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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六
这时我已从东方回来,并在伦敦住了一段时间,就在我刚讲过的那些事情发生以后半个月左右,一天早晨我接到了埃略特的电话。我听出他的声音,并不感到奇怪,因为我知道,他习惯于在社交季节即将结束的时候来活跃一番。他告诉我布莱德雷夫人和伊莎贝尔跟他一块儿来了,如果我愿意晚上六点钟到他那里去喝一杯,他们会非常高兴见到我。他们当然是住在克拉里治旅馆。那时我的住处离那里不远,因此我步行走去,顺着公园巷,穿过梅弗厄的各条安静而庄严的街道,来到了这家旅馆。埃略特住在他过去常住的那套房间。房间是用雪茄烟盒那样的棕色木头镶嵌的,布置得肃穆又华丽。我被领进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布莱德雷夫人和伊莎贝尔上街买东西去了,他估计她们很快就会回来。他把伊莎贝尔和莱雷解除婚约的事情告诉了我。
埃略特对于人们在什么环境下应该怎样做,有他自己的浪漫而又严守风俗的看法,这两个年轻人的行为使他心烦。就在婚约解除的第二天,莱雷去吃了午饭,并且他言谈举止一如往常,好像身份毫无变化。他和往常一样风趣、亲切、平静而愉快。他还是像忠实的伴侣那样友爱备至地对待伊莎贝尔。他似乎既不心烦意乱,也不悲伤。伊莎贝尔看起来情绪也没受任何影响。她还是满面春风,兴高采烈地又说又笑,那股高兴劲使你无从看出她刚刚迈出了决定性的并且给她一生带来创伤的一步。埃略特彻底给搞糊涂了。根据他听到的他们谈话的一些片断,他推测他们无意改变他们原定的任何约会。他一找到机会,便马上和他妹妹议论此事。
“这样可不妥当,”他说,“他们不能还像未婚夫妻那样一起到处乱跑。莱雷的确应该更懂规矩些。况且,这会妨碍伊莎贝尔再找对象。英国大使馆那个男孩子小福瑟林翰显然看上了她;他有钱,门第又非常好,要是他知道伊莎贝尔现在没有对象,我料定他会向她求婚的。我觉得你应该和她谈一谈。”
“亲爱的,伊莎贝尔已经二十岁了。她有一种本领,既可以叫你不管她的事,又不惹你生气。我总是拿她没办法。”
“那就是说你把她彻底宠坏了,路易莎。况且,这的确是你的事。”
“在这点上,你和她肯定会看法不一样。”
“你要把我急坏了,路易莎。”
“可怜的埃略特,如果你有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你一比就会知道,一头活蹦乱跳的牛犊子还容易管理些。至于要了解她心里想些什么——我说,你最好还是装作一个头脑简单、不闻不问的老傻瓜,几乎可以肯定她会把你当作老傻瓜。”
“不过,你和她谈过这件事情吗?”
“我曾经要和她淡。她一听我提问便笑了,对我说的确没有什么好讲的。”
“她伤心了吗?”
“我没法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她吃得好,睡得香。”
“那么,请记住我的话:要是你让他们这样下去,说不定最近的哪一天他们就会跑出去,两人不声不响地结婚。”
布莱德雷夫人止不住笑了。
“我们现在住的这个国家是两性胡来极其方便,正式结婚却困难重重,你想到这一点必然就放心了。”
“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婚姻是件严肃的事情,它关系到家庭的牢靠和国家的稳定。但是只有当由于结婚而带来的其他关系,不仅为对方所容忍,而且为对方所赞同的时候,这桩婚事才靠得住。娼妓这一行,我可怜的路易莎——”
“行了,行了,埃略特。”布莱德雷夫人打断了他,“你那些关于非婚同居的社会价值和道德价值的高见,我不感兴趣。”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提出了一个打断伊莎贝尔和莱雷之间交往的主意,因为这种来来往往不合他的规矩,惹他反感。巴黎的社交季节就要结束,所有的高雅名流都在安排去海滨或去多维,然后再去都兰、昂儒或布列塔尼他们祖先留下的别墅度过尚未过完的夏天。在正常情况下,埃略特是在六月来到伦敦,但是他的家族感情很深,他对他妹妹和伊莎贝尔的爱很真挚,即使当巴黎的名流走完之后,如果她们还想留在巴黎,他也准备做出自我牺牲,继续留在巴黎。然而,现在他发现形势对他非常有利,他也可以做别人最爱做的同时也对他有利的事情。他向布莱德雷夫人建议,他们三人立即去伦敦,他说那里的社交季节仍处于频繁交往的阶段,新的事件、新的朋友会帮助伊莎贝尔忘掉她和莱雷之间不幸的、藕断丝连的关系。据报纸登载的消息,能治布莱德雷夫人病患的大专家这时正在英国首都,去找他看病就得马上去,这在道理上也说得通。也许伊莎贝尔不想离开巴黎,但她也不好坚持。布莱德雷夫人同意了这个计划。她猜不透伊莎贝尔的心事。她无法断定她究竟是真的无忧无虑呢,还是由于伤了自尊,因而一时赌气,或者情绪低落,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来掩盖自己被伤害的感情。她只在一点上和埃略特意见一致:去结识一些不认识的人,参观一些没有到过的地方,会对伊莎贝尔有好处。
埃略特一直忙着打电话,当伊莎贝尔和莱雷在凡尔赛玩了一天,一个人回到家里的时候,埃略特已把事情办好。他告诉她,他为她的母亲约好三天后请一位名医给她看病,他已经在克拉里治旅馆订了一套房间,他们后天就要动身。当他有点儿得意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伊莎贝尔的时候,布莱德雷夫人在观察她的女儿。但是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变化。
“噢,亲爱的,你要去找那位医生看病,我真高兴。”她叫道,说话之急像平常一样使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当然你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去伦敦,太好了!我们打算在那里住多久?”
“没必要再回巴黎,”埃略特说,“再过一个星期这里连一个人影都不会有了。我想叫你们同我住在克拉里治旅馆,一直住到社交季节结束。七月份总要举行一些盛大舞会,温布尔登公开赛自然是要举行的。然后去古德伍德和考斯。我相信埃灵翰家会高兴地请我们乘他们的游艇去考斯,班托克家总是在古德伍德举行盛大宴会。”
伊莎贝尔显得很高兴,布莱德雷夫人总算放了心。看样子她丝毫没有考虑莱雷。
埃略特刚把这一切对我说完,母女二人进来了。我已经有十八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们。布莱德雷夫人比以前瘦了一些,脸也更加苍白了;她倦容满面,身体很不好。但是伊莎贝尔却如花盛开。她面色红润,褐色的头发光泽如缎,栗色的眼睛闪耀着光辉,皮肤洁白——这一切,使你感到她青春美妙,感到她仅仅活着就会十分快活,因而你也高兴得差不多想笑。她使我产生一种荒唐的想法,觉得她像个金黄色的甜美的梨,已经熟透了,只等人来吃掉它。她散射着温暖,你觉得只要把手伸出去就会感到这温暖给你带来的舒适。她看起来比我上次见到她时高了一些,我不知道是因为鞋跟比过去的高呢,还是因为聪明的服装师把她的外衣剪裁得合体,遮盖了她那年轻人特有的丰腴。她因为从小在户外运动,举止非常潇洒。一句话,她是一个非常性感的年轻女子。如果我是她的母亲,我就会认为她早该结婚了。
我非常高兴能有机会稍稍回报我在芝加哥时布莱德雷夫人对我的殷情厚意,我请他们三人晚上看一场戏。我还安排请他们吃一顿午餐。
“老弟,你真行,我们一到,你就马上先下手抢。”埃略特说,“我已经通知我的朋友们我们来了,我敢说,一两天内,这个季节的整个剩余时间,我们的活动会排得满满的。”
从他的话里我听得出,他的意思是说,再过一两天就轮不到像我这样的人请了,于是我笑了。埃略特瞥了我一眼,我看出那眼神里有一种傲慢。
“不过,如果你晚上六点钟左右来,在一般情况下总会看到我们的,我们什么时候见到你都高兴。”他的话说得非常和蔼,但显然是想把我这个作家摆在我的寒酸位置上。
不过,有时候小人物也会反抗一下的。
“你应该和圣奥尔芙家接接头,”我说,“我听说他们想处理掉他们的《索尔兹伯里大教堂的护卫官》这幅名画。”
“眼下我不买画。”
“这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帮他们处理掉。”
埃略特的眼里出现了一种铁青的冷光。
“老弟,英国人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但是他们从来不会画画,并且永远也学不会画画。我对英国的画派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