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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分 后基因组时代
第三章 基因治疗:后人类时代
我怕什么?自己吗?旁边根本就没人。
——威廉·莎士比亚,《理查三世》,第五幕,第三场
当时的人们对于生物学发展没有抱任何期望,而这不禁让人联想起20世纪早期的物理学。我们仿佛在茫然中踏入了广阔的未知领域,然后在学科发展中收获了精彩与神秘……无论结果如何,20世纪物理学与21世纪生物学之间的相似之处仍将延续下去。1
——《生物学大爆炸》(Biology’s Big Bang),2007年
1991年夏季,就在人类基因组计划启动后不久,一位记者来到位于纽约的冷泉港实验室拜访了詹姆斯·沃森。2那是个闷热的午后,沃森正坐在办公室的窗边眺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海湾。这位记者希望听听沃森对人类基因组计划未来发展的判断。如果我们基因组中的全部基因均完成了测序,那么科学家就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人类遗传信息吗?
沃森在轻声笑着的同时抬了抬眉毛。“他抬手梳理了一下稀疏的白发……目光中闪烁着调皮……‘许多人都曾经表示,他们对于人类的遗传指令发生改变感到担忧。但是这些(遗传指令)只不过是进化的产物,它们可以让人类适应某些现在已经不存在的环境。我们都知道人类并不完美。那为什么不让我们更好地适应生存环境呢?’”
“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他说道。沃森突然对着来访者大笑起来,而他那独特的高音仿佛就是科学风暴到来的序曲。“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我们正在努力使自身日趋完善。”
沃森的观点令我们想起了学生们在埃里切会议上所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如果我们掌握了定向改变人类基因组的方法呢?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们“使自身日趋完善”的遗传学手段还非常有限,目前重塑人类基因组的唯一方法就是在子宫内对胎儿进行鉴定,然后在发现那些有害的高外显率基因突变(例如泰伊—萨克斯二氏病或囊性纤维化)后终止妊娠。到了20世纪90年代,胚胎植入前遗传学诊断可以让患者选择移植没有致病突变的胚胎,并且用选择生命来替代终止生命的道德困境。在此过程中,人类遗传学家仍将严格遵守前面提到的那三项限制原则:高外显率基因、极度痛苦与非胁迫下的合理干预。
20世纪90年代末期,基因治疗的出现改变了该讨论的主题:现在人们可以对于基因进行定向改造。而这也标志着“积极优生学”东山再起。科学家终于摒弃了消灭有害基因携带者的想法,他们开始憧憬矫正人类基因缺陷的未来,目的就是为了让基因组“日趋完善”。
从概念上讲,基因治疗可以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第一种类型是对非生殖细胞(血液、脑或肌细胞)的基因组进行修饰。虽然这些遗传修饰会影响细胞的功能,但是并不会改变人类下一代的基因组。如果将某种基因变化导入肌细胞或血细胞,那么这种变化并不会传递给人类胚胎。当宿主细胞死亡时,上述基因也将随之消失。阿善蒂·德席尔瓦、杰西·基辛格与辛西娅·卡特歇尔均是接受非生殖细胞基因治疗的病例:在这三个病例中,血细胞(并非精子与卵子这样的生殖细胞)在外源性基因导入后发生了改变。
相比之下,第二种类型的基因治疗则显得更为激进,它可以通过修饰基因组来影响生殖细胞。只要基因组变化被导入至精子或卵子这种人类生殖细胞后就可以自我复制。它将被永久地整合到人类基因组中并且代代相传下去,而插入的基因会成为人类基因组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人们简直不敢想象还能够利用生殖细胞开展基因治疗:当时尚缺乏将基因改变导入人类精子或卵子的可靠技术。而且即便是非生殖细胞治疗也曾经被叫停过。就像《纽约时报》描述的那样,杰西·基辛格“死于生物技术”使该领域饱尝失败的痛苦,几乎导致全美范围内所有正在开展的基因治疗试验被叫停。3许多生物技术公司开始倒闭,就连科研人员也相继转行。这项失败的试验让曾经辉煌的基因治疗全军覆没,最终给该研究领域留下一道永恒的伤痕。
但是现在基因治疗又小心翼翼地卷土重来。从1990年到2000年,这看似停滞不前的10年实则是人们检讨与反思的时间。首先,基辛格试验中的大量错误需要进行认真剖析。为什么通过某种本应无害的病毒将基因导入肝脏会引起如此致命的反应?当临床医生、科研人员与监管部门对试验进行轮番审查后,此项试验失败的原因也逐渐浮出水面。感染基辛格细胞的病毒载体在用于人体试验之前并未经过严格审查。但尤为重要的是,基辛格对这种病毒的免疫应答本应在预料之中。基辛格很可能在自然条件下接触过基因治疗试验中所使用的腺病毒毒株,因此他随后发生的快速免疫应答并非偶然,只是人体对抗之前遇到过的病原体所产生的正常反应,其来源或许只是一次普通的感冒。在选择常见人类病毒作为基因传递的载体时,这些基因治疗专家出现了严重的判断失误:他们在将基因导入基辛格体内的时候忘了考虑他既往复杂的病史以及可能存在的风险。“为什么这项前途无量的技术会半途而废呢?”保罗·基辛格曾经扪心自问。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症结所在了:科学家仅仅是在憧憬美好的未来,而他们并未准备好面对灾难性的结局。推动人类医学前沿发展的医学专家居然忘记将普通感冒纳入考虑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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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辛格去世后的20年里,早期基因治疗试验中使用的方法已经基本上被第二代与第三代技术取代。目前新型病毒已经成为将基因导入人体细胞的载体,同时监控基因传递过程的技术也完成了开发。科学家对其中许多病毒进行了有目的的筛选,因此我们在实验室中的操作步骤更加简便,并且不会引发人体的免疫反应,从而避免基辛格的悲剧再度发生。
2014年,《新英格兰医学杂志》(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发表了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研究成果,目前基因疗法已经成功用于治疗血友病。4血友病这种可怕的出血性疾病源自凝血因子发生突变,而有关血友病的故事也贯穿了基因的历史,其地位就相当于前述章节提到的DNA。这种顽疾从1904年沙皇长子阿列克谢出生时就伴随左右,同时他的健康也成为20世纪早期俄国政治的核心问题。血友病是医学界在人类中发现的第一种X连锁遗传病,同时该病也证实了基因在染色体上的物理存在。1984年,基因泰克公司合成出重组Ⅷ因子,并且使该病成为首批得到治疗的遗传病之一。
20世纪80年代中期,人们第一次提出了通过基因疗法治疗血友病的想法。由于血友病与凝血蛋白功能障碍有关,因此人们很容易想到采用病毒将基因导入细胞,然后促使人体产生缺失的蛋白质并恢复凝血功能。21世纪早期,在经历了将近20年的停滞不前后,基因治疗专家决定再次尝试使用基因疗法来治疗血友病。根据血液中缺失的凝血因子不同,血友病主要由A、B两种亚型组成,而人们最终选择了B型血友病(编码凝血因子IX的基因发生突变后导致蛋白质功能异常)来进行基因治疗测试。
这项测试的方案非常简单:10位重症B型血友病患者接受了携带IX因子基因的单剂量病毒注射。在随后的几个月里,研究人员一直在监测血液中的病毒编码蛋白水平变化。值得注意的是,此项试验不仅要对安全性进行测试,同时还要对疗效进行评估:医生会监测这10位接受病毒注射患者的出血发作情况与额外IX因子注射量。尽管这些通过病毒传播的基因只能将患者的IX因子浓度提高到正常水平的5%,但是该方法对于控制出血发作的疗效却非常惊人。上述患者发生严重出血的次数骤减了90%,同时他们接受IX因子注射的剂量也明显减少,而且疗效持续的时间超过了3年。
虽然IX因子浓度只能恢复到正常水平的5%,但是这种显著的疗效足以令基因治疗专家热血沸腾。它提醒我们不要忘记人体生物学中简并的力量:如果区区5%的凝血因子就可以恢复凝血功能,那么还有95%的蛋白应该并非人体所急需,它们的作用更像是某种后备的缓冲区或者蓄水池,以防发生真正意义上的灾难性出血。如果相同的原理也适用于囊性纤维化等其他单基因遗传病,那么基因治疗可能要比原来想象中的更容易驾驭。即便是少数治疗基因导入效率较低的细胞亚群,只要它们能够发挥一点点作用就可以治疗原本致命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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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何才能通过改变生殖细胞来永久性地修正人类基因组,并且借助“生殖细胞基因治疗”实现人类遗传学的终极梦想呢?如果创造出“后人类”或“转基因人类”(例如基因组被永久修饰的人类胚胎)又会怎么样呢?到了20世纪90年代早期,永久性人类基因组工程所面临的挑战只剩下最后三项。虽然每项挑战都曾经被认为无法逾越,但是现在我们即将迎来胜利的曙光。然而目前对于人类基因组工程来说,最严峻的事实并非遥不可及,它们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危机。
第一项挑战就是要建立可靠的人类胚胎干细胞系。胚胎干细胞是从早期胚胎的囊胚内细胞团中提取出的干细胞。它处于一种过渡状态:在实验室条件下,胚胎干细胞可以像普通细胞一样生长与操作,但是它们也能分化为活体胚胎中各种组织的功能细胞。因此改变胚胎干细胞基因组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永久性改变生物体基因组的目标:如果胚胎干细胞基因组能够被定向改变,那么这种基因改变就有可能被导入至胚胎中,随后又将进入由胚胎形成的各种器官并遍布整个生物体。因此对胚胎干细胞进行遗传修饰是实现生殖细胞基因组工程的必经之路。
詹姆斯·汤姆森(James Thomson)是一位来自威斯康星大学的胚胎学家。20世纪90年代末期,他开始从人类胚胎中尝试提取干细胞。尽管人们在20世纪70年代末期就已经发现了小鼠胚胎干细胞,但是提取人类胚胎干细胞的多次尝试均宣告失败。汤姆森将这些实验失败的原因归纳为两类:劣质选材与劣质条件。建立人类胚胎干细胞系使用的原材料通常质量不高,而且这些细胞的生长环境也并不理想。20世纪80年代,当汤姆森还在读研的时候就对小鼠胚胎干细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像温室里的园丁能够驯化外来植物在非自然环境下生长繁衍一样,汤姆森也逐渐学会了许多培养胚胎干细胞的技巧。这些细胞不仅变化多端,同时对于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他十分了解这些细胞的脾气秉性,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它们死亡。汤姆森对于胚胎干细胞的“照料”可谓是无微不至,它们排列紧密且呈集落状生长,每当他在显微镜下观察这些半透明的细胞时,都会被它们折射出的光线吸引过去。
1991年,当汤姆森来到威斯康星州国家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后,他开始从猴子体内提取胚胎干细胞。汤姆森从怀孕的猕猴身上取出了一个六天大的胚胎,然后将其置入培养皿中继续生长。六天过后,他就像给水果剥皮一样去掉了胚胎的外层细胞,并从内细胞团中提取出单个细胞。与小鼠胚胎干细胞一样,他通过滋养细胞为这些胚胎干细胞提供了关键的生长因子。而如果没有滋养细胞的存在,那么胚胎干细胞将无法生存。1996年,汤姆森确认自己已经具备在人体上尝试这项技术的能力后,他向威斯康星大学监管委员会申请进行人类胚胎干细胞试验。
虽然小鼠胚胎与猴胚胎取材非常简单,但是科学家们怎样才能找到刚刚受精的人类胚胎呢?汤姆森在无意中发现了体外受精诊所这一特殊来源。20世纪90年代末期,体外受精已经广泛用于治疗各种人类不孕症。在进行体外受精之前,医生需要在女性排卵后采集卵子。一次常规采集可以获得多个卵子(有时甚至能达到10个或12个),这些卵子将在培养皿中与男性精子完成受精过程。接下来,胚胎将在培育箱中经过短期生长后再移植到女性子宫内。
然而并非所有体外受精胚胎都会用于移植。由于胚胎移植数量超过3个的情况非常罕见且并不安全,因此剩下的胚胎一般都会被废弃(或者在个别情况下,人们也会将胚胎植入到其他女性体内,而她们被称为“代孕母亲”)。1996年,在获得威斯康星大学的许可后,汤姆森便从体外受精诊所获取了36个人类胚胎。他将其中14个胚胎放置在培养箱中生长,直到它们成为闪闪发光的细胞团。利用曾经在猕猴身上得到完美验证的这项技术,汤姆森在去掉了胚胎的外层细胞后,将其放入“饲养细胞”与滋养细胞中继续生长,最终提取出少量的人体胚胎干细胞。当这些细胞被植入到小鼠体内后,它们能够分化成为人类胚胎的三个胚层,并且为构建皮肤、肌肉、神经、肠道、血液等各种组织奠定了基础。
尽管这些干细胞能够反映出许多人类胚胎发生的特征,但是汤姆森还是发现它们存在明显的局限性:这些胚胎干细胞几乎能够形成全部人体组织,但是它们在转化为精子与卵子等组织时的效率却非常低。理论上来讲,导入这些胚胎干细胞的基因改变可以传递给胚胎中的所有细胞,但是偏偏那些最重要的生殖细胞却被排除在外,然而只有它们才能把基因传到下一代。1998年,在汤姆森的研究成果发表在《科学》杂志后不久,来自美国、中国、日本、印度、以色列等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也开始进行人类胚胎干细胞系的提取工作,他们希望发现具有生殖传递能力的人类胚胎干细胞。5
但是几乎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该领域的研究突然被全面叫停。2001年,就在汤姆森的论文发表3年之后,美国总统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 Bush)对胚胎干细胞研究做出了严格限制,除了已经建立的74个胚胎干细胞系之外,禁止从胚胎中再提取新的干细胞系,其中也包括体外受精过程中废弃的胚胎组织。6因此从事胚胎干细胞研究的实验室面临着严格监管与资金削减。在2006年与2007年,布什总统再次否决了扩大联邦政府对胚胎干细胞研究资金支持的法案。此时,干细胞研究的支持者(其中就包括退行性与神经损伤疾病的患者)涌上了华盛顿街头,他们威胁要对做出禁令的联邦机构提起诉讼。为了平息日渐高涨的民愤,布什总统安排了一场特殊的新闻发布会,而站在他身边的孩子都源自“废弃”的体外受精胚胎,他们借助代孕母亲才来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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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当时联邦政府的禁令让基因组工程学家的热情一落千丈,但是它却并不能阻止在人类基因组中创建永久性改变所需的第二步:人们已经可以通过可靠与高效的手段将定向改变导入现存胚胎干细胞的基因组。
起初,人们觉得这项技术挑战的难度根本无法逾越。但实际上,几乎所有改变人类基因组的技术都存在粗糙与低效的共性。科学家可以将干细胞暴露在辐射中使基因发生突变,但是由于这些突变在整个基因组中呈随机分布,因此任何试图对突变产生定向影响的努力均付诸东流。虽然携带已知基因变化的病毒能够将外源基因插入基因组中,但是其插入位点通常也是随机选择,更不用说插入的基因还会被基因组沉默化。20世纪80年代,人们发明了另一种将定向突变导入基因组的技术,也就是将细胞浸泡在携带突变基因的外源DNA碎片溶液中。外源DNA可以定向插入细胞的遗传物质中,或者说外源DNA的信息可以被复制到基因组中。尽管这种方法的确可以奏效,但是其导入效率非常低下并且容易出错。因此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让特定基因发生可靠高效的定向突变根本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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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春季,生物学家珍妮弗·杜德娜(Jennifer Doudna)与细菌学家伊曼纽尔·卡彭蒂耶(Emmanuelle Charpentier)在工作中偶然相识,其实她们当初共同探讨的问题似乎与人类基因工程或基因组工程并没有什么关系。卡彭蒂耶与杜德娜都参加了在波多黎各召开的一场微生物学会议。她们走在圣胡安老城的街道上,四处都是砌有拱形门廊与彩色(桃红色与黄褐色)墙壁的房子,卡彭蒂耶就在这里向杜德娜讲述了自己对于细菌免疫系统的兴趣,而细菌正是通过这种机制来抵抗病毒的入侵。细菌与病毒之间的战争由来已久,这对纠缠不清的宿敌都十分了解对方的底细,同时彼此的敌意也已经深深铭刻在基因里。病毒在进化中形成了入侵并杀死细菌的遗传机制,与此同时细菌也会调兵遣将予以回击。杜德娜非常清楚:“病毒感染就像一颗定时炸弹,细菌必须在自身被摧毁之前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拆除爆炸装置。”
2005年,法国科学家菲利普·霍瓦特(Philippe Horvath)与鲁道夫·巴兰古(Rodolphe Barrangou)在无意中发现了此类细菌自我防御的机制。霍瓦特与巴兰古都是丹麦食品公司丹尼斯克(Danisco)的员工,他们的工作与奶酪生产和酸奶加工的细菌有关。他们发现某些细菌菌种已经进化出一种防御系统,它们可以对病毒基因组进行剪切并使其丧失入侵能力。这套系统就像是某种分子剪刀,它们将通过病毒的DNA序列来识别入侵之敌。此类剪切不会随机出现在基因组中,而只会发生在病毒DNA的特定位点。
研究发现,细菌防御系统至少涉及两项关键要素。其中第一项要素是“搜索者”,这种由细菌基因组编码的RNA分子能够匹配并识别病毒的DNA。因为“搜索者”RNA本身就是DNA的镜像分子(阴阳互补),所以它能够寻找并识别入侵病毒的DNA。站在细菌的角度来看,它们已经把病毒的特征深深印刻在自身的基因组中。
细菌防御系统的第二项要素是“杀手”。一旦病毒DNA被镜像分子识别与匹配为外来入侵者(通过其镜像),那么细菌中的Cas9蛋白就会受到招募并给病毒基因造成致命创伤。在这个过程中,“搜索者”与“杀手”齐心协力:只有病毒DNA序列与识别元件相匹配后,Cas9蛋白才会对病毒基因组进行剪切。其实这些防御要素之间的配合非常经典,就像观测者与执行者、无人机与火箭炮以及雌雄大盗邦妮与克莱德一样默契。
尽管杜德娜既往主要从事RNA生物学领域的研究,但是她现在对细菌防御系统也十分着迷。最初,杜德娜将其归为好奇心在驱使,然而她后来也说道:“这些工作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当杜德娜与卡彭蒂耶正式开始合作后,她就全神贯注于分析细菌防御系统组成要素的工作中。
2012年,杜德娜与卡彭蒂耶意识到,细菌防御系统具有“可编程”的特点。但是只有携带病毒基因镜像序列的细菌才可以搜索并摧毁目标;它们不会毫无理由地对其他基因组进行识别或剪切。在充分了解此类防御系统的基础上,杜德娜与卡彭蒂耶认为可以采取某种手段来迷惑细菌:只要将系统中的识别元件替换成诱饵元件,那么就能强行通过这套系统对其他基因与基因组进行定向剪切。杜德娜与卡彭蒂耶发现,只要将“搜索者”进行转换,她们就能够找到并剪切不同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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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遗传学家来说,这种可能性激发了她们心中的躁动。如果能够在基因中进行“定向剪切”,那么就有可能产生突变。基因组中的大部分突变均是随机发生的,你无法操纵X射线或宇宙射线来选择性地改变囊性纤维化基因或泰伊—萨克斯二氏病基因。但是在杜德娜与卡彭蒂耶的研究中,突变并不会随机出现:这种剪切在经过编程后可以发生在可供自我防御系统识别的特定位点。通过改变识别元件,杜德娜与卡彭蒂耶就可以对选中的基因展开攻击,从而随心所欲地让基因发生突变。[1]
其实这套系统还有潜力可挖。当基因被切开时,两端呈暴露状态的DNA就像断了的琴弦一样容易修剪。剪切与修剪都是为了修复破损基因,同时基因也可以再次通过寻找完整拷贝来恢复缺失信息。正如物质可以储存能量,基因组也会保护信息。通常来说,被切开的基因可以通过细胞中其他基因的拷贝来恢复缺失信息。但是如果细胞内充斥着外源DNA,那么基因就会执着地去复制诱饵DNA中的信息,而不是以备用拷贝作为模板。于是诱饵DNA碎片所编码的信息就能永久性地写入基因组,这种过程就像是从句子中删掉某个单词,然后在原来的位置强行使用新词将其替换。根据上述原理,预先确定好的基因改变就能够被写入基因组:基因中的ATGGGCCCG序列就能被改变为ACCGCCGGG(或是任何需要的序列)。因此从理论上来讲,突变的囊性纤维化基因就能够被矫正为野生型基因;抗病毒基因能够被导入任何生物体;突变的BRCA1基因能够被逆转为野生型;具有许多重复序列的亨廷顿突变基因可能会被破坏并删除。而该技术被命名为基因组编辑(genome editing)或基因组手术(genomic surgery)。
2012年,杜德娜与卡彭蒂耶在《科学》杂志上发表了关于微生物防御系统CRISPR/Cas9的研究数据,7这篇文章一经问世迅即成为点燃生物学家想象力的火种。虽然在这项里程碑式研究发表后的3年里,基因编辑技术(CRISPR)已经获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8但是该方法还是受到某些基本条件的制约:例如,有时候被剪切的基因可能发生错误。此外由于这种技术修复基因的效率很低,因此想要把信息“重新写入”基因组的某些特殊位点极其困难。尽管基因编辑技术尚存在某些不足,但是与其他任何基因改造方法相比,这种方法仍然是最便捷、强大与高效的基因编辑工具。在生物学历史上,能够与之比肩的科学成果实在是凤毛麟角。这项革命性技术源于微生物自身某种神秘的防御机制,它最早由从事酸奶加工的科研人员发现,然后由RNA生物学家通过再编程实现了遗传学家期盼已久的梦想:它可以对人类基因组进行定向、高效与序列特异性修饰。基因治疗的领军人物理查德·马利根曾经幻想过“完美的基因治疗”,而这套系统就可以让他的理想变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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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距离完成人类基因组永久性定向修饰就差最后一步。我们需要把在人类胚胎干细胞中创建的基因改变整合到人类胚胎中。然而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伦理角度来看,将人类胚胎干细胞直接转化为正常人类胚胎都不可思议。即使人类胚胎干细胞可以在实验室条件下分化为所有类型的人体组织,但是当人类胚胎干细胞直接移植到女性子宫后,我们依然无法指望这个细胞可以自动形成正常人类胚胎。当人类胚胎干细胞被移植到动物体内后,其中大部分细胞也只能分化为某些松散的胚层结构,而这与受精卵在人类胚胎发育过程中所形成的解剖学与生理学构造相去甚远。
为此,研究人员设计出一种潜在的替代方案,他们先等胚胎解剖结构基本形成后(例如受孕数天或数周后)再对其进行整体遗传修饰。但是这种办法也面临尴尬的境地:人体胚胎一旦形成各种胚层,那么就很难再对其进行基因修饰。即便先抛开技术问题,进行此类实验的伦理争议也大大超过了其他方面的考虑:在人类活体胚胎中尝试基因组修饰必然会引发生物学与遗传学范畴以外的各种担忧。而进行此类实验无疑超出了大多数国家能够接受的底线。
好在目前还有第三种方案可供选择。假设我们能够采用标准基因修饰技术将基因改变导入人类胚胎干细胞,那么这个经过基因修饰的胚胎干细胞或许能够被转化为生殖细胞(精子与卵子)。如果胚胎干细胞是真正意义上的多能干细胞,那么它们就应当能够分化成人类的精子与卵子(毕竟正常人类胚胎可以形成自己的生殖细胞)。
现在让我们来进行一项思维实验:如果体外受精采用基因修饰的精子或卵子来产生人类胚胎,那么由此产生的胚胎中全部细胞都将携带这些基因改变,而上述细胞中当然也包括精子与卵子。在实验开始的准备阶段,由于所有步骤并不涉及改变或操纵真正的人类胚胎,因此也能安全地避开人体胚胎研究的道德底线。[2]最为关键的是,该实验的流程完全模拟了成熟的体外受精技术流程:精子与卵子先是在体外完成受精过程,然后早期胚胎再被移植到女性体内,而这些步骤几乎不会引发争议。上述方法不仅是实现生殖细胞基因治疗的捷径,同时也成为发展超人类主义的后门:胚胎干细胞向生殖细胞转化为外源基因导入人类生殖细胞提供了便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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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杜德娜不断完善用于改造基因组的CRISPR系统,这项终极挑战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渡过难关。2014年冬季,在不依赖人类胚胎干细胞的基础上,英国剑桥大学以及以色列魏兹曼研究所的胚胎学家开发出一套可以产生原始生殖细胞(即精子与卵子的前体细胞)的系统。9而在之前的实验中,研究人员采用的早期版本人类胚胎干细胞根本无法创建出此类生殖细胞。2013年,来自以色列的研究人员对于早期研究进行了改进,他们分离出一批更容易形成生殖细胞的新型胚胎干细胞。就在一年以后,该团队在剑桥大学同行的协助下发现,如果将这些人类胚胎干细胞置于特定条件下培养,同时采用特殊的诱导剂引导其分化,那么胚胎干细胞最终会形成精子与卵子的前体细胞簇。
但是此项技术还是存在烦琐与低效的问题。很显然,由于创建人工胚胎受到严格限制,因此对于这些精子样与卵子样细胞来说,尚不清楚它们形成的人类胚胎能否正常发育。但是研究人员已经基本上分离出可以进行遗传传递的细胞。从理论上讲,如果能够采用任何遗传学技术对亲本胚胎干细胞进行修饰,例如基因编辑、遗传手术或通过病毒插入基因等手段,那么这种基因改变就会被永久性写入人类基因组,并且将按照遗传学的规律世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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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操纵基因与操纵基因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DNA测序与基因克隆技术不仅增强了科学家对于基因的理解与操纵,同时还使他们掌握了左右细胞生物学变化的本领。但是在自然条件下(尤其是在胚胎细胞或生殖细胞中)对于基因组进行操纵将面临来自技术领域的巨大挑战。但是如今这种风险已经不再局限于某个细胞,而是直接指向我们人类自身。
1939年春季,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大学仔细思考了自己所从事的核物理研究进展后,他意识到制造具有强大威力武器所必需的每个步骤都已经独立实现,而铀分离、核裂变、链式反应、反应缓冲以及控制释放等关键技术也已完成,现在就差把它们按照顺序组合起来:如果你将这些反应按顺序串联起来,那么就能够制造出原子弹。1972年,当保罗·伯格在斯坦福大学盯着琼脂糖凝胶中的DNA条带时,他发现自己也正处于同样的关键时刻。科学家可以通过基因剪切与粘贴、嵌合体创建以及将基因嵌合体导入细菌与哺乳动物细胞等手段在人类与病毒之间建立遗传杂交。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反应按照顺序串联起来。
其实对于人类基因组工程来说,我们也正处于同样关键的时刻。假设人类基因组工程按照以下步骤进行:(a)分离出真正的人类胚胎干细胞(能够形成精子或卵子);(b)运用某种技术在这个细胞系中创建可靠的定向遗传修饰;(c)将基因修饰的干细胞直接转化为人类精子与卵子;(d)通过体外授精技术使这些经过修饰的精子与卵子孕育出人类胚胎……那么你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转基因人。
由于每个步骤均受制于当前的技术发展水平,因此根本没有任何捷径可供利用。与此同时,这其中还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每个基因都可以被高效地改造吗?这些改造可以产生哪些间接影响呢?胚胎干细胞分化出的精子与卵子能够发育成为正常的人类胚胎吗?尽管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技术问题有待解决,但是这幅拼图的关键部分已经尘埃落定。
可以预见的是,上述每个步骤在目前都受到严格的规定与禁令的制约。2009年,在经历了联邦政府对于胚胎干细胞研究的长期限制后,奥巴马政府宣布解除对分离新型胚胎干细胞的禁令。但即使有了这些新的规定,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依然明令禁止进行以下两种人类胚胎干细胞研究:第一,科学家们不得将这类细胞导入人体或动物体内并使其发育成为活体胚胎;第二,禁止在“可能传递到生殖细胞(例如精子或卵子)”的情况下对于胚胎干细胞基因组进行修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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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春季,就在本书的撰写工作接近尾声时,包括珍妮弗·杜德娜以及戴维·巴尔的摩在内的众多科学家在人类基因编辑国际峰会上签署了一项联合声明,他们呼吁暂停基因编辑与基因改造技术在临床领域,尤其是在人类胚胎干细胞中的应用。10这份声明提出:“长期以来,人类生殖工程的发展已经成为公众躁动不安的源头,人们尤其担心这项应用会从治疗疾病‘沦为’哗众取宠或是带来严重并发症的反面典型。本次讨论的一个关键点就在于,基因组工程能否成为治疗或治愈人类重大疾病的可靠手段,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它又将在何种情况下发挥作用?例如,通过该技术将致病基因突变替换为健康人中更具代表性的基因序列是否合理?由于我们对于人类遗传学、基因—环境交互作用以及发病途径的理解仍然十分有限,因此即便是这种看似简单明了的方案也会引发严重关切……”
许多科学家不仅认为这种暂停可以理解,而且他们甚至觉得还很有必要。干细胞生物学家乔治·戴利(George Daley)指出:“基因编辑引发的最根本问题在于,我们将如何看待人类的未来,以及我们是否应该在改变自身生殖细胞上迈出关键的一步,同时我们在某种意义上要把控遗传命运给人类带来的巨大风险。”
这次会议上提出的限制条款在许多地方都令人想起了当年的阿西洛马会议。这份声明旨在人们能够从伦理、政治、社会与法律角度做出研判之前对于此项技术进行限制。此外,它还要求对于科学及其未来进行公开评估,同时也坦承我们正在逐步接近永久性改造人类胚胎基因组的目标。鲁道夫·耶尼施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生物学家,他在世界上首次利用胚胎干细胞获得了小鼠胚胎。耶尼施说道:“毫无疑问,研究人员将会在人类中尝试基因编辑技术。而我们需要制订某些原则性协议来明确是否通过这种方式来增强人类。”11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句中“增强”所释放的信号已经背离了基因组工程的传统底线。在基因组编辑技术问世之前,胚胎选择等技术可以让我们从人类基因组中剔除信息:只要通过PGD来选择胚胎,那么亨廷顿基因突变或囊性纤维化突变就会从某个家系中消失。
相比之下,我们可以通过CRISPR/Cas9系统在基因组中添加信息:基因可以通过定向方式进行改造,同时新的遗传密码也可以被写入人类基因组。“这种现实说明,生殖细胞操纵很可能会以‘完善自身’为理由招摇过市。”弗朗西斯·柯林斯在给我的信中写道,“这意味着某人将被赋予决定‘完善’标准的权力。而我们应该对于任何图谋不轨的行为保持警惕。”12
那么现在问题的症结就不是基因解放(摆脱遗传病的困扰)而是基因增强(摆脱人类基因组编码的形式与命运)了。它们二者之间的区别就是未来进行基因组编辑潜在争议的焦点。这段历史教会我们,如果在个体中疾病对应的是常态,那么某人理解的增强可能是他人概念中的解放(“那为什么不让我们更好地适应生存环境呢?”沃森也曾这样问道)。
但是人类能够实现“增强”自身基因组的愿景吗?增加基因编码的自然信息又会产生什么结果呢?我们能否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让基因组变得“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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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春季,某个来自中国的研究团队宣布他们在无意中跨越了基因编辑技术的红线。13在位于广州的中山大学,黄军就领导的实验团队从体外受精诊所获取了86份人类胚胎,他们尝试利用CRISPR/Cas9系统来矫正一个常见的血液病基因(实验仅选用了不能长期存活的胚胎),最终有71份胚胎存活下来。在接受检验的54份胚胎中,仅有4份胚胎成功插入了正确的基因。更令人诧异的是,该系统被发现存在脱靶效应:其中三分之一的受试胚胎被导入了其他基因的非定向突变,其中就包括维持胚胎正常发育与生存的关键基因。因此该实验被立即叫停。
但是无论上述结果是否为粗心大意所致,这项大胆的实验注定在学术界引起广泛争议。世界各国科学家都对这种意图进行人类胚胎基因修饰的行为表示出严重忧虑与关切。包括《自然》《科学》以及《细胞》在内的多家国际顶级杂志均拒绝发表此项研究结果,它们认为该实验严重违反了安全与伦理标准14[研究成果最终发表在鲜为人知的在线期刊《蛋白质与细胞》(Protein+Cell)上15]。然而当生物学家们在惶恐不安中阅读了全文之后,他们马上就意识到这只是突破基因编辑技术底线的第一步。中国学者正在采用捷径来实现永久性人类基因组工程,可以预见的是,此类实验中所用的废弃胚胎很可能携带意料之外的突变。但是这项技术在经过多次修改后可以变得更加高效精准。例如,如果使用胚胎干细胞与干细胞来源的精子和卵子,并且在剔除掉任何致病突变之前对这些细胞进行筛选,那么基因靶标的效率也许还能得到迅速提升。
黄军就告诉记者,他正在“计划采用不同的方法来减少脱靶突变的数量,例如将剪切酶精确引导至所需位点或者导入不同构象的酶使它们在突变累积前失活”。16黄军就希望在几个月之后就可以进行其他实验,他预计基因编辑的效率与保真性将会得到提升。其实他的表述并不夸张:尽管修饰人类胚胎基因组的技术可能存在复杂、低效甚至是错误等问题,但是这些都不能成为将其排斥在科学研究之外的借口。
就在西方科学家对于黄军就的实验保持审慎态度的同时,来自中国的科学家却对此类研究的前景表示乐观。“我认为中国同行不会暂停这些实验。”2015年6月底,某位科学家在《纽约时报》的文章中这样写道。17而一位中国生物伦理学家对此进行了澄清:“儒家思想认为生而为人。这与美国以及其他受基督教影响的国家不同,他们由于宗教原因不能接受胚胎实验。我们的‘红线’是只能对14天以内的胚胎进行实验研究。”
尽管另一位科学家用“先做后想”来形容中国模式,但是一些公众评论员似乎对于这种策略均表示认可。即便是在《纽约时报》的评论栏中,许多读者也支持解除政府对于人类基因组工程的禁令,同时力劝西方国家增加对此类实验的支持,他们认为这样做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保持与亚洲同行的竞争。毫无疑问,中国的积极参与已经提高了世界范围内的赌注。就像某位作家所言:“假如我们不去开展这项工作,那么中国同行就会迎头赶上。”人类胚胎基因组改造的驱动力已演化为国际“军备竞赛”。
在撰写本书的过程中,有报道称四支中国科研团队正在尝试将永久性突变导入至人类胚胎中。等到本书出版的时候,如果首例人类胚胎基因组靶向修饰的实验已经完成,那么我将丝毫不会感到讶异。世界上第一位“后基因组”人类或许马上就要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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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我们在后基因组时代中需要一份宣言,或者至少要制订一份行动指南。历史学家托尼·朱特(Tony Judt)曾经告诉我,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的小说《鼠疫》(The Plague)就是关于鼠疫的故事,就像《李尔王》讲述了国王李尔的故事。在《鼠疫》这部书中,一场生物灾难变成了弱点、欲望与野心的试验场。《鼠疫》这部作品借助修辞的手法透射出人性。尽管读懂人类基因组并不需要理解寓言或隐喻,但是它同样也是弱点、欲望与野心的试验场。我们在基因组中读写的信息反映了自身的弱点、渴望与野心,其实这些内容就是人性的写照。
尽管编纂完整行动纲领的任务需要另一代人来实现,但是我们可以把重温这段历史中的科学、哲学以及道德教训作为其序幕供各位参考。
1.基因是遗传信息的基本单位。它携带着构建、维护以及修复生物体的必备信息。基因不仅彼此之间能够相互协作,它们还会受到环境输入、触发器以及随机因素的影响,从而确立生物体的最终形态与功能。
2.遗传密码具有通用性。即便是蓝鲸的基因也可以被插入到微小的细菌中,而且还能够实现精准解码与近乎完美的保真。我们据此推论:人类基因完全没有特殊性可言。
3.虽然基因会影响形态、功能与命运,但是这些影响通常并非以一对一的形式发挥作用。大多数人类特征都不是单基因作用的结果,许多特征都是基因、环境与概率共同作用的产物。大多数交互作用都具有非系统性的特点,也就是说,它们发生在基因组与无法预测事件的交叉点。由于某些基因可能只会影响倾向与趋势,因此我们可以通过较小的基因子集来准确预测突变或者变异对于生物体的最终效应。
4.基因变异会导致特征、形态与行为发生变化。当我们使用口语来描述“蓝眼基因”或“身高基因”时,实际上我们指的是决定眼色或身高的变异(或等位)基因,而这些变异仅占基因组中极少的一部分。由于受到文化倾向或者生物倾向的影响,因此我们在想象中经常会放大这些差异。尽管两位分别来自丹麦与刚果登巴的男性身高不同(分别为6英尺与4英尺),但是他们在解剖学、生理学与生物化学方面并无本质区别。即便是男女这两种差异最大的人类变异体也有99.688%的基因完全一致。
5.当我们宣布找到某种决定人类特征或功能的基因时,其实只是出自对这种特征的狭义定义。由于血型或身高已经有了本质上的狭义解释,因此通过基因反映它们的生物学属性无可厚非。但是生物学中经常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把特征定义与特征本身相混淆。如果我们把蓝眼睛(其他颜色除外)定义为“美丽”,那么我们就认为找到了“美丽基因”。如果我们仅根据某项测试中某个问题的表现来定义“智慧”,那么我们就认为发现了“智慧基因”。根据以上理解,基因组只是反映人类想象力宽泛或狭隘程度的一面镜子,它就像是眷恋水中倒影的那喀索斯(Narcissus)。
6.通过绝对与抽象的概念来讨论“先天”或“后天”完全没有意义。先天(基因)或后天(环境)能否在某种特征或功能的发育过程中占主导地位取决于个体的特征与背景。SRY基因以一种神奇的自主形式决定了不同性别的解剖与生理,而这一切均源自先天。性别认同、性取向以及性别角色的选择则是基因与环境交互作用的结果,也就是说它们是先天与后天彼此协作的产物。相比之下,社会对于“阳刚”与“阴柔”认可或理解的方式则大部分由环境、社会记忆、历史与文化决定,因此这些都是后天因素在发挥作用。
7.每一代人都会发生变异与突变,这是人类生物学中无法摆脱的现实。突变只是统计学意义上的“异常”,也可以说它是某种不太常见的变异。而渴望均质化与“标准化”人类的想法一定会与维持多样性与异常的生物必要性保持平衡。综上所述,常态就是进化的对立面。
8.许多人类疾病都是由基因引起或受到了基因的强烈影响,其中就包括某些之前认为与饮食、暴露、环境以及概率有关的严重疾病。大多数此类疾病是多基因病,也就是说它们受到多个基因的影响。虽然这些疾病可以遗传(某种特殊的基因排列组合引起),但是却并不容易遗传至后代(由于每代人中的基因排列组合都将发生重排,因此很难将其完整地传到下一代)。单基因致病的情况比较罕见,但是它们在数量上却非常普遍,目前发现的单基因病已经超过10 000种。其中新生儿罹患单基因病的比例大约为二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一。
9.每种遗传“疾病”都是生物体基因组与环境之间错配的结果。在某些病例中,为了在缓解病痛时做出适当的医学干预,我们或许可以采用改变环境并使其适应生物体形态的措施(例如为侏儒症患者搭建特殊的房间,为自闭症儿童制订特殊的教育模式)。与之相反,其他病例则可能需要改变基因来适合环境。然而并非所有病例都存在这种错配,例如,必须基因功能丧失导致的严重遗传病就无法与任何环境兼容。在环境往往更具可塑性的前提下,通过改变基因来获得疾病最终解决方案的想法就是一种离奇的现代谬论。
10.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由于遗传不亲和性问题极其严重,因此我们才能够合理使用遗传选择或定向遗传干预等非常手段。对于基因选择与基因组修饰来说,只有我们充分理解了它们可能产生的各种意外后果时,将这类情况视为例外而不是常规才会更安全。
11.目前尚未见到基因或基因组对于化学与生物学操作产生遗传抗性的报道。众所周知,“大多数人类特征都是复杂的基因—环境交互作用以及多基因效应的结果”这一标准概念是绝对真理。然而,尽管这些复杂性限制了人类操纵基因的能力,但是它们还是为基因修饰留下了诸多机会。人体内遍布各种各样可以影响多种基因的主控调节因子,同时基因组中还存在许多这样的干预节点。我们可以设计出某种表观遗传修饰剂,然后通过单键开关来改变成百上千基因的状态。
12.目前为止,高外显率基因、极度痛苦与合理干预这三项限制条件依然制约着我们在人类中进行干预的尝试。随着三项限制(通过改变对“极度痛苦”或“合理干预”的标准)逐步放宽,我们不仅需要创新生物学、文化以及社会准则来决定遗传干预的利弊,同时还要了解干预手段安全规范应用的各种环境。
13.历史通过基因组重演,基因组借助历史再现。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冲动、野心、幻想与欲望至少部分就源于基因组编码。与此同时,人类历史也选择了这些携带有冲动、野心、幻想与欲望的基因组。虽然这种自我实现的逻辑成就了人类无与伦比的品质,但是它同时也是滋生卑鄙龌龊的温床。现在谈论摆脱这种逻辑的影响还为时尚早,然而我们应该在认清其运动轨迹的同时保持警惕,防止它在过度扩张中恃强凌弱或者以“正常”为借口消灭“突变”。
或许那种质疑就源自人类21 000个基因之中。或许由此产生的怜悯已经永久编码于基因组。
或许这就是我们生而为人的部分原因。
[1] 在另外一套“可编程”的系统中,人们使用了一种DNA切割酶来对特定基因进行剪切。而这种名为TALEN(转录激活因子样效应物核酸酶)的酶也可用于基因组编辑。
[2] 我们需要注意一个重要的技术细节,由于单个胚胎干细胞能够被克隆与扩增,因此可以鉴定出携带有非定向突变的细胞并且废弃。只有经过预筛选证实携带有定向突变的胚胎干细胞才会被转化成精子或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