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我再没有听到莱雷的消息，的确，我也不曾指望能听到。一般说来，他是说到做到的，因此我想，在他回到美国之后，很可能他在哪家汽车修配厂找了个工作，以后又开卡车，一直到他如愿地重看了一遍他阔别了多年的这个国家。在他游遍美国之后，他很可能实现了他那个荒唐的想法，当了个出租汽车司机；不错，这个想法只是在饮食店的桌边开玩笑随便说的，不过，如果他真照办的话，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意外。后来我在纽约每次坐出租汽车时，总要瞥一眼司机，希望能够侥幸看见莱雷深沉的笑容和深深的眼窝。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战争爆发了。他岁数已经太大，不能再驾驶飞机，不过他可能又在开卡车，在国内或者在国外；也许他在工厂做工。我想，他工作之余正在写书，把生活中学到的东西写进去，把所见所闻告诉本国人。不过，如果他真的在写，可能离写完还早着呢。已逝的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痕迹，不管他想实现什么愿望，想达到什么目标，他仍然年轻，时间很充裕。

他不想升官发财，他无意功名。任何出头露面的事情他都深恶痛绝，因此，很可能他在心满意足地过着自己所选择的生活，无声无息，一尘不染。他非常腼腆，不会让别人把自己当作榜样来学习，但是也可能他想让几个像飞蛾飞向烛光那样聚拢在他周围的徬徨的灵魂，及时地来共享他自己的闪耀着光芒的思想——极乐只能从精神生活中得到。也许他认为，只要他自己排除私心杂念，过着清淡洁白的生活，自我修炼下去，他起的作用会和著书立说、向人们讲道一样有同样的效果。

不过，这只是猜测。我是个尘世上的人，是俗气的；我只能赞赏这样一个少见的人所放出的光辉，我不能够像有时对待较为普通的人那样，设身处地地完全了解他的内心。莱雷已经像他原来希望的那样被完全卷入到那熙熙攘攘各色各样的人群之中。这些人迷恋着如此纷繁的利害冲突，为人世的混乱弄得如此懵头转向，却如此渴望着向善；表面上如此盲目自信，内心里如此缺乏信心；却如此厚道，如此刻薄；如此对人信任，如此对人提防；如此吝啬，如此大方；这就是美国人民。关于莱雷，我再没有什么可以奉告读者了，我知道读者会感到我讲的非常不足。我已无能为力。不过，在我即将写完这本书的时候，由于不安地感到读者必定认为本书有头无尾，同时又想不出办法来避免，因此，我在内心里回顾了我这长篇叙述，看一看有没有办法创造一个更令人满意的结局。使我非常惊奇的是，我发现，我在无意之中竟然写成了一部不折不扣的人人如愿以偿的小说。我所关心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埃略特在社交界出了风头；伊莎贝尔以巨大的财产为后盾在活跃的、有文化的阶层中获得了巩固的地位；格雷谋到了一个可靠的、有利可图的工作，有自己的事务所，每天九点到下午六点去上班；苏珊·鲁维埃的生活得到了保障；索菲求得了一死；莱雷得到了快乐。不管那些只爱阳春白雪的人怎样横挑鼻子竖挑眼，我们这些芸芸众生的内心里却都喜欢人人如愿以偿的故事。因此，本书的结局也许并不那么不尽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