時之間,我想不出任何適當的回答。
「那就再見嘍。」
她通過剪票閘口,搭上手扶梯。我佇立原地,一路目送山田真野和遠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