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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家的哥哥在電話中交談,哥哥告訴我父母的近況,及老家的風景變化。家裡很久沒問我什麼時候才要回去。通話過程中,我想起結婚典禮的事。
汝等兩人應至死不渝地心懷信仰、希望與愛。
當中以愛最為崇高。
這些話是神父引述自《聖經》的話語。哥哥和一名女子締結婚姻契約。我試著想像哥哥和妻子以外的女人陷入不倫戀情,比預期的更令我不快。屆時一定會陷入沮喪,質疑明明受到那麼多人祝福,兩人竟然還做出這種事。這是對《聖經》上「愛」一詞的背叛,也是令「以愛最為崇高」這句話蒙羞的行為。在外遇的情況下,信仰和希望都徹底粉碎,最後只剩憎惡。
我默默思考著,不知何時結束與哥哥的通話。愣愣看著電視,漫無目的地切換頻道,我想起山田真野在捐血中心切換第四台頻道的身影。她躺在床上,抬起沒有連著管子的手,食指如弓一般翹起,按著切換頻道的按鍵。那是宛如繪畫,比例均衡的畫面。
「出軌、外遇在法律上稱為通姦。」
電視傳來這一句。現在播放的是以法律諮詢為內容的綜藝節目,來賓會向律師傾吐自己的煩惱。
「通姦是指違反夫妻之間守貞義務的性行為。只有在與配偶之外的異性發生性行為的情況下,才能夠請求賠償。僅有牽手、接吻等行為,則不構成通姦,也無法要求賠償。」
今天的節目主題似乎是有關外遇與離婚的審判。我韋起鉛筆,記下節目中律師強調的重點。考慮到我目前的狀況,實在無法說和自己毫無關係。
只有發生性行為的情形才構成通姦,我覺得這部分應該是重要的關鍵字。哪些行為算是外遇,而哪些不是?雖然在情感上沒有界線,但在法律的世界有清楚的劃分。
「隨著婚姻期間愈長,賠償金額愈高,大約是一百萬到五百萬圓,幾乎沒有超過一千萬圓的案例。向外遇對象的求償金額,也多落在一百萬圓。」
向外遇對象索求的賠償。假如我是當事人,根本付不出來,大概只能哭著請老家那邊幫我籌措吧。不過,那情景實在太丟臉。
「關於索求賠償,必須要有能夠推導出具體性行為的證據,例如配偶和情人走進飯店的照片之類。在大部分的案例中,僅憑手機簡訊,難以成為通姦的證據。為了取得通姦的確實證據,不少人會委託徵信社。」
性行為的有無,及具效力的證據,離婚時索求的賠償全繫於此。
之後,節目內播放特輯影片,模擬外遇的人特有的行為模式,並加以介紹。比方,車子的菸灰缸中出現跟配偶慣用牌子不同的香菸濾嘴,或副駕駛座被調整過。當這些情形出現,配偶便可能出軌。配偶隨身帶著手機,即使去洗澡、上廁所都寸步不離,同樣屬於可疑行為。
節目結束,手機傳來收到簡訊的提示音。
發信人是山田真野,內容則是隔天的見面地點。
※
在她去咖啡店打工前,或在打工結束後、去幼稚園接遠野前,我們會利用這些短暫的時間,在吉祥寺車站附近相會。可能會連續兩天見面,也可能接連幾天不見。我們不會特別做什麼,有時是在東急百貨的頂樓寵物賣場看狗,有時是在PARCO百貨旁吃章魚燒,有時只是一起逛雜貨鋪。我曾到她工作的咖啡店一起看書,不過她非常擔心我的荷包。看來,她細心地注意到,那家咖啡店的飮料價位對我的負擔太沉重。
和山田真野在吉祥寺街頭散步十分快樂。交談時,我往往忘記她已與別人締結婚姻契約的事實。不過,《聖經》的教誨偶爾仍會在我的腦中復甦。在電視上聽到的知識,及哲雄前輩在居酒屋模擬的通姦罪處刑場面,也不時掠過腦海。
吉祥寺有一家「佐藤精肉店」,為了購買松阪牛肉丸,常排起超過百人的隊伍。那天,我和山田真野排在隊伍的尾巴。從她身上不時傳來好聞的味道,但隨即又遭牛肉丸的香氣干擾。
「四國之旅如何?」
「我爸媽看到遠野很開心。」
黃金週❖期間,山田家一家三口回她四國的老家探親。順帶一提,她的父母是當地有頭有臉的知名人士,也是大地主,住在東京難以想像的遼闊宅邸。
❖日本由四月底到五月初的幾個節日形成的連續假期。
「我是獨生女,如今住在四國老家的只有我父母,而且最近父親的身體不太好,真希望能夠常回老家看看。」
隊伍稍微往前移動,用企鵝踱步般的步伐前進時,我們的肩膀輕輕相碰。
「朝日奈君呢?你黃金週都在做什麼?」
「跟我在簡訊裡寫的一樣,都在打工。」
不久前,我開始在與吉祥寺車站共構的LONLON購物商場打工。雖然幾年後,那裡隨著車站大樓改建變成atré購物商城,不過當時叫做LONLON。
「其他時候呢?」
「我有時會去BAUS看電影。」
BAUS是吉祥寺一家戲院。
「因為恰巧在舉辦爆音電影節。」
「真好,我聽人說過,但不曾實際參加。」
BAUS戲院擁有演唱會專用的音響設備,是一般電影院比不上的。透過這些設備,用比平常大的聲音效果讓觀眾體驗電影的活動,就是爆音電影節。
為了節省電車費,我過著不踏出吉祥寺一步的生活。這裡的街道幾乎應有盡有,既有流行的雜貨鋪,也有大型的友都八喜購物中心。想買畫漫畫用的網點之類的素材,去「湯澤屋」就能買齊。這麼一提,不少漫畫家都住在吉祥寺。我偶爾會在路上看到以恐怖漫畫聞名的楳圖一雄老師。幸運目擊到老師的日子,我總會特別開心。
「打工很忙嗎?」
「我還在努力適應。」
「那我們說不定會有一陣子見不到面。」
我們稍微陷入沉默,店員發出豪邁的吆喝聲。我瞥向山田真野,她一頭服貼的細柔直髮,隨著重力筆直流瀉而下。當她低眸歛目,修長的睫毛就會特別明顯。
「妳在想什麼?」
我出聲詢問,她垂著眼眸回答:
「好想快點吃到牛肉丸。」
「我也是,好想吃牛肉丸。」
隊伍再度緩慢前進,不知何時,我們身後排起長長的隊伍。
「爆音電影節有趣嗎?」
「很有趣。對了,下次要不要一起去看舞台劇?我有推薦的劇團。」
「好啊。」
我的包包中剛好有舞台劇的日程表,於是我們當場討論起來,卻難以找到兩人都能去看戲的時間。雖然我們星期日都不用工作,但需要照顧遠野的人。帶著三歲小孩去看戲,不管怎麼想都不是好主意。若是遠野突然大哭,想必會造成很多人的困擾。
「不知去不去得成,不過我真想去看看。朝日奈君還關心戲劇方面的消息嗎?」
「嗯,總是有點在意。」
「你會和劇團的朋友碰面嗎?」
「我有個關係不錯的後輩,有時會約出來玩。」
牛肉丸明明近在眼前,隊伍卻遲遲沒動靜。
「東京的小劇團不是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嗎?這麼多劇團中,我居然看過朝日奈君演出的舞台劇,不覺得很厲害嗎?而且,我隱約記得你的臉。」
我還是劇團一員時,她和朋友恰巧去我們的劇場看戲。聽她描述的內容,確實是我演出的劇碼。如果是偶然,確實近乎奇蹟。
「記得那個劇場真的很小。」
「畢竟是默默無名的小劇團。」
「觀眾席和舞台的距離近到令人吃驚。演員彷彿伸手可及,真讓人深受震撼。你成為我們咖啡店常客時,我還覺得你似曾相識,說不定是在電視上看到的藝人,畢竟朝日奈君長得滿帥的。」
奇蹟,我在心中低喃。
真是這樣嗎?奇蹟會如此輕易發生嗎?
「既然你不當演員,為什麼住在東京呢?」
山田真野直截了當地問。在我思索如何回答之際,沉默逐漸蔓延。身旁喧嚷的排隊人潮,加上位於行人眾多的地點,連附近的手機店員都拉起嗓子攬客,各式各樣的聲音在建築物之間噝嗡作響,迴盪在我的腦中。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如她所說,我明明是為了當演員才來到東京,既然離開劇團,便沒有理由留下。即使如此,我仍住在吉祥寺,是因為……
「因為我錯過回老家的時機。」
我這麼回答,山田真野鬆一口氣。
「我以為你生氣了,誰教妳剛剛一直不說話。」
「不是在生氣,我只是在思考。」
「我還在擔心該怎麼辦。」
不知何時,我們牽起手。實在太過自然,前後根本感覺不出任何變化。我們只在買牛肉丸時短暫鬆手,隨後又再次牽起。我們彷彿很久以前就一直牽著手,並肩漫步時不這麼做,反倒無所適從──我們也許會踏出一步,但旋即縮回原地。
※
隔天我得了感冒,原因不明,或許是晚上在外頭穿得太少。早上離開被窩時,我的腦袋發熱,身體十分疲憊。我向打工的地方請假,一整天都縮在棉被裡看電視。這種時候,收到山田真野的簡訊讓我特別開心。我斷斷續續從被窩發出簡訊,內容大多是沒有具體意義,類似近況報告的一行文。收到她的回覆,我會迅速讀完,再發簡訊給她,然後再次收到回信。我們不斷重複這個過程。由於捨不得花錢去醫院,感冒一直拖到星期六。
只要走進友都八喜購物中心旁的小巷,一路向東走,便會看到吉祥寺劇場。那天,山田真野把遠野留在家裡,獨自前來。據她所說,丈夫極為難得地表示願意照顧遠野一整天。咳嗽連連的我引起她的關心,她不只一次詢問我是否沒事。
舞台劇非常有趣,不過我大概感冒還沒好,身體偶爾會竄過一陣惡寒。我的腦袋逐漸陷入恍惚,快要分不清究竟是在看戲,或是在做一場看戲的夢。話說回來,人生和戲劇有何區別?橫豎沒人分辨得出什麼是演戲,什麼才是發自真心。這些暫且不論,其實我今天根本不該來劇場,搞不好會將感冒病毒傳染給周圍所有人。我心中一陣後悔,懊惱先前怎麼沒考慮到這一點。
舞台劇結束,我們步出吉祥寺劇場已是入夜時分。從大樓間隙露出的天空彷彿塗滿墨水般漆黑,看不見半顆星星。
「晚餐打算怎麼辦?」
「我想和你一起吃。」
我的腦中並非沒有閃過應該就此告別,以免把感冒傳染給她的想法,不過,看到她靦腆的表情,胸口又湧起想再和她說點話的衝動。之前我就隱約察覺,自己喜歡和眼前的人待在一起。
她打電話回家,詢問丈夫能不能在外面吃飯再回家。我滿心期待,覺得兩人第一次一起吃晚飯,應該能成為很棒的回憶。當時我的腦袋發脹,分不出是發燒,還是跟山田真野在一起的緣故。然而,她掛掉電話後,卻一臉悶悶不樂。
「朝日奈君,怎麼辦?」
她望向我,眉頭不安地皺起。
「他說我可以在外面吃晚餐。」
她佇立在吉祥寺劇場前的步道上,陷入沉默。看完舞台劇的觀眾走出劇場,四散離去。
「老公以為我今天是和女性朋友一起看戲。他說平常忙於工作,沒時間陪遠野,一口答應今天照顧遠野,並且幫遠野煮晚餐。怎麼辦?我覺得好有罪惡感。」
她沉默半晌,抬起頭道:
「我要回去了。」
我們緩緩走向車站,途中沒有交換一語。
她家位於距離吉祥寺站數站之遙的地方,據說是在她懷著遠野時,買下土地請建商蓋的獨棟房子。她大概要回去那裡,為丈夫、女兒,還有自己做飯。她是否曾在婚禮上,傾聽《聖經》的教誨?她是否曾聽到提及「愛」的段落?她是否曾在神父面前,和成為夫婿的男子一同宣誓,永遠不會背叛對方?
思考這些問題時,我的腦袋發熱,感到一陣暈眩,勉強撐住隨時都要塌下的眼皮。柏青哥店的霓虹燈閃爍著粉紅及藍色亮光,小酒館和聲色場所的招牌也比平常炫目,泛著一圈模糊的磷光。我的身體虛浮,地面彷彿在腳下變軟。
我覷向山田真野的側臉。她的長髮隨著腳步搖晃,間或露出白皙耳垂上的耳環。她一臉惴惴不安,露出隨時要哭泣的表情。至今為止,我不曾看過她這副表情,大概是她和丈夫的感情稀薄,所以與我見面也不會後悔,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頭痛又反胃,我不禁想當場蹲下,像喝一整晚的醉漢一樣大吐特吐。漆黑的夜空化成濃密的黑暗,填塞建築物之間的縫隙。四周一片吵雜喧鬧,發燒恍惚的腦袋卻無法理解隻字片語,我覺得自己宛如迷失在異國。從餐飮店透出的燈光,將穿梭交會的行人襯成剪影,緊挨著肩膀的男女迎面走來,穿過我和山田真野之間。
我很清楚自己該做什麼。
比任何人都清楚。
不久後,我們抵達吉祥寺車站,亮白的日光燈將JR車站前照得一片通明。車站內人潮擁擠,我們站在牆邊以免擋路。她拿出裝著Suica(智能感應卡)的卡套。
「謝謝你陪我看戲。」
我靠著牆撐住身體,試著向她露出微笑,不過應該是個虛弱的笑容。
「畢竟當初是我邀妳看戲。」
「感冒要快點好起來喔。」
「嗯。」
她筆直注視著我,繼續道:
「我們暫時不要再見面吧。」
雙唇緊閉的山田真野轉身背對我,通過剪票閘口,走上樓梯,途中一次也不曾回頭。
※
我還在猶豫是否該去她工作的咖啡店看看時,不知不覺一週過去。期間我發簡訊都毫無回音,打電話也沒人接。雖然早就退燒,但我身體狀況一直欠佳。
不再和山田真野相會的日子閒得發慌,我即使看書也難以集中精神,總是昏昏欲睡。我的睡眠時間大增,在家時總覺得自己幾乎都窩在棉被中。我一天只會去便利商店買一餐來吃,由於選擇口味太過麻煩,我總是伸手拿同一種便當。
恢復可以工作的狀態後,生活變成往返於四坪大的住處和打工場所的日子。比較晚回家時,我走在住宅區的街道上仰望星空,便會想起山田真野和遠野。
我打算向哲雄前輩尋求意見,於是約他晚上去井之頭公園入口的烤雞肉串店喝一杯。但前輩出現時,帶著一名說是公司友人的年輕女子。我不太想在她面前談論此事,選擇閉口不提。我假裝起身去廁所,到店外發簡訊給山田真野,心知這封簡訊也不會有任何回應。正打算走回店內,卻看見前輩和年輕女子在接吻。我用手機偷偷拍下兩人的照片,決定繼續留在店外。
烤雞肉串店的店門前冒出大量煙霧。行人穿過煙霧,走向變暗的街道。
「你好好加把勁啊。」
離開烤雞肉串店時,哲雄前輩將一張萬圓大鈔塞進我手裡。我猶豫著該直接收下,還是退給前輩,他已邁步離開。原以為他要搭電車回家,他卻帶著所謂公司友人的年輕女子向我揮手道別,消失在東亞興行的連鎖電影院後方,於是我跟在他們後面。
※
六月以後,我的身體終於恢復健康,感覺隨時都能去捐血。即將進入梅雨季前,我接到山田真野的電話。
那是星期六晚上,距離我們斷絕聯絡,已過兩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