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刀锋(毛姆) - 武书敬、宋宗伟译 >
- 第二章
四
艾略特不愿与人共进早餐,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这样做。布拉德利夫人和伊莎贝尔只能在自己的卧房里吃饭,这让布拉德利夫人甚是不快,伊莎贝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伊莎贝尔醒来以后会时不时地让安托瓦内特——就是艾略特给她们雇的那个高贵女佣,把她的拿铁咖啡送到她母亲房间里,这样便能一边喝咖啡,一边和母亲谈天。她现在整天没空,这是她一天中唯一能够和母亲单独在一起的时间。
这天早上,也就是他们抵达巴黎后的一个月时间的光景吧,伊莎贝尔讲述前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讲前天晚上,她和拉里以及一群朋友大部分时间都在逛夜总会。在她讲完之后,布拉德利夫人说出了自从到巴黎以来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他准备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不知道,他没有提。”
“你问过他吗?”
“没有。”
“你害怕问吗?”
“不,当然不害怕。”
布拉德利夫人穿着艾略特硬塞给她的晨袍,正躺在躺椅上修剪指甲。
“你们单独在一起时都在谈论什么?”
“我们很少谈话。相聚就很好。你也知道,拉里总是一言不发。我们交谈时,大部分都是我在说。”
“他最近都在做什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认为他没有太多的事要做,可能在享受时光。”
“他住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很讳莫如深,对吧?”
伊莎贝尔点了根香烟,她一边吐着烟雾,一边镇静地看着母亲。
“妈妈,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你艾略特舅舅认为他有一间公寓,而且是和一个女人住在那儿。”
伊莎贝尔突然放声大笑。
“你并不相信,是吗?”
“是,说实话我确实不信。”
布雷德利夫人一边看着指甲,一边沉思。
“你没有和他提过芝加哥吗?”
“提过多次。”
“他可曾表示打算回芝加哥吗?”
“谈不上有。”
“今年十月他就离开芝加哥两年了。”
“我知道。”
“那好吧,亲爱的,这是你的事。你必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但拖延并不能使事情更容易解决。”布拉德利夫人瞥了女儿一眼,但伊莎贝尔避开了母亲的眼神。布拉德利夫人朝她女儿深情地微笑着。“你还是去洗澡吧,要不然,午饭要迟到了。”
“我要和拉里一起吃午餐,我们打算去位于拉丁区的一个地方。”
“玩得愉快。”
一小时后,拉里把伊莎贝尔接走了。他们乘坐出租车去了圣米歇尔桥,漫步在熙熙攘攘的林荫路上,直到他们来到了一家外表像样的咖啡馆。伊莎贝尔和拉里坐在咖啡馆的走廊上,点了两杯杜本内酒,随后再次乘坐出租车去了一家饭店。伊莎贝尔胃口极好,尽情享受拉里为她点的美食。她还喜欢看因空间有限而紧挨着坐在他们身旁的人。看着人们因食物而感到非常快乐,这使她开怀大笑。可是她尤其喜欢与拉里单独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她高兴得滔滔不绝地讲话,拉里听她说话时愉悦的眼神让她非常喜欢。她与他在一起感到非常自在惬意,这着实令人陶醉。然而,她的心中却隐隐约约感到不安。虽然拉里看上去也很惬意自在,但是她觉得与其说是因为和她在一起的缘故,倒不如说是因为周边的环境。伊莎贝尔因母亲的话而稍感困扰。尽管她看起来非常真诚地在闲聊,但她时刻关注着他的每一个表情。这时的他与刚离开芝加哥的时候大相径庭,但伊莎贝尔却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他看起来就像她记忆中的样子,既年轻又直率,可他的神情变了。不是说他变得更加严肃,毕竟他在放松状态下一向如此,而是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淡然。他仿佛用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方式自行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因而自得安逸。
午餐结束后,拉里提议去卢森堡博物馆转一转。
“不,我不想去,也不想去看那些画。”
“那好吧,我们去花园里坐坐吧。”
“我也不想去,我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没什么可看的,我住在旅店一个又小又寒酸的房间里。”
“艾略特舅舅说你有一间公寓,还和一名画家的模特在一起发生了不正常关系。”
“那你亲自去看看。”他大笑着说,“它离这儿很近,我们可以走着去。”
拉里带着伊莎贝尔穿过狭长蜿蜒的街道,街道周围陈旧昏暗。尽管从街两边的高房子中间可以望见些许的蓝色天空,但仍旧尽显寒酸,走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在一家门面很不像样的小旅馆门口停下来。
“我们到啦。”
伊莎贝尔跟着他进了一条狭窄的长廊,长廊的一侧放着一张桌子。一位男士身穿衬衫和黑黄相间的马甲,围着一条很脏的围裙,正在桌旁看报。拉里向他要了自己门房的钥匙,男士马上把钥匙从身后的搁物架上取来递给他,好奇地看了伊莎贝尔一眼,紧接着会心一笑。显然,他认为伊莎贝尔去拉里的房间动机不纯。
他们爬上了两段铺有破旧红地毯的楼梯。拉里打开房门,伊莎贝尔走进了一间较小的带有两扇窗的房间,对面是灰蒙蒙的公寓楼。公寓的一层是文具店。房间里有张单人床,床旁边是一个床头柜,结实的衣柜上镶着一面大镜子,一张配有软垫、椅背笔直的圆椅,两窗之间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台打字机、一沓报纸和一摞书。壁炉架上堆放着许多的平装书。
“你坐在圆椅上吧,虽然不是很舒适,但这是我最好的家什了。”
他拖出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伊莎贝尔问道。
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轻声地笑了出来。
“是,自从我来到巴黎就一直住在这儿。”
“但为什么呢?”
“这儿方便,距离国家图书馆和巴黎大学近。”
他的手指向了一扇门,伊莎贝尔之前没有注意到它。“这里有个浴室,我可以在这里吃早饭,但晚饭通常是在我们吃午餐的餐馆解决的。”
“这儿多脏。”
“不,还好,这就是我想要的。”
“但是,什么样的人住在这儿?”
“哦,我不知道。有几个学生住在上面的阁楼里。还住着两三个政府机关里的老单身汉,以及奥台翁剧场的退休女演员。另外一个带有浴室的房间里住着一位风尘女子,她的男朋友每隔一周的周四都来看她。我认为有几个是暂住者。这是个非常安静又体面的地方。”
伊莎贝尔稍稍感到很不自在。因为她知道拉里察觉出了她的不安,并有点存心找碴儿。
“桌子上那本大部头的书是什么?”她问道。
“哪个?哦,那是我的希腊语词典。”
“你的什么?”她大声叫道。
“好啦,它又不会咬你。”
“你在学希腊语?”
“是。”
“为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喜欢学习希腊语。”
他目光中流露着柔情,深情地望着她。她也微笑着回应道。
“你难道不想告诉我你来到巴黎后,都在忙什么吗?”
“我读了许多书,每天会读八至十个小时,还去巴黎大学听了讲座。我觉得我已经读了法国文学里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也会拉丁语,至少能读拉丁语的散文,几乎能像读法文一样。当然希腊语更加困难,幸好我有一个非常好的老师。我通常一周三个晚上会去他那儿,直到你来到这儿,才打破我的习惯。”
“你学这个会有什么结果呢?”
“获取知识。”他笑道。
“这听起来非常不切实际。”
“或许是,也可能不是。然而,希腊语极其有趣。你想象不到读原版的《奥德赛》是多么令人兴奋。这让你觉得好像只要踮起脚尖,伸出手臂,就能触碰到天上的星星。”
激动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内心,驱使他站起身来,在小小的房间内走来走去。
“前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读斯宾诺莎。不敢说能完全读懂,但我仍然觉得非常兴奋,就像乘一架飞机降落在巍峨群山中的一片高原上,独享清静,空气非常清新,像红酒一般,沁人心脾,感觉自己就像百万富翁。”
“你什么时候回芝加哥?”
“芝加哥!我不知道,没想过。”
“你说过,如果两年内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你就会像放弃一份糟糕的工作一样放弃这件事。”
“我现在不能回去,我才刚刚开始。我看到一条条布满生机的大道正在我的前方延伸,向我招手。我渴望踏上它们去探索。”
“你期待在这些道路上找到什么?”
“找到我问题的答案。”他顽皮地看了她一眼,期望她能明白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彼此如此熟悉,她可能就会以为他在开玩笑了。
“我决心探索是否有上帝存在,查明罪恶存在的原因。我想知道,我是否拥有不灭的灵魂,或者我在死后是否就不复存在了。”
伊莎贝尔轻叹一声。听到拉里说这些事情,她感到不舒服。令她欣慰的是,拉里用平常说话的语气,轻轻地诉说着。可以让她克服自己的窘境。
“但是,拉里,”她笑着说,“人们几千年来一直在问着这些问题,如果这些问题可以回答,那现在肯定就会有答案了。”
拉里低声轻笑。
“别笑了,好像我在说些愚蠢可笑的话。”她严厉地说道。
“相反,我认为你说的话很切中要害,但从另一方面你可以说,如果人类几千年来一直问这些问题,那么就证明他们是不得不去问的,而且必定会继续问下去。此外,没有人找到答案的说法是错误的。答案比起问题要多得多,而且许多人已经找到了令他们十分满意的答案,比如老勒伊斯布鲁克。”
“他是谁?”
“哦,一个我在巴黎大学无缘认识的一个人而已。”拉里随口答道。
尽管伊莎贝尔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继续说了下去。
“对我来说,这一切听起来如此幼稚。那些是不谙世事的学生才会为之激动的事情,他们毕了业就会忘掉,因为他们必须赚钱养家糊口。”
“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瞧,多亏我现在还有钱能过活,我如果没有这种条件,我必会像其他人一样去赚钱。”
“但难道钱对你来说一无是处吗?”
“是的。”他咧着嘴笑。
“你认为你多久才能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可能五年,或者十年。”
“那得到答案之后呢?你将用你这种智慧做什么呢?”
“我要是获取了知识,我认为我将足够聪明,知道用它来干什么。”
伊莎贝尔双手十字交错地紧握着,非常激动,身子向前倾了倾。
“拉里,你大错特错。你是美国人。你的用武之地在美国,不在这儿。”
“当我准备好了,我就回去。”
“但你将会错过很多,我们国家正经历着世界上从未经历的宏伟时代,这时,你如何能忍受待在一个闭塞落后之地。欧洲已经完蛋了。我们美国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最强大的民族。我们将突飞猛进,拥有一切。促进国家发展是你的责任,可你已经忘记了。你不知道现在的美国生活是多么令人震撼。你确定你不参与这种宏伟事业是因为你没有勇气去担当每一个美国人共同面临的重任吗?哦,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你在努力着。可这种努力难道不是一种责任的逃避吗?难道不是一种勤奋的懒惰吗?如果每个人都像你现在一样去退缩,那么美国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亲爱的,你好严苛。”他笑道,“我的回答是,并不是每个人感觉都像我一样。对他们而言,这也许是运气,多数人都按部就班行事;你却忘记了,我想学习就像格雷疯狂地赚钱赚得盆满钵溢一样。我想花几年时间来接受教育,难道就因为这个,我就真成了国家的叛徒吗?这是一次机会,可能在我学成之后我所给予人们的,他们都将欣然接受。当然,如果我没有学成,那么我也不比投身商海但没有赚到钱的人损失更多。”
“那我呢?难道我对你一点都不重要吗?”
“你非常重要。我要你嫁给我。”
“什么时候?十年后吗?”
“不,现在,越快越好。”
“拿什么来结婚?妈妈任何东西都给不了我。倘若她能给的话,也不肯给的。她觉得这样鼓励你游手好闲是错误的。”
“我不会从你妈妈那儿拿走任何东西,”拉里说,“我一年能赚三千美元,这在巴黎足够了。我们能有一间小小的公寓和一个全职保姆。亲爱的,我们会生活得很愉快。”
“但是,拉里,一个人一年三千多美元钱是生活不了的。”
“一个人当然可以,许多人一年都用不了三千美元钱。”
“但我不想靠着一年三千美元生活,我没有理由要这样的生活。”
“自从来到巴黎,我一直都靠这一半的钱过活。”
“可你是怎么过的!”
伊莎贝尔看着破旧昏暗的小房间,厌恶地耸了一下肩膀。
“我已经有了一点积蓄,我们可以去卡普里岛去度蜜月。然后,到秋天我们可以去希腊看看。我们过去常常一起谈论如何去环游世界,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我当然想去旅行,但不喜欢你说的这种旅行。我不想坐二等船舱去旅行,不想住在没有浴室的三等宾馆,甚至吃饭都在小饭店里。”
“去年十月份,我用那样的方式游历了整个意大利,玩得很开心。我们可以靠着一年三千美元游遍全世界。”
“但是,拉里,我想要孩子。”
“没关系,我们可以带着他们一起去旅行。”
“你太傻了,”她放声大笑,“你知道养一个孩子要花多少钱吗?去年,维尔利特·托姆林森生了一个孩子。她尽可能地节省开支,还是花了两千五百块钱。你觉得雇用一位保姆要花多少钱?”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脑海里,她变得更加激动了。“你太异想天开了。你不知道你正在要我做什么。我年轻,想要尽情玩耍,想做别人做的任何事情,想参加宴会、跳舞、打高尔夫球、骑马,想要穿漂亮的衣服。你可曾想过如果一个女孩穿得不如朋友漂亮,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拉里,你可曾知道当你买了朋友不再喜欢的旧衣服,当人家出于同情将新衣服作为礼物送给你时,这又是什么滋味吗?我甚至去一个像样的理发师那儿做一个像样的头发,都负担不起。我不想在有轨电车和公共汽车中穿梭。我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子。你在图书馆读书时,你认为我自己一整天会做什么事来打发时光?在街道上闲逛,看看商店橱窗里的商品,还是坐在卢森堡公园里留心自己的孩子不会调皮惹事,我们将交不到任何一个朋友。”
“哦,伊莎贝尔。”他打断了她。
“至少不会是我过去来往的那些朋友。是啊,艾略特舅舅的朋友看在他的面上,或许会时不时地邀请我们。但是我们不会应邀,因为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我们也无法回请他们。我不想结识许多又寒酸又无知的人。我与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拉里,我想要生活。”伊莎贝尔突然意识到拉里眼中的神情。他在看她的时候总是柔情似水,眼笑眉舒。“你认为我愚蠢,是不是?你觉得我现在啰里啰唆,吹毛求疵?”
“不是的,我认为你的话非常自然。”
他正背对着壁炉站着。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与他面对面。
“拉里,如果你身无分文,但有一份年薪三千美元的工作,那么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嫁给你。为你煮饭,为你铺床,不在乎我所穿的。我会别无所求地过下去,将其视为最大的乐趣。因为我知道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你终将会成功的。但是现在这样结婚,这意味着要以一种非常低贱的方式生活,我们所有的生活也没有了什么指望;也就意味着,我要苦一辈子。为了什么呢?为了你可以多年去努力寻找问题的答案,你说这些问题是你自己无法解决的。这样做太不像话了。人应该去工作,他生到世界上就为的这个,这是他造福社会的方式。”
“总之,我应该在芝加哥安家,进入亨利·马图林的公司工作。让我的朋友去买亨利·马图林看好的股票,难道你认为我这样就会极大地造福于社会了吗?”
“证券这一行总要有人做,它是一种体面又高尚的求生之道。”
“你把巴黎有一般收入的人的生活形容得一塌糊涂。你知道,实际上并非如此。不去香奈儿商店照样可以穿得很漂亮。所有有趣的人都不住在凯旋门和福煦大道上。因为有趣的人通常不会太有钱。在这儿我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有画家、作家、学生,有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等等。比起艾略特那些粗俗的侯爵夫人和目中无人的公爵夫人来说,你会发现这些人有趣多了。你思维敏捷,又有幽默感。哪怕只是喝着廉价的葡萄酒,没有管家和男仆服侍,你也会喜欢听他们在饭桌上交流思想。”
“别傻了,拉里。我当然喜欢。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势利的女人。我想去结识有趣的人。”
“是的,穿着香奈儿的衣服。你想他们看见你的这副打扮会不会认为你是来视察贫民区的?你不舒服,他们也不舒服。你除了事后告诉爱米丽·德·蒙塔杜尔和格拉茜·德·夏托加亚尔,说你在拉丁区遇见许多怪里怪气的放荡不羁的人,并为此感到非常好笑,除此之外,别无所获。”
伊莎贝尔微微耸了耸肩。
“你说得没错。他们没有和我一起长大。他们与我不是一路人。”
“你这句话指的是什么?”
“还是我开头所讲的。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住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儿。我的兴趣爱好也在那儿。我的家在那里,你的家也在那里。我们的根在那儿。妈妈病了,她永远都不会康复。即使我想离开芝加哥,我也不能离开她。”
“如果我准备不回芝加哥,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不会嫁给我?”
伊莎贝尔犹豫了。她爱拉里,想要嫁给他。她全身心地爱着他,她知道他也渴望得到她。她相信向他摊牌,他会服软的。她害怕,但必须冒险一试。
“是的,拉里,我就是这个意思。”
拉里在壁炉板上划了一根火柴。这是一种带有刺激气味的老式法国硫黄火柴。他点好烟斗后,绕过她,站到窗前,朝窗外看去。他默不作声,就像永远没完没了似的。她仍旧站在她原来面对着他站的地方,看着挂在壁炉架上的一面镜子,但她在镜中却看不见自己。她的心怦怦地乱跳,恐慌极了。最终拉里转过身来。
“我真希望让你明白,我向你建议的生活要比你所想象的任何生活都更加充实。我希望能让你看到精神生活是多么激动人心,经历它是多么令人感到充盈,没有边界,这才是一种幸福的生活。只有一件事情能和它相比,那就是独自乘坐飞机,越飞越高,只有一望无垠的蓝天围绕在你的身边。你沉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你会非常兴奋。这种兴奋,即使用世上所有的权力和荣誉来换取,你都不会为之动容。前几日,我在读笛卡儿的作品。天啊!竟是那么舒适、文雅、清新。”
“但是,拉里,”她急忙打断他,“你难道看不出你正在要求我做一件我不适合做又不感兴趣的事吗?我曾经多次告诉过你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的女孩儿。我现在二十岁了。再过十年,我就老了。在我有机会的时候,我想及时行乐。哦,拉里,我确实非常爱你。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它不会引领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为了你自己,我恳求你放弃它。拉里,身为一个男人,要做他该做的事情。其他人在分秒必争、奋力拼搏时,你只是在虚度宝贵的年华。拉里,如果你爱我,就不要因为一个梦想而放弃我。你已恣情纵欲过了。跟我们一起回美国吧。”
“亲爱的,我不能回去。回去对于我来说如同自杀,如同出卖了我的灵魂。”
“哦,拉里,你为什么那样说?可笑又矫情的女人才那样说话。这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这恰恰就是我的感受。”他回答道,这时他的双眸闪闪发光。
“你怎么能笑呢?你可认识到这是极其严肃的事情,我们已经到了十字路口。我们现在所做的决定将会影响我们的一生。”
“我知道。请相信我,我是非常认真的。”
伊莎贝尔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听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但我认为这不是理由。我认为你一直在说最没有意义的胡话。”
“我吗?”她倘若不是非常痛苦的话,定会放声大笑。“我可怜的拉里,你就像个疯子一样。”
她慢慢地把订婚戒指从手上摘下来,放在手心上,看着它。四四方方的红宝石镶嵌在白金环上。她一直都很喜欢它。
“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让我如此不开心。”
“我真的爱你,不幸的是,一个人有时候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难免要使他人不快乐。”
她伸出了那只放着红宝石的手,用颤抖的双唇硬是挤出了笑容。
“还给你,拉里。”
“它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你留着它来纪念我们的友谊,好不好?你可以戴在小拇指上,我们的友谊不需要结束,是不是?”
“拉里,我会一直关心你的。”
“那留着它吧。我想让你留着。”伊莎贝尔犹豫了片刻,然后把它戴在了右手的小拇指上。
“这太大了。”
“你可以改一下尺寸。我们去里茨酒吧喝一杯吧。”
“好的。”
她对这件事解决得如此容易,感到有点诧异。她没有哭。现在除了不会和拉里结婚之外,似乎任何事情都没有变。她简直难以相信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伊莎贝尔对她和拉里两个人没有大吵大闹而于心不甘。这件事就这样平心静气谈妥了,就像是在谈论租房子的事一样。她备感失望,但同时因他们两人的文明举止又有一丝满足。她真想知道拉里究竟是什么心情,可她始终没有办法知道;他那平静的面容,深邃的眼眸,她知道那只是他的面具。即使与他相识多年,她也一直难以看透他。伊莎贝尔已经脱掉帽子,放在床上。现在,她站在镜子面前,又把它重新戴了上去。
“只是问着玩,”她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秀发,“你原本想过跟我解除婚约吗?”
“没有。”
“我觉得这对你可能是一种解脱。”拉里没有回答。伊莎贝尔转过身来,嘴角露出了灿烂的微笑。“现在走吧。”
拉里锁上了身后的房门。他把钥匙递给了桌旁的男人。这时,男人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猥琐地望着他们俩。伊莎贝尔很难猜不到他的心思。
“我敢说这老家伙认为我失去了贞操。”她说。
伊莎贝尔和拉里乘坐了一辆出租车去里茨喝酒。他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丝毫不感到尴尬,就像两个天天见面的老朋友一样。尽管拉里天生不太爱说话,但是伊莎贝尔话很多,喜欢闲聊。她下定决心不让他们之间变得沉默,弄得没有话说。她不想让拉里觉得她恨他,她的自尊心又逼她装得完全没有伤心和不悦。过了一会儿,她提议让拉里送她回家。当拉里把伊莎贝尔送到门口时,她高兴地对他说:
“别忘了明天和我们一起吃午餐。”
“我一定不会忘了。”
伊莎贝尔让拉里吻了自己的面颊。随后,穿过车道门[4]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