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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五
当伊莎贝尔走进客厅时,她发现已经有几个客人在喝茶了。有两位是住在法国的美国人,穿着非常考究,脖子上戴着两串珍珠,腰上饰有钻石,手上戴有昂贵的戒指。虽然其中一位的头发是用散沫花染成的棕红色,另一位是不自然的金黄色,但是她们长得却惊人地相似。她们的眼睫毛都涂了浓密的睫毛膏,嘴唇抹得十分亮丽,同样在脸颊上抹了胭脂,同样通过极端节食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同样清晰可辨的五官轮廓,同样如饥似渴、焦躁不安的眼神。看到这些,你会禁不住觉得她们是在做努力地抗争,以留住即将逝去的风韵。她们用尖细的声音东拉西扯、高谈阔论,没有片刻歇息,好像在担心如果她们停息片刻,钟表就会停止摆动,她们就会失去说话的能力,她们努力堆砌的空中楼阁瞬间就会土崩瓦解。还有一位是来自美国大使馆的秘书,一直沉默着,因为他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他看上去很有派头。另外一位矮小的黑皮肤的是罗马尼亚王子,总是卑躬屈膝,长着一双玲珑剔透的小黑眼睛,一张刮得很干净的黑黑的脸。他总是着急地跳起来,给人送蛋糕或者点燃香烟,对在座的人竭尽献媚恭维之能事。他这样做是在偿还过去从这些人那里获得的晚餐以及今后希望得到的晚餐。
布拉德利夫人坐在茶桌旁,穿着艾略特喜欢的服饰,虽然她认为这种穿着太冠冕堂皇,不太适合这种场合。她俨然是一位女主人,保持着她惯有的礼貌,但是表情却相当冷漠。她对她弟弟的客人有什么想法,我也只能想象。我只是对她稍有了解,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深藏不露,喜欢把什么事都放在自己心里。她住在国外的首都多年,阅人无数,我想她一定会根据她土生土长的弗吉尼亚小城的标准,非常审慎地把这些人归为不同的类别。恐怕她看着宴会上这些人的滑稽行为时,会感到好笑,而且,我认为她不会在意他们的气质,如同她读小说时,一开始就知道其的结局是圆满的,阅读过程中就不会去因人物的疾痛而难受一样。巴黎、罗马、北京并没有对她的美国特质产生什么影响,就如同艾略特虔诚的天主教信仰并没有对她坚定的长老会宗教信仰产生影响和造成不便一样。
伊莎贝尔则带着青春的脉动,她健康美丽、相貌姣好、富有活力,给这种浮华的氛围带来了一股清风。她神气十足地进来,就像年轻的尘世女神。
这位罗马尼亚王子慌不迭地站起来为她拉过来一把椅子,做了一大堆手势竭力恭维。这两个美国女人一边尖着嗓子和蔼地跟她讲话,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仔细瞧她穿的衣服。也许,拿自己和伊莎贝尔的青春年华相比,她们心里会有些忧伤。这位美国外交官暗笑着,因为她看到伊莎贝尔使这两个女人看起来如此虚假和憔悴。可是,伊莎贝尔认为她们很是雍容华贵,她喜欢她们的高档服饰和价值连城的珠宝,还对她们的成熟老练的姿态突然感到一丝嫉妒。她在想,有一天她是否也会像她们那样高雅。当然,这个小罗马尼亚人非常滑稽可笑,他说的那些好听的话虽言不由衷,但是只是听听也讨人喜欢。
他说很高兴听她们谈话。被伊莎贝尔的进入打断了的谈话现在又恢复了。她们谈得如此快活,不由得使人们相信她们的谈话确实值得一听,而你差一点认为她们纯属无稽之谈。她们谈到曾经参加的晚会和她们打算去参加的晚会。她们对最近的丑闻论长道短,把自己的朋友毁得体无完肤。她们从一个名人谈到另一个名人。她们似乎认识所有的人,知晓所有的秘密。一口气聊了最新的戏剧、最受欢迎的时髦服装设计师、最受人青睐的油画家和最新上台的总理新包养的情妇。人们禁不住认为她们无所不晓、无所不知。伊莎贝尔听得入了迷,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上流社会应有的样子。这就是生活,这给她一种置身其中的震撼,这是真的,极其完美。宽敞的房间、萨伏内里地毯、华丽的镶了木板的墙壁上挂的漂亮的画、精工细雕的座椅,价值连城的镶嵌细工的衣橱和临时茶几,每一件都值得送到博物馆,布置这个房间一定花了一大笔钱,但是很值得。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刻地感受到它的美,布置得如此恰到好处。因为她还清晰地记得破旧的小旅馆房间、那张铁床和那张硬邦邦的椅子,拉里觉得没有什么不好的那个房间,空荡荡的,又阴暗又可怕,她想起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晚会结束了,只剩下伊莎贝尔、她母亲和艾略特。
“充满魅力的女人,”艾略特送那两个可怜的满脸脂粉的美国女士出门回来时说道,“她们初到巴黎时,我就认识了她们,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们竟然过得这么好。太神奇了,她们的适应力太强了,还有,你根本不会发现她们是美国人而且是来自美国中西部的美国人。”
布拉德利夫人扬起眉毛没有说话,只传递给他一个眼神,艾略特心领神会。
“我可怜的路易莎,没有人会和你谈起这些。”他半嘲讽半深情地继续说道,“虽然,天知道,你曾经有过那么多机会。”
布拉德利夫人努起嘴唇。
“恐怕我一直让你伤心失望,艾略特,但是说实话,我对现在的状态非常满意。”
“各有各的爱好。”艾略特咕噜了一句法语。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我已经和拉里解除了婚约。”伊莎贝尔说。
“啧,”艾略特喊道,“这一来,我明天请的午饭可糟糕了,这么短的时间,究竟让我去哪儿再找一个人呢?”
“哦,他会来吃午饭的。”
“你和他解除婚约了,他还会来?这听起来可不太像话。”
伊莎贝尔咯咯地笑了。她聚精会神地看着艾略特,因为她知道她母亲正盯着她,她不想与她母亲目光对视。
“我们没有吵架。我今天下午和他认真讨论了这件事,认识到我们订婚是一个错误。他不想回美国,想留在法国,他一直说要去希腊。”
“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雅典又没有社交活动。实际上,在这之前,我从没有认真思考过希腊艺术。有些希腊的东西具有一定的颓废的魅力,非常有吸引力,但是菲狄亚斯没有。”
“看着我,伊莎贝尔。”布拉德利夫人说。
伊莎贝尔转过头来,微带笑意,直面着她的母亲。布拉德利夫人仔仔细细地看了女儿一眼,但只哼了一声。她只看到伊莎贝尔没有哭,表现得镇定自若。
“我想你正好解脱了,伊莎贝尔,”艾略特说,“我原来想竭力促成这件事,但是一直认为你们根本不相配。他没有你出色,他在巴黎的所作所为清楚地表明他成不了什么大事。凭你的相貌和人脉,完全可以找到比他更出色的男人。我认为这事做得很漂亮。”
布拉德利夫人看了她女儿一眼,目光中不乏忧虑。
“伊莎贝尔,你不是为了我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吧?”
伊莎贝尔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是,妈妈,我完全是出于我自身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