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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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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艾略特也真是天赋异禀,他内心有根弦告诉他,里维埃拉[38]马上就要再度成为豪门贵胄和时髦人物的度假胜地了。他对这一带海滨相当熟悉,他在前往教廷履职,从罗马返回途中,经常在蒙特卡洛[39]的巴黎饭店或者某位朋友位于戛纳的别墅里耽搁几天。不过那都是在冬天,而近来他听到的风声却都开始把那儿当作夏日的度假胜地提起。那些著名的大型旅馆夏季仍旧开放,前往消夏的游客们的大名都罗列在《巴黎先驱报》的社交版上,艾略特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不禁暗自点头。
“对这个世界,我感觉实在有些受够了,”他说,“我已经到了宁肯寄情山水、享受点自然之美的年纪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显得莫测高深,其实并不尽然。艾略特一直都觉得大自然对于社交生活来说是一种障碍,对面前明明有一口摄政时期的衣柜或是一幅华托的绘画可供欣赏,却偏要跑去游山玩水的那类人,他从来都嗤之以鼻。那是因为他当时手头刚好有一笔不小的资金可供支配。亨利·马图林一方面因儿子力劝,同时也因为眼看着他那起证券交易所的朋友们一夜暴富而大为不忿,终于向潮流时势缴械投降,一点点地逐渐放弃了旧有的保守主义,认为自己没有理由不可以去随个大溜。他写信给艾略特,说他仍旧一如既往地反对投机赌博,但这却并不是赌博,这是他对于祖国用之不竭的资源财力的坚定信念。他的乐观主义是建立在健全常识的基础之上的。他看不出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挠美国的不断进步。他在信末说,他为亲爱的路易莎·布拉德利以保证金的方式购入一批可靠的证券,而且可以很高兴地告诉艾略特,路易莎现在已经赚了两万美金了。最后他说,如果艾略特想赚点小钱,而且允许他根据自己的判断相机行事的话,他有信心绝不会让他失望。最喜欢引用陈腐警句的艾略特回答说,他除了诱惑,什么都能抵御得了;其结果是,打那以后,他一反多年来在早餐桌上首先翻阅《巴黎先驱报》社交版的习惯,最先翻阅的内容变成了股票市场的行情。亨利·马图林代他所做的那些交易是如此成功,结果是艾略特不费吹灰之力,发现自己已经净赚了五万美金。
他决定把这笔收益取出来,在里维埃拉买幢房子。作为一个逃世的避难所,他选中了昂蒂布[40],此地在戛纳和蒙特卡洛之间占据了一个战略要津的位置,从这两个城市出发都能很方便地到达;至于他选中这个不久就成为上流社会时髦中心的地方,到底是出于天意抑或敏锐的直觉,那就不得而知了。住到一幢带花园的别墅里,具有一种市郊的庸俗气息,自然引起他那极端挑剔的精雅品位的反感,所以他在旧城临海的位置买下了两幢房子,合二为一,按照美国强加给冥顽不化的老旧欧洲的先进榜样,为新居装上了中央暖气系统、浴室和各种卫生设备。当时恰逢酸洗风尚正风靡一时,于是他为新居配备了经过适度酸洗的整套古老的普罗旺斯家具,为了谨慎地迁就现代风尚,家具上又全都蒙上现代的装饰性织物。他仍旧不愿意接受像毕加索和布拉克[41]这样的画家——“恐怖啊,我亲爱的伙计,真是恐怖啊!”——他认为这类画家全都是某些走火入魔的狂热分子煞有介事地炒作起来的,不过他终于觉得有理由将自己对于艺术的赞助扩展及于印象派画家了,所以在新居的墙上挂了几幅非常漂亮的印象派画作用作装饰。我记得有一幅莫奈画的河上行舟,一幅毕沙罗画的塞纳河码头和桥梁,一幅高更画的塔希提岛风景,以及一幅雷诺阿画的迷人的金发披肩的少女侧像。他的新居装修完工后真是焕然一新,明快宜人、卓尔不群而又简洁素朴,只不过这种简素一望而知是必得花费巨资才能做得到的。
此后,艾略特一生当中最为煊赫的时期就拉开了大幕。他把自己的专用名厨从巴黎带过来,不久他府上提供的美味佳肴就拥有了里维埃拉首屈一指的盛誉。他给自己的管家和男仆定制了肩上有金色背带的白色制服,他请起客来气派十足,却又从不会过头,越过趣味高雅的限度。地中海的海滨麇集了欧洲各国的王室贵胄:有些是因为喜欢当地的气候,有些是正在流亡,有些则是因为声名狼藉的过去或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使他们觉得住在国外更加便当。其中有俄罗斯的罗曼诺夫皇族,有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皇族,有西班牙的波旁王族[42],有两个西西里王族和一个帕尔马王族;有温莎王室[43]和布拉干萨王室[44]的几位王子;有来自瑞典和希腊的王室成员,艾略特统统倾力招待。还有来自奥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以及比利时的众多并无王室血统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侯爵和侯爵夫人们,艾略特也统统倾力招待。冬季,瑞典国王和丹麦国王会来海滨巡幸小住;西班牙的阿方索[45]也时不时地匆匆来此一游,艾略特无不倾情招待。对于他向这些尊贵人物鞠躬致意的派头,我一直都是钦佩不已:他既表现得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同时又不失一个号称人生而平等的国家的公民所应有的独立风范。
那时候,在多年的东奔西走、四海为家之后,我在费拉角买了一处房产,因此就经常能够跟艾略特见面。承蒙他青眼相加,不佞的身价竟也已经大为提高,有时候他竟然肯屈尊请我参加他某些最为盛大的社交宴会。
“权当来帮我个忙吧,我亲爱的伙计。”他会这么说,“我当然跟你一样清楚,那些王室贵胄们只会彻底破坏一次社交宴会的气氛。可别人却一心想见到他们,身为主人,我自认还是有必要对这些可怜的家伙稍稍关心一下的。虽说老天知道他们根本就不配。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家伙;只会利用你,而等到不再需要利用你时,就会当你是件穿破了的衬衫一样扔在一边;他们会毫无愧疚地从你手里接受数不胜数的大恩小惠,可是没有一个人肯走到马路对面去为你做一丁点儿小事作为报答。”
艾略特已经煞费苦心地跟当地的头面人物建立起良好的关系,所以本区的区长、主教管区的主教——在助理主教的陪同下——也经常是他的座上客。主教大人在进入教会之前曾是位骑兵军官,大战[46]期间指挥过一个骑兵团;是个红脸膛、胖墩墩的壮汉,一张口就是军旅行伍当中养成的粗豪用语,而他那位一丝不苟、面如死灰的助理主教则如坐针毡,唯恐他的上司说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下流话来。他面带不以为然的微笑听他的上司乐此不疲地大讲自己自鸣得意的各种故事。不过,主教大人在教区管理方面其实是胜任有余的,而且他在布道台上的雄辩口才之打动人心,丝毫不亚于他在午宴席上的俏皮打趣之令人解颐。他赞赏艾略特对教会的虔诚信奉和慷慨布施,也喜欢他的蔼然可亲和餐桌上的美酒佳肴,两人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因此,艾略特满可以自鸣得意地宣称自己在僧俗两界全都混得如鱼得水,或者如果准我冒昧地妄说一句的话:在上帝和玛门[47]之间达成了非常令人满意的工作安排。
艾略特对自己的新居甚为得意,急于想让姐姐看到;他总觉得姐姐对自己的赞许当中带有一定的保留,所以很想让她亲眼看看他如今生活起居的派头以及跟他过从甚密的那些贵胄名流。这将是对她那点保留态度的明确答复。她将不得不衷心承认他确实是大获成功了。他写信给姐姐,邀请她跟格雷和伊莎贝尔一道前来做客,而且并不跟他住在一起,因为他家里没有地方,而是作为他的客人住在附近的Hõtel du Cap[48]。布拉德利太太回信说,她已经过了旅行的年纪,因为健康状况实在欠佳,自觉还是待在家里的好;再说了,格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芝加哥,因为生意兴旺发达,他正大把大把地赚钱,所以不得不待在原地不动。艾略特跟姐姐的感情颇深,她的回信让他受惊不小,于是写信给伊莎贝尔询问详情。外甥女回了个电报,说她母亲身体虽然欠佳,每周得有一天时间卧床,却并无紧迫的危险,老实说,只要处处当心,再活上很长时间也是大有可能的;可是格雷却需要休息,而且还有老爷子在那儿掌控大局,格雷大可以出来度个假期;所以,今年虽说是脱不开身,明年夏天她跟格雷很可以来欧洲玩上一段时间。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股市崩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