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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分 后基因组时代
第一章 未来的未来
尽管基因治疗这种充满争议的手段能够立刻带给人们希望,但是过度宣传DNA科学的神奇也会产生潜在的危险。1
——吉娜·史密斯(Gina Smith),
《基因组时代》(The Genomics Age)
洗涤空气!澄明天空!过滤清风!不仅要清洗岩石上凿下的石子、手臂上剥离的皮肤以及骨头上剔除的肌肉,还要反复清洗岩石、骨骼、大脑与灵魂。2
——T. S.艾略特(T. S. Eliot),
《大教堂谋杀案》(Murder in the Cathedral)
现在让我们再次重温在维纳斯城堡上进行的那段对话。1972年夏末,保罗·伯格来到西西里岛参加一场遗传学研讨会。当天深夜,伯格与一群年轻学生爬上山顶俯视着城市的灯光。他在会议上介绍了将两段DNA结合起来创建“重组DNA”的可能性,而这个爆炸性新闻令与会者在疑惑与焦虑中颤抖。在本次会议上,学生们对于这种新型DNA片段的危险性表现出担忧:假如错误的基因被导入错误的生物体,那么该实验将会导致生物学或生态学发生灭顶之灾。但是与会专家学者的担忧却又不仅局限于眼前这些病原体。就像学生们经常担心的那样,他们讨论的内容已经涉及核心问题:人们迫切希望了解人类基因工程(也就是将新基因永久地导入人类基因组)的前景。假如基因能够预测未来呢?难道可以通过基因操作改变人类的命运吗?伯格后来告诉我:“他们的想法非常超前,当我还在担忧未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考虑未来的未来。”
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未来的未来”似乎在生物学领域里陷入了僵局。1974年,就在DNA重组技术问世仅仅3年之后,研究人员就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尝试,他们使用经过基因修饰的SV40病毒来感染早期小鼠胚胎细胞。3被病毒感染的胚胎细胞与正常胚胎的细胞混合后可以形成胚胎“嵌合体”(chimera),随后这些混合胚胎被植入到小鼠体内。此类胚胎的全部器官与细胞均由混合细胞构成,其中就包括血液、大脑、内脏、心脏、肌肉以及最重要的精子与卵子。如果病毒感染的胚胎细胞能够形成新生小鼠的部分精子与卵子,那么病毒基因就可以像其他基因一样在小鼠代际垂直传递。病毒就像是经过伪装的特洛伊木马,可以将基因偷运至动物基因组中并且延续多代,从而创建出首批转基因高等生物。
该实验在启动初期进展顺利,但是后来却遇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难题。首先,尽管携带病毒基因的细胞确实出现在小鼠的血液、肌肉、大脑及神经组织中,但是病毒基因导入精子与卵子的效率却极其低下。无论怎样尝试,科学家们都不能让基因实现高效代际“垂直”传递。其次,虽然病毒基因存在于小鼠细胞中,但是这些基因的表达却被彻底封闭,从而导致无法产生RNA或蛋白质的惰性基因形成。科学家们在多年以后才发现,病毒基因上附加的表观遗传标记使它们集体发生沉默。现在我们知道,细胞在很久以前就具有识别病毒基因的探测器,其作用相当于给病毒打上了化学休止符,从而防止它们出现激活现象。
基因组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危机并随时准备进行博弈。在魔术界流行着一则古老的谚语:在学会让物体消失前,要先学会让物体重现。从事基因治疗的专家也可以从中汲取经验教训。根据目前的技术水平,将基因悄无声息地导入细胞与胚胎并不困难,但是真正的挑战在于能否恢复这些基因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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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早期研究遭遇挫折之后,基因治疗的发展停滞了大约10年之久,而该领域重获新生要归功于胚胎干细胞(embryonic stem cells , ES)的发现。4为了理解人类基因治疗的未来,我们先要熟悉胚胎干细胞的概念。现在让我们以某种器官(大脑或者皮肤)为例进行说明。随着动物的年龄不断增长,皮肤表面的细胞也会经历生长、死亡与脱落的过程。但是如果发生了烧伤或重大创伤,这种大规模的细胞死亡就可能演变为一场灾难。由于需要替代这些死细胞,因此大多数器官具有再生细胞的能力。
我们提到的干细胞就具备这种再生功能,尤其是在面临灾难性细胞损伤的情况下,它的重要性就愈发凸显。干细胞是一种特殊的细胞,它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在某些条件下,它能够分化成为其他功能细胞,例如神经细胞或皮肤细胞。同时,它还能进行自我更新,也就是说,干细胞能够产生更多的干细胞,进而再分化形成器官所需的功能细胞。干细胞就像是一位拥有子代、孙代、曾孙代的祖辈,它能够产生一代又一代的细胞,并且从不会失去自身的繁殖能力。而它就是组织或器官得以再生的最终源泉。
大多数干细胞都存在于特定的器官与组织中,而且它们只能生成某些种类有限的细胞。例如,骨髓中的干细胞只能生成血细胞,存在于肠道隐窝处的干细胞则专门用于生成肠道细胞。但是源自动物胚胎内鞘的胚胎干细胞却拥有巨大的潜能,它们能够生成生物体中各种类型的细胞(造血细胞、神经细胞、肠道细胞、肌细胞、骨细胞以及皮肤细胞)。因此生物学家用“多能”一词来描述胚胎干细胞的特性。
此外,胚胎干细胞还具有第三种与众不同的特性。胚胎干细胞可以从生物体的胚胎里提取出来并在实验室的培养皿中生长。如果营养条件充足,那么它们将会在培养基中持续生长。通过显微镜的放大作用,我们可以看到半透明的微小球体聚集成巢状的回旋,与其说它们是正在形成的生物体,还不如说是正在消融的器官。实际上,早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英国剑桥大学的某个实验室就在世界上首次从小鼠胚胎中获得了胚胎干细胞,不过这项重要的成果却未引起遗传学家的兴趣。胚胎学家马丁·埃文斯(Martin Evans)曾经抱怨道:“似乎没有人对我发现的细胞感兴趣。”5
其实胚胎干细胞真正的强大之处在于其分化能力:胚胎干细胞与DNA、基因以及病毒都具有二元性,而正是这种内在的属性使得胚胎干细胞成为潜在的生物学工具。胚胎干细胞在组织培养基中的表现与其他类型的细胞没什么两样。它们不仅可以在培养皿中生长,也能够在冻融之后恢复活力。这些细胞可以在液体培养基中繁殖数代,并且在其基因组中进行插入基因或切除基因的操作也相对容易。
但是如果把胚胎干细胞置于合适的环境与背景下,它们就会成长为新的生命。当它们与早期胚胎细胞相混合并被植入小鼠子宫后,这些胚胎干细胞将会分裂形成胚层。接下来,它们可以分化成为各种类型的细胞,例如,造血细胞、神经细胞、肌细胞、肝细胞,甚至是精子与卵子。这些完成分化的细胞将依次构建出不同的器官,然后再奇迹般地整合成具有多胚层的多细胞生物体,于是一只真正的小鼠就这样诞生了。我们在培养皿中进行的每一步操作都可以影响这只小鼠的生长发育。而通过对培养皿中的细胞进行基因修饰“实现”了子宫中生物体的基因改造,并且为科学研究与生命转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由于在胚胎干细胞中进行实验操作相对容易,因此这也就克服了较为棘手的第二个问题。当我们利用病毒将基因导入细胞时,实际上几乎没有办法控制它们在基因组中插入的位点。人类基因组具有30亿个DNA碱基对,该数字差不多是大部分病毒基因组大小的5万倍或者10万倍。对于插入基因组的病毒基因来说,它就像是从飞机上飘入大西洋的一张糖纸,人们根本没有办法来预测准确的着陆地点。实际上,几乎所有病毒(例如HIV或者SV40)都具备基因整合的能力,它们通常会将自身的基因随机附着在人类基因组的某些区域上。但是这种随机整合却成为阻碍基因治疗的死敌。病毒基因可能会落入基因组的沉默区间永远无法实现表达。它们也可能整合在染色体上的某个区域,而细胞很容易就可以让它们沉默。或者更糟糕的是,这种整合可能会在破坏必需基因的同时激活致癌基因,从而导致潜在的灾难发生。
但是科学家却掌握了通过胚胎干细胞实现基因改变的方法,并且这些靶点的位置就位于基因组之中或者基因内部。6你可以选择某些巧妙的实验手段来改变胰岛素基因,同时确保细胞中只有胰岛素基因发生了改变。7理论上来讲,由于基因修饰的胚胎干细胞能够生成各种类型的小鼠细胞,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上述手段获得只有胰岛素基因发生改变的小鼠。实际上,如果基因修饰的胚胎干细胞最终在成年小鼠体内生成了精子与卵子,那么基因就可以在小鼠代际传递,这样也就实现了遗传物质的垂直传递。
这种技术具有十分深远的意义。在自然界中,唯一能够让基因发生定向或意向改变的途径就是随机突变与自然选择。如果将某只动物暴露在X射线下的话,那么基因组可能会永久地发生遗传改变,但是这种方法却不能让X射线只针对某个基因。自然选择一定会挑选能为生物体带来最佳适应性的突变,从而让这种突变在基因库中变得越来越普遍。但是在这种方案中,突变或进化都没有任何定向性或意向性。在自然界中,驱动遗传改变的引擎按照自身规律运转。就像理查德·道金斯提醒我们的那样,进化先天就是个“盲眼钟表匠”。8
然而,某位科学家却可以借助胚胎干细胞来定向操纵几乎任何被选中的基因,并将这种遗传改变永久地融入动物的基因组中。其实我们也可以采用此类方法完成突变与选择,并且让进化在培养皿中迅速实现。这种具有强大变革能力的技术为生物界带来了一个全新的概念:它们就是转基因(也就是跨越基因的意思)动物。到了20世纪90年代早期,为了揭开基因功能的奥秘,世界各地的实验室已经创建出数以百计的转基因小鼠模型。其中某只小鼠的基因组被插入了水母基因,于是它就可以在黑暗的环境下发出蓝光。对于那些携带有生长激素基因变异体的小鼠来说,它们的体型大小将会达到对照组小鼠的两倍。此外,我们还可以通过基因改变让某些小鼠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癫痫或者早老症。如果小鼠体内的癌基因被激活,那么它们将罹患各种肿瘤,而这些小鼠也成为生物学家研究人类恶性肿瘤的理想模型。2014年,研究人员创建出一种携带单基因(控制大脑中神经元之间的通讯)突变的小鼠模型。人们发现,此类小鼠的记忆与认知功能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它们可以称得上是啮齿类动物中的神童:不仅获取记忆更快而且保留记忆更久,同时学习新任务的速度接近于正常小鼠的两倍。9
但是上述实验也充斥着复杂的伦理道德问题。这种技术能用于灵长类动物吗?可以用于人类吗?谁来管理转基因动物的创建?哪些基因会被导入或者说允许被导入?转基因技术存在哪些限制条件?
幸运的是,在伦理危害泛滥成灾之前,转基因技术自身遇到了发展的瓶颈。胚胎干细胞研究中大部分基础工作(包括转基因生物体的创建)都是通过小鼠细胞完成。20世纪90年代早期,随着人类胚胎干细胞从人类早期胚胎中提取成功,从事该领域研究的科学家也旋即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难题。与那些实验操作相对容易的小鼠胚胎干细胞不同的是,人类胚胎干细胞不能在培养基中生长。“这也许是该领域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人类胚胎干细胞并不具备小鼠胚胎干细胞的能力。”10生物学家鲁道夫·耶尼施(Rudolf Jaenisch)说:“你无法克隆它们,也无法使用它们进行基因打靶……它们与无所不能的小鼠胚胎干细胞区别很大。”
综上所述,转基因的精灵至少在短时间内还无法摆脱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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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于人类胚胎进行转基因修饰的想法在短期内无法实现,但是如果基因治疗专家降低他们的预期呢?病毒能否将基因导入人类的非生殖细胞(神经细胞、造血细胞以及肌细胞等)中呢?但是该过程也面临着基因随机整合的问题,而且最为重要的是,非生殖细胞的基因导入不会发生基因在生物体中的垂直传递。但是如果基因能够导入到合适的细胞中,那么它们仍可以起到治疗作用。其实这个目标就足以令人类医学飞越巅峰,而我们可以把它视为简化版的基因治疗。
阿善蒂·德席尔瓦(Ashanti DeSilva)生活在俄亥俄州的北奥姆斯特德(North Olmsted)。1988年,这位小名叫作阿什(Ashi)的两岁女孩开始出现某些特殊的症状。11尽管家长们都知道,孩子在婴幼儿时期都容易得些小病,但是阿什的病情却显得与众不同:她经常发生不明原因的肺炎与感染,同时伤口还出现迁延不愈,就连白细胞计数也长期徘徊在正常水平以下。阿什的大部分童年时光都是在住院与出院中度过的:她在两岁的时候曾经因严重的内出血长期住院治疗,而病因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病毒感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阿什的医生对她的症状感到非常困惑,他们将这种周期性发作的疾病草率地归结为儿童免疫系统发育不完善,并且认为其症状将随着身体发育成熟而得到缓解。但是当阿什长到3岁的时候,病情依然没有任何改观,于是她又接受了各种不同的化验检查。最终,阿什的免疫缺陷问题被确诊为腺苷脱氨酶(Adenosine Deaminase,ADA)基因突变,并且该基因位于第20号染色体上的两个拷贝都出现了罕见的自发突变。彼时,阿什已经遭遇过数次死亡的威胁。她不仅要承受身体上的巨大折磨,还要面对更加痛苦的情感煎熬。某天清晨,当时只有4岁的她醒来后说道:“妈咪,你真不应该有我这样一个孩子。”12
ADA是腺苷脱氨酶的缩写,它编码的酶可以将腺苷这种身体内的天然化学物质转变为无害的产物肌酐。如果ADA基因失活的话,那么解毒反应将无法进行,于是体内就会充满腺苷代谢的有毒副产物。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具有抗感染功能的T细胞,如果T细胞无法正常发挥作用,那么免疫系统就会迅速崩溃。ADA缺乏症实属罕见,其发病率在儿童中为十五万分之一。由于几乎所有患儿都将死于该病,因此这种疾病的治愈希望更为渺茫。ADA缺乏症属于重症联合免疫缺陷病(SCID)这个臭名昭著的疾病家族。最著名的SCID患者是一位名叫戴维·维特尔(David Vetter)的男孩,他在得克萨斯州某所医院的无菌塑料帐篷里度过了12年的人生旅途。1984年,被媒体称为“气泡男孩”的戴维死于一次铤而走险的骨髓移植手术,而他直至生命的终点也没有离开无菌病房。13
对于希望通过骨髓移植治疗ADA缺乏症的医生来说,戴维·维特尔的噩耗令他们踌躇不前。除此以外,仅有的一种名为PEG—ADA药物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用于早期临床试验。这种源自牛体内的ADA与聚乙二醇相结合后可以在血液中保持较长的半衰期(正常ADA蛋白由于半衰期较短而难以起效)。但是即便是PEG—ADA也很难逆转这种顽固的免疫缺陷。患儿每个月都需要接受药物注射治疗来替代体内被降解的ADA。更为严重的是,PEG—ADA具有诱导抗体产生的风险,而这将导致ADA被迅速耗尽,并且使患者病情加速恶化,最终成为治疗失败的反面典型。
那么基因治疗能矫正ADA缺乏症吗?毕竟,该基因已经实现了鉴定与分离,而我们只需要矫正这个基因。与此同时,专门用于向人类细胞导入基因的运输工具(载体)也已经具备。理查德·马利根(Richard Mulligan)是一位来自波士顿的病毒学家与遗传学家,他设计出一种特殊的逆转录病毒毒株,它从结构上可以看作HIV病毒的表亲,能够相对安全地将任何基因运送到任何人类细胞中。14逆转录病毒可以用来感染许多类型的细胞,其独到之处在于能够将自身基因组插入细胞基因组,并且永久性地将遗传物质黏附在细胞中。马利根在对该技术进行调整后创建出减毒病毒,虽然这种病毒可以感染细胞并整合到它们的基因组中,但是却不会将这种感染扩散到其他细胞。也就是说,感染细胞的病毒将会有进无出,而那些插入基因组的基因也会永久性地留在细胞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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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在位于贝塞斯达的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威廉·弗仑奇·安德森(William French Anderson)与迈克尔·布里兹(Michael Blaese)[1]领导的一个基因治疗团队正在紧锣密鼓地工作着,他们决定通过马利根载体的异构体将ADA基因导入患有ADA缺陷症患儿的体内。[2] 15安德森先是从其他实验室获取了ADA基因,然后将其插入逆转录病毒的基因传递载体中。在20世纪80年代早期,安德森与布里兹就已经开展了某些初期试验,他们希望利用逆转录病毒载体将人类ADA基因导入至小鼠与猴子的造血干细胞中。16安德森认为,只要这些干细胞能被携带ADA基因的病毒感染,那么它们就会生成各种血细胞成分,而其中就包括导入了活性ADA基因的T细胞。
由于基因导入的效率非常低下,因此实验结果与他们的预期相距甚远。在接受病毒介导基因治疗的五只猴子中,只有一只被称为罗伯茨的猴子获得了成功,人们可以从其血液中检测到稳定表达的人类ADA蛋白。但是安德森对此并不担忧。“谁都不知道新基因进入人体后会发生什么,”他争论道,“我根本不会在意别人说三道四,这个领域本身就充满了未知数……无论是细胞研究还是动物实验只能给我们提供这些答案。最终还是要通过临床试验才能了解基因治疗的效果。”17
1987年4月24日,安德森与布里兹向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提出申请,希望能够获准启动他们制订的基因治疗方案。他们计划从ADA缺陷症患儿体内提取骨髓干细胞,然后在实验室使用携带ADA基因的病毒感染细胞,最终再将这些经过修饰的细胞移植到患者体内。由于干细胞可以生成各种血细胞成分,包括B细胞与T细胞,因此ADA基因一定能够找到进入T细胞(迫切需要ADA发挥作用的地方)的路径。
该方案被提交给重组DNA咨询委员会(Recombinant DNA Advisory Committee , RAC)进行审核,而设立这个隶属于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机构是为了响应伯格在阿西洛马会议上的提议。该咨询委员会以监管严格而著称,它是所有涉及重组DNA实验的守门人(由于很难与该委员会进行沟通,因此研究人员普遍感到获得批准的希望“十分渺茫”)。果然不出所料,RAC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这个方案,他们认为申报材料中引用的动物实验数据质量良莠不齐,基因导入干细胞后的表达水平难以检测并且缺少基本的理论基础,同时还指出此前从未有过将外源性基因转入人体进行实验的先例。18
安德森与布里兹颇为勉强地接受了RAC的决定。他们悻悻地回到实验室继续修改方案。对于携带基因的病毒载体来说,感染骨髓干细胞效率低下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此外动物实验的数据也不尽人意。但是如果连干细胞都不能物尽其用,那么基因治疗怎么可能成功呢?由于干细胞是唯一能够在人体内进行自我更新的细胞,因此才有可能为矫正基因缺陷提供长久的解决方案。如果细胞不具备自我更新或者长寿的特点,那么或许可以将基因插入人体基因组中,但是这些携带外源基因的细胞最终还是会逐渐消亡,而这种导入基因的方法根本无法实现基因治疗。
那年冬季,布里兹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发现了一种可能的解决办法。如果他们放弃将ADA基因导入造血干细胞的传统套路,而是用病毒感染从ADA缺乏症患者血液中获取的T细胞呢?与直接使用病毒感染干细胞相比,这种方法的效果或许不够彻底与持久,但是它所具有的毒性很小并且很容易在临床上应用。由于他们无须采集骨髓即可从外周血中分离T细胞,因此细胞的存活时间或许足以生产ADA蛋白并矫正基因缺陷。尽管T细胞将会不可避免地从血液中消失,但是上述治疗过程可以反复进行。该方法也许不能被称为真正的基因治疗,但是这种精简版的基因治疗可以被视为原理论证的必经之路。
但是安德森对于研究结果并不满意,如果按照他的想法进行首例人类基因治疗试验的话,那么这种临床试验需要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同时还将成为医学发展史上一颗璀璨的明星。虽然安德森起初表示拒绝接受,但是他最终还是向布里兹做出了妥协。1990年,安德森与布里兹又一次向委员会提出了申请。而委员会也再次提出了刻薄的异议:支撑T细胞治疗方案数据的可靠性甚至还不如上次。虽然安德森与布里兹对治疗方案进行了反复修改,但是几个月过去后依然没有定论。1990年夏季,在经过一系列长时间的辩论后,委员会终于同意他们进行临床试验。委员会主席杰拉德·麦加里蒂(Gerard McGarrity)说道:“医学界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已久。”然而委员会中的大部分成员却对该试验的成功不抱希望。
安德森与布里兹跑遍了全美各地的医院,希望能够找到适合进行临床试验的ADA缺陷症患儿。经过不懈努力,他们终于在俄亥俄州找到了两位具有ADA遗传缺陷的患儿。其中一位高个子黑发女孩叫作辛西娅·卡特歇尔(Cynthia Cutshall)。而另一位4岁女孩叫作阿善蒂·德席尔瓦,其父母是来自斯里兰卡的药剂师与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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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9月,在某个雾霭蒙蒙的早晨,阿什的父母拉贾·德席尔瓦(Raja DeSilva)与范·德席尔瓦(Van DeSilva)将她带到了位于贝塞斯达的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阿什那时已经4岁了,是个害羞内向的女孩,闪亮的秀发剪成娃娃头的样子。尽管她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但是小脸却可以在瞬间就露出微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安德森与布里兹。当他们走近阿什的时候,她故意把目光转向另一侧。安德森把她带到医院的礼品店,然后她非常高兴地选了一只毛绒兔子玩具。
回到临床中心后,安德森将阿什的静脉血样本迅速送至自己的实验室。在接下来的4天时间里,研究人员将两亿个逆转录病毒与阿什体内提取的两亿个T细胞混合在一起。只要T细胞被成功感染,那么它们就会在培养皿中迅速生长,并且可以形成全新的细胞。安德森的实验室位于临床中心的10号楼,而这些细胞就在潮湿的培养箱中夜以继日地无声倍增。距离此处几百英尺就是马歇尔·尼伦伯格的实验室,他于25年前在这里破解了遗传密码的奥秘。
1990年9月14日,这些经过基因修饰的T细胞已经准备就绪。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安德森就匆忙离开家赶到位于三层的实验室,而内心期盼产生的焦虑让他胃口全无。此时德席尔瓦一家已经在静候他的到来,阿什站在母亲身边,她的胳膊肘紧紧杵在妈妈的腿上,就像是在等待进行牙科检查。在治疗正式开始前,阿什又接受了多次抽血化验。整个治疗室显得十分安静,只能偶尔听到护士进出门的脚步声。阿什身着宽松的黄色睡袍坐在治疗床上,而护士正在把一根输液针刺入她的静脉。她刚开始想往后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毕竟她之前已经有过数十次类似的经历了。
到了中午12点52分,一袋含有大约10亿个T细胞的混悬液被送到了治疗室,它们均被携带有ADA基因的逆转录病毒感染过。阿什恐惧地盯着护士将这袋液体连接到静脉输液器上。前后只用了28分钟,这袋混悬液就已经全部输入至阿什的体内。在治疗过程中,阿什的生命体征始终都保持平稳,她乖乖地躺在床上摆弄着一只黄色的海棉球。与此同时,阿什的父亲被安排带着一把25美分的硬币去楼下的自动售货机那里买巧克力。现在安德森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某位该项目的见证者这样写道:“虽然我们亲历了伟大的历史事件,但是却丝毫没有轰轰烈烈的感觉。”19为了表示庆祝,大家满心欢喜地分享了一包M&M豆。
在静脉输注结束后,安德森推着阿什沿着走廊走出治疗室,他神采飞扬地对小姑娘说道:“你是世界首例。”尽管门外有几位同事等着见证基因修饰细胞首次应用于人体,但是他们很快就纷纷散去并回到了各自的实验室。安德森埋怨道:“这与人们在曼哈顿闹市区的感觉一样。耶稣基督可能从身旁走过,但是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20第二天,阿什就跟随父母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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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森进行的基因治疗试验真的起效了吗?我们不得而知,或许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安德森在设计治疗方案时充分考虑了患者的安全问题,例如能否将逆转录病毒感染的T细胞安全地导入人体。该方案在设计的时候并未包含疗效监测:那么这个方案能否治愈(即便只是暂时起效)ADA缺陷症吗?作为此项研究的首批受试者,虽然阿善蒂·德席尔瓦与辛西娅·卡特歇尔接受了基因修饰T细胞的治疗,但是她们也被允许采用人工酶PEG—ADA进行继续治疗。因此基因治疗所取得的任何疗效都可能受到这种药物的影响。
尽管如此,德席尔瓦与卡特歇尔的父母都相信这种治疗确实有效。辛西娅·卡特歇尔的母亲承认:“这种方法并不能彻底治愈疾病。但是我可以举个例子,她以前每次感冒都会引发肺炎,然而她这次却恢复得非常顺利……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巨大的飞跃。”21阿什的父亲拉贾·德席尔瓦也表示同意:“虽然PEG的疗效非常显著,但是即便在使用PEG—ADA的情况下,她还是会经常会感冒流鼻涕,同时还需要一直服用抗生素。可是就在12月进行第二次基因治疗后,她的症状开始出现改善,我们注意到纸巾的用量比以前明显减少。”
尽管安德森在此项研究中投入了满腔热忱,同时病患家庭也提供了某些轶事证据,但是包括马利根在内的许多基因治疗支持者都认为,安德森进行的临床试验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从安德森的试验立项伊始,马利根就是对此发表负面意见最多的批评者,他非常反感在没有充分数据支持的情况下就宣称试验已经取得成功。如果将流鼻涕的频率与纸巾的数量作为疗效评判的标准,那么壮志凌云的基因治疗人体试验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当某位记者问及马利根对于该方案的看法时,他毫不客气地答道:“这就是个骗局。”为了验证基因定向改变能否被导入人体细胞,以及这些基因能否安全有效地发挥正常功能,他提出了一项安全严谨的临床试验方案,并将其称为“完美的基因治疗”。
但是在那个时期,基因治疗专家的野心已经膨胀到极点,因此根本不可能实现这种“完美”的试验。在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报道了T细胞临床试验后,基因治疗专家开始将目光投向其他遗传病,例如囊性纤维化与亨廷顿病。由于基因几乎可以导入任何细胞,因此任何细胞病(心脏病、精神病以及癌症)都可以成为基因治疗的理想对象。就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准备加速冲刺的时候,马利根等学者却督促人们要保持谨慎与克制,但是他们的忠告随即被抛到脑后。然而失去理智的狂热必将会付出高昂的代价:它将把基因治疗与人类遗传学引向灾难的边缘,并且其自身也将从科学发展的巅峰坠入阴冷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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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9月9日,几乎就在阿善蒂·德席尔瓦接受基因修饰T细胞治疗9年之后,一位叫作杰西·基辛格(Jesse Gelsinger)的男孩来到费城接受另一项基因治疗试验。基辛格是个18岁的小伙子,他性格开朗且活泼好动,同时还是一位摩托车与摔跤运动爱好者。与阿善蒂·德席尔瓦以及辛西娅·卡特歇尔相似,基辛格也是生来就携带有导致遗传代谢病的单基因突变。基辛格体内的突变基因叫作OTC(ornithine transcarbamylase),它本应该在肝脏内合成鸟胺酸氨甲酰基转移酶,而这种酶在蛋白分解的过程中起到关键的作用。如果患者体内缺少这种酶,那么蛋白质代谢的副产物氨就会大量蓄积。氨这种化学物质常见于清洗液中,它不仅可以损伤血管与细胞,还能够穿透血脑屏障进行扩散,并最终导致大脑神经元慢性中毒。大多数OTC基因发生突变的患者会在儿童时期死亡。即使采用严格的无蛋白饮食,他们也会因生长过程中自身细胞分解而中毒。
在这些先天患有不幸疾病的儿童中,引发基辛格体内OTC缺陷的基因突变比较轻微,因此他可以算得上是非常幸运的一位。基辛格体内的基因突变并非来自父母,而是宫内阶段某个细胞自发产生的,那时候他可能还只是个幼小的胚胎。从遗传学角度来看,基辛格代表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现象,我们将这种细胞拼接的个体称为人类嵌合体。在基辛格体内,某些细胞表现为OTC功能缺陷,而另外一些细胞则具有合成正常OTC的基因。尽管如此,他体内的蛋白质代谢能力还是遭到了严重破坏。对于基辛格来说,他只有依靠严格的饮食控制(所有摄入的热量与成分均需要经过称重、测量并且计算占比)才能活下来,除此之外,他每天还要服用32片药物才能把血氨水平控制在正常范围以内。但是即便采取了这些严格的预防措施,基辛格还是遇到过几次严重的生命危险。基辛格4岁的时候曾经高兴地吃下一份花生酱三明治,而这次轻率的举动随即让他陷入昏迷。22
马克·巴特肖(Mark Batshaw)与詹姆斯·威尔逊(James Wilson)是来自宾夕法尼亚大学的两位儿科医生。1993年,就在基辛格12岁的时候,他们开始对OTC缺陷症患儿进行基因治疗的临床试验。23威尔逊曾经是一名大学橄榄球运动员,他对充满危险的人体试验非常渴望。此外,威尔逊还组建了吉诺瓦(Genova)基因治疗公司以及宾夕法尼亚大学人类基因治疗研究所(Human Gene Therapy at 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威尔逊与巴特肖二人对于OTC缺陷症都很感兴趣。与ADA缺陷症一样,OTC缺陷症也是由单基因功能障碍引发的疾病,而这使得它成为开展基因治疗的理想测试对象。但是威尔逊与巴特肖设想中的基因治疗应该具有颠覆性的作用:他们对于安德森与布里兹进行的临床试验(将提取出来的细胞经基因修饰后再输注到患儿体内)不屑一顾,他们打算通过病毒将经过矫正的基因直接导入患者体内。这可不是基因治疗的简化版:他们将构建携带OTC基因的病毒载体,然后让病毒随血液循环汇入肝脏,从而使病毒可以在原位感染细胞(OTC主要位于肝细胞线粒体)。
巴特肖与威尔逊推断,感染病毒的肝细胞将开始合成OTC,并且可以纠正患者体内酶缺乏带来的问题,而血氨水平下降可以作为反映疗效的指标。“这种细微的变化并非难以察觉。”威尔逊事后回忆道。为了导入基因,威尔逊与巴特肖选择了腺病毒作为载体,虽然该病毒通常会引发普通感冒,但是却没有引发任何重症疾病的报道。该项目堪称是10年之内最大胆的人类遗传学实验之一,同时研究人员在构建载体的时候也选择了最温和的腺病毒,因此所有这些安排都看起来既安全又合理。
1993年夏季,巴特肖与威尔逊开始将修饰过的腺病毒导入小鼠与猴子体内。小鼠实验的结果不出所料:病毒进入肝细胞后释放出外源基因,然后将细胞转化成为制造具有正常功能OTC的微型工厂。但是猴子实验的结果却复杂得多。在注射高剂量病毒载体之后,有一只猴子偶然对病毒产生了快速免疫应答,并且引发了炎症与肝功能衰竭,另有一只猴子因出血死亡。此后,威尔逊与巴特肖对腺病毒进行了修饰,剔除了许多可能引发免疫应答的病毒基因,并使其成为更为安全的基因转运载体。为了进一步确保安全,他们还将拟用于人体试验的病毒剂量降低至原来的十七分之一。1997年,他们向RAC提出了开展人体试验的申请,而只有经过该委员会的批准才可以进行基因治疗的临床试验。原来RAC对于此类项目的态度非常抵触,但是这次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变:从ADA试验到威尔逊试验的10年间,那些曾经坚决主张限制重组DNA应用的学者已经转变为支持人类基因治疗的铁杆粉丝,同时这种狂热氛围产生的影响也已经波及RAC以外的范围。当RAC要求生物伦理学家就威尔逊的试验做出评论时,他们认为对完全型OTC缺陷症儿童进行治疗可能会导致“胁迫”:但是哪位家长不愿意让濒死的孩子尝试某种可能具有突破性效果的治疗方案呢?经过反复权衡,伦理学家建议以正常志愿者与杰西·基辛格这样的轻症OTC患者作为受试者进行临床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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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基辛格正在亚利桑那为严格的饮食限制与烦琐的药物治疗感到烦躁不安(“青少年都有逆反心理。”基辛格的父亲保罗这样对我说道,但是青春期叛逆在遇到“汉堡与牛奶”的诱惑时可能会变得格外突出)。1998年夏季,基辛格刚好年满17岁,他得知宾夕法尼亚大学正准备开展OTC试验,并且被基因治疗的美好前景深深吸引。基辛格非常渴望摆脱目前这种枯燥生活的折磨。他的父亲回忆道:“然而让他感到尤为兴奋的是,这种尝试也许可以帮助拯救那些患病的新生儿。你怎么能够忍心拒绝他的请求呢?”
基辛格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他恨不得马上就签署知情同意书。1999年6月,经过当地医生的介绍,他在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研究团队取得联系后加入了OTC临床试验。就在当月,保罗与杰西·基辛格飞到费城去拜访威尔逊与巴特肖。杰西与保罗都被基因治疗的前景打动了。保罗·基辛格认为OTC试验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瑕”。他们还去参观了进行临床试验的医院,然后兴高采烈地在城里四处逛了逛。杰西在光谱球馆(Spectrum Arena)外的洛奇·巴尔博亚(Rocky Balboa)铜像前拍照留念,并在镜头中摆出了拳击手的胜利姿势。
1999年9月9日,杰西带着装满衣服、书籍与摔跤比赛光盘的行李返回费城,他即将开始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医院接受OTC临床试验。杰西与在费城的叔叔和堂兄们住在一起,他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了医院。由于治疗的过程非常短暂且没有什么痛苦,因此保罗计划在治疗结束一周后去接儿子乘飞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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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9月13日上午是基辛格进行病毒注射的日子,当天杰西的血氨水平一直波动于70 µmol/L附近,而这个数值不仅是正常水平的两倍,还达到了试验允许的临界值上限。护士迅速将血氨异常的消息告知威尔逊与巴特肖。与此同时,病毒注射的工作已经准备就绪,手术室也处于随时待命状态。解冻后的病毒注射液在输液袋中闪闪发光。虽然威尔逊与巴特肖曾经就基辛格是否适合进行治疗争辩过,但是他们最终还是认为继续进行试验不会影响患者安全,毕竟之前接受病毒注射的17位患者都可以耐受。上午9点半左右,基辛格被推入介入放射科的治疗室。医生首先为他注射了镇静剂,然后将两根大号导管沿着腿部血管插入靠近肝脏的动脉。大约在上午11点左右,外科医生将30毫升浓缩腺病毒溶液一口气注入基辛格的动脉。数以亿计的感染性病毒颗粒携带着OTC基因涌入了他的肝脏。到了中午时分,整个治疗过程就全部结束了。24
基辛格在当天下午表现得非常平稳,但是他那天晚上回到病房后却突然发起了40度的高烧。等到医生赶来的时候,基辛格已是满脸通红。由于其他患者也经历过此类短暂的发热,因此威尔逊与巴特肖并没有太在意这些症状。杰西在睡觉之前还给在亚利桑那的保罗打了电话说:“我爱你。”此后他便昏睡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护士发现杰西的眼球出现了黄染。化验检查证实,胆红素这种储存于红细胞中的肝脏代谢产物已经进入他的血液中。胆红素升高只可能源自以下两种情况:肝脏受损或者红细胞破坏。而二者都是不祥之兆。在正常人体内,红细胞崩解的产物或者肝功能衰竭可能很容易得到纠正。但是对于OTC缺陷症患者来说,这两种损伤机制产生的协同作用将会导致严重的后果:红细胞破坏后释放出的大量血红蛋白不能得到及时清理,同时受损的肝脏进行蛋白质代谢的能力严重不足,因此根本无力应对血液中多余的蛋白质负荷。而这些代谢废物将导致机体发生毒性反应。到了第二天中午,基辛格的血氨水平已经飙升到令人难以置信的393 µmol/L,几乎是正常水平的10倍。医院方面迅速向保罗·基辛格与马克·巴特肖通报了病情变化,詹姆斯·威尔逊则是从具体执行操作的外科医生那里得到的消息。就在保罗准备搭乘夜间航班飞往费城的同时,一组医生已经冲入重症监护病房,他们开始对杰西进行透析以避免他陷入昏迷。
次日上午8点,当保罗·基辛格赶到医院时,杰西已经出现过度换气与神志不清,同时他的肾脏功能也开始出现衰竭。重症监护室的医生为杰西注射了镇静剂,然后尝试使用呼吸机来稳定他的状态。那天深夜,他的肺组织开始硬化并走向崩溃,用于交换氧气的肺泡被炎性渗出物淹没。现在就连呼吸机也无法将足够的氧气输送至他的体内,于是医生使用了某种可以强制提高杰西血液中氧气含量的设备。与此同时他的大脑功能也在迅速恶化。医院安排了神经科医生前来会诊,他注意到杰西的双眼向下凝视,而这也是大脑损伤的体征之一。
第三天清晨,弗洛伊德飓风袭击了美国东部沿海,狂风暴雨不断地拍打着宾夕法尼亚州与马里兰州的海岸。虽然巴特肖被困在赶往医院的火车上,但是一直与现场的医务人员保持着联系,然而随着手机电池耗尽,一切都陷入了无法预知的黑暗。到了午后时分,杰西的状况进一步恶化。他的肾脏已经彻底衰竭,昏迷也在持续加重。由于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根本没法打到出租车,因此滞留在酒店房间里的保罗·基辛格决定步行前往医院。保罗在狂风暴雨中步行了1.5英里才赶到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可是此时他已经无法辨认出自己的儿子。杰西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他浑身明显肿胀并且到处都是瘀斑,持续的黄疸则造成其皮肤明显黄染。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遍布着各种各样的导管与导线。呼吸机徒劳地做着最后的努力,而氧气在泵入肺部时发出了沉闷的气过水声。病房里上百台仪器正在嗡嗡作响,它们记录着这个男孩在绝望的痛苦中逐渐走向死亡。
9月17日(星期五)上午,杰西在接受基因治疗后的第四天被宣布脑死亡。保罗·基辛格决定撤掉他的生命维持系统。牧师来到病房,他将手放在杰西的额头为他行了涂油礼,同时还轻声诵读了主祷文。当仪器设备被逐个关闭后,整个病房陷入一片沉寂,耳边只剩下杰西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下午2点30分,杰西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他被正式宣布死亡。
“为什么这项前途无量的技术会半途而废呢?”25 2014年夏季,当我见到保罗·基辛格的时候,他仍旧在思索着问题的答案。几个星期之前,我给保罗发邮件希望能够深入了解杰西的故事。我当时正准备在亚利桑那州的斯科茨代尔参加某个公开研讨会,而演讲的内容有关遗传学与癌症的未来。保罗与我进行了电话沟通,他同意在会后见面。我在研讨会进入尾声后来到礼堂大厅,一位身着夏威夷衬衫的男子穿过拥挤的人群向我伸出了手,他的圆脸盘上浮现着与杰西同样的率真,而我对于网络上这张盛传的面孔再熟悉不过了。
在杰西去世以后,保罗一直在单枪匹马地致力于反对临床试验过度应用的宣传。虽然他并不反对医学或创新,并且也相信基因治疗的未来发展,但是他质疑最终导致杰西死亡的那种狂热与幻想的氛围。当人群慢慢散去时,保罗也转身离开会场。我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在这部描述医学与遗传学未来的作品里,杰西的故事永远不会被人们遗忘。保罗的声音中仍旧透露出无尽的悲痛。“他们当时根本没有把握,”他说道,“他们不仅仓促上马,而且漏洞百出。他们只是急于求成,太急功近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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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认真剖析该项目失败的原因,1999年10月,宾夕法尼亚大学启动了对OTC试验的调查。10月末,《华盛顿邮报》的某位调查记者报道了杰西的死讯,从而引发了社会公众的广泛热议。11月,美国参议院、众议院以及宾夕法尼亚州地方检察官针对杰西·基辛格之死分别举行了听证会。同年12月,RAC与FDA对宾夕法尼亚大学启动了调查。联邦监管机构将基辛格的病历、动物预实验结果、知情同意书、诊疗记录、化验单以及其他所有接受基因治疗患者的资料从大学医院的病案室中取走,他们仔细梳理了这些堆积如山的证据,试图找出这个男孩的死因。
初步分析结果认定,该项目根本不具备开展临床试验的条件,同时在开展过程中屡屡出现各种失误与怠慢,并且还缺乏基础理论的支持。首先,确保腺病毒安全性的动物实验进行得过于仓促。其中一只猴子在接种了最高剂量的病毒后出现死亡,尽管项目组已经向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进行了汇报并在人体试验中减少了剂量,但是他们没有在知情同意书中注明实验动物死亡的事件。保罗·基辛格回忆道:“知情同意书中根本没有提及治疗可能导致的危害。其描述的前景更像是场完美的赌博,似乎参与者可以只赚不赔。”其次,在杰西之前接受治疗的患者也出现过副作用,而且某些患者出现的严重症状足以让试验终止,或触发对于方案进行重新评估。虽然病历中记述了体温变化、炎症反应以及肝功能衰竭的早期症状,但是这些症状也同样遭到了低估或者忽视。调查人员发现,威尔逊参股的生物技术公司一直从这项基因治疗试验中获利,而这也加剧了人们对于OTC临床试验动机不纯的疑虑。26
由于项目组严重忽视OTC临床试验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以至于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危机已经来临。即便当事人承认他们因为急于求成导致疏忽大意,但是基辛格的不幸去世依然是个谜:没人能够解释为何杰西·基辛格会对病毒产生如此严重的免疫应答,而其他17位接受基因治疗的患者却安然无恙。很显然,哪怕是已经去除了某些免疫原性蛋白的“第三代”腺病毒载体也会在部分患者中引发特异反应。基辛格的尸检结果显示,他的身体已无法承受这种强烈的免疫应答。值得注意的是,化验检查结果发现,在杰西进行病毒注射之前,他的血液中就存在高反应性的病毒抗体。而基辛格发生的快速免疫应答可能与他之前感冒时接触过相似的腺病毒毒株有关。众所周知,接触病原体后产生的抗体可以在体内存在数十年(但是这也是大部分疫苗发挥作用的原理)。在杰西的案例中,他在接受试验之前接触的病原体可能触发了快速免疫应答,并且在不明原因的情况下迅速恶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选用这种“无害”的常见病毒作为基因治疗初始载体可能恰好是导致试验失败的关键。
但是哪种载体适合用于基因治疗呢?哪种病毒可以安全地将基因导入人体呢?哪个器官才是合适的靶标呢?就在基因治疗面临诸多亟待解决的难题时,监管层对于这个领域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OTC试验所暴露的问题并不只局限于这个项目。2000年1月,FDA集中审查了其他28项临床试验,结果显示将近半数的项目都需要立刻采取补救措施。27鉴于这些问题的严重性,FDA几乎中止了所有与基因治疗有关临床试验。“整个基因治疗领域都坠入了万丈深渊,”某位记者这样写道,“FDA禁止威尔逊5年之内在其监管范围内参与人体临床试验的研究。此后,他辞去了人类基因治疗研究所所长一职,仅保留了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教授职位。不久之后,人类基因治疗研究所也被撤销。1999年9月,基因治疗正屹立于医学发展的巅峰。但是到了2000年末,它却沦落为过度科研的前车之鉴。”28也许就像生物伦理学家鲁思·麦克林(Ruth Macklin)说的那样:“基因治疗不是一种成熟的治疗手段。”29
在科学界有这样一句名言:最完美的理论也会被残酷的现实抹杀。而同样的名言在医学界有另外一番寓意:低劣的试验可以毁掉完美的方案。回顾过去,OTC试验可以说是漏洞百出,该项目设计仓促、规划不当、监管松懈且执行错误。此外,OTC试验涉及的经济利益冲突更是骇人听闻,项目负责人竟然成了商业公司牟利的傀儡。尽管基因治疗的发展遇到了困难,但是其基本概念在几十年中却始终没有改变:这就是将基因导入人体或细胞来矫正遗传缺陷。从理论上讲,无论是通过病毒或是其他基因载体,这种将基因导入细胞的能力可以创造出具有强大作用的全新医疗技术,我们绝不能像某些基因治疗的早期倡导者一样为名利所迷惑。
展望未来,基因治疗终将成为临床上可以信赖的治疗手段。它将摆脱初期试验质量低劣的阴霾,并且会从“过度科研的前车之鉴”30中汲取失败的教训。但是基因治疗想要获得突破尚需经过艰苦努力,而我们为此至少要等待10年的光景。
[1] 肯尼思·卡尔弗(Kenneth Culver)也是这个初创团队的关键成员。
[2] 1980年,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科学家马丁·克莱因(Martin Cline)首次在人体中尝试进行了基因治疗。克莱因是一位训练有素的血液学家,他选择了β—地中海贫血为研究对象。这是一种可以导致严重贫血的单基因遗传病,而突变基因本应该编码血红蛋白的某个亚基。由于美国以外对于应用重组DNA技术的限制与监管较松,因此人们推测克莱因是在美国以外的地方完成的试验。他甚至在没有通知所在医院审查委员会的情况下,就在以色列与意大利对两位地中海贫血患者进行了试验。克莱因的尝试很快就被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与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察觉,于是他因违反联邦监管而遭到处罚,并且最终辞去了所在部门负责人的职位。而克莱因试验的完整数据也从未正式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