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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部
2
我一到土伦警察局的总部,马上被引进总督察的办公室。总督察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一个又黑又粗的大块头,面色阴沉,我觉得是个科西嘉人。也许是习惯使然,他向我投来满怀猜疑的一瞥;不过注意到我未雨绸缪,特意佩戴在纽孔里的荣誉勋位勋章后,就假意殷勤地一笑,请我坐下,忙不迭地道歉,说是劳动我这样一位有身份的大人物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也换上相似的口吻,向他保证,但有能效犬马之劳之处,我是不胜荣幸之至。然后我们就进入主题,谈起正经事来,他又恢复到先前唐突而且相当无礼的态度。看着放在他面前的几份文件,他说:
“这是件很不光彩的丑事。看来这个姓麦克唐纳的女人真是声名狼藉。酗酒、吸毒,而且是个慕男狂。她不但跟船上下来的水手睡觉,对本地的流氓无赖也是来者不拒。像您这样年高德劭、倍受尊敬的大人物,怎么会跟这么个烂污货混到一起的?”
我本想正告他,这不关他的事,不过,依据我勤勉熟读的几百本侦探小说的经验,我觉得对待警察还是客客气气的比较好。
“我对她知之甚少。我是在芝加哥认识她的,当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后来她在那儿嫁了个很有地位的人。大约一年多前,通过她跟我的几位共同的朋友,我在巴黎又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之前我一直还在琢磨,他们到底是怎么把我跟索菲联系在一起的,这时,他把一本书推到了我面前。
“这本书是在她房间里找到的。如果您肯费心看看上面的题词的话,就可以看出您跟她的关系绝不像您自称的那么泛泛而已了。”
书就是我那部小说的法译本,当时她在书店的橱窗里看到,请我在上面写几个字的。我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写了那句“Mignonne,allons voir si la rose[2]”,因为那是我当时提笔最先想到的一行诗句。当然这看上去感觉确实怪亲热的。
“如果您是在暗示我是她的情人,那您就错了。”
“这不关我的事,”他回答,然后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亮光,“而且我丝毫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必须补充说明一句,以我所听到的这个女人的癖性,我应该说您也并非她喜欢的那一类型。可是同样明显的是,您对于一个完全的陌生人是绝不会称呼她为mignonne[3]的。”
“这行诗,monsieur le commissaire[4],是龙萨一首脍炙人口的短诗的首行,龙萨的作品,我敢肯定像您这样受过教育、有文化修养的人应该是非常熟悉的。我之所以将这行诗题赠给她,是因为我深信她知道这首诗并能回忆起后面的诗句,而那几行诗又有可能向她暗示,她所过的那种生活,别的且不说,至少是有失检点的。”
“我在学校里肯定是读过龙萨的,可是我有那么多工作,忙都忙不过来,我得坦白承认,您所说的这些诗句我早就全忘光了。”
我背诵了一下该诗的第一节,清楚地知道,在我提到这位诗人之前,他肯定听都没听说过龙萨的大名,所以丝毫都不怕他会想起最后一节,那一节的内容可是很难被认为是在鼓励三从四德的。[5]
“她显然是受过一些教育的。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若干侦探小说,还有两三本诗集。有一本波德莱尔[6],有一本兰波[7],还有一本英文诗,作者是个叫作艾略特[8]的。他有名吗?”
“名气很大。”
“我可没时间读诗,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也读不懂英文诗。他要真是个好诗人,那可真是可惜了,他要是能用法语写诗,那受过教育的人就能读一读他的诗了。”
一想到我们这位总督察大人阅读《荒原》的情景,简直让我乐不可支。突然间,他把一张快照推到了我面前。
“您可知道此人是谁吗?”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拉里。他穿着一条泳裤,照片是新近拍的,我猜想应该就是之前他跟伊莎贝尔和格雷一起在迪纳尔消夏时拍的。我的第一反应是想说我不认识,因为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把拉里跟这桩可憎的事件搅和到一起,可我转念一想,如果警方查出了他的身份,我的矢口否认反倒会显得我是在刻意隐瞒什么。
“他是位美国公民,叫劳伦斯·达雷尔。”
“这是我们在这个女人的遗物中发现的唯一一张照片。他们俩是什么关系?”
“他们俩都是在芝加哥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长大的。他们是打小的朋友。”
“可这张照片是不久前新拍的,我怀疑就是在法国北部或西部的哪个海滨度假村。确切的地点很容易就能查明。这人的职业是什么?”
“是位作家。”我硬着头皮道。督察轻轻抬了抬那两条浓密的大眉毛,我猜想他并不认为干我们这一行的具有多高的道德水准。“他的生活并不依靠稿费收入。”我又补充了一句,为的是使他的职业听起来更受尊敬一些。
“他现在在哪儿?”
我再一次忍不住想说我不知道,但再一次认定这只会适得其反。法国的警方也许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他们的架构体系却能使他们毫无延误地就能把想找的人找到。
“他现在住在萨纳里。”
督察抬起头来,显然颇感兴趣。
“哪儿?”
我记得拉里跟我说奥古斯特·科泰把自己的农舍借给了他,圣诞节返回里维埃拉后,我还曾写信邀他过来跟我住几天,但他不出所料地拒绝了。我给了督察他的地址。
“我这就打电话给萨纳里,叫人把他带到这儿来。他可能挺值得审问一下的。”
我不得不觉得,督察是把他当作一个可能的嫌疑犯了,可这只能让我忍不住想笑出声来;我敢肯定拉里轻易就能证明他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我急于听到更多有关索菲悲惨结局的详情,可是督察告诉我的也并不比我已经知道的多出多少细节来。是两个渔夫把尸体捞上来的。所谓的赤身裸体,不过是当地警察浪漫主义的夸大其词。凶手把紧身褡和胸罩都留了下来。如果索菲的穿着跟我上次见过的一样,那么凶手也不过剥掉了她的宽松长裤和针织套衫。由于无法确认她的身份,警方就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小段描述,征求知情人。见报后,一个女人来到警局提供情报,她在一条偏街陋巷里经营一家很小的寄宿公寓,法国人直接管这个叫maison de passe[9],男人可以随便往这儿带女人或男孩。她本来就是警方的眼线,警方好随时掌握到她这儿来的都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索菲已经从我上次见她时住的那家码头旅馆被撵了出来,因为她的行为实在太不像话,就连一贯眼睁眼闭的客店老板都看不下去了。然后她就找到上面提到的女人,想在她那儿租下一间卧房外带一个小起坐间。把房间当钟点房,一晚上租个两三回出去更有利可图,不过索菲出的租金相当慷慨,那女人也就答应按月把房间租给她。这次她到警局报告她的房客已经失踪了有好几天了,她原本并未放在心上,以为房客是去了马赛或自由城[10],最近英国的舰队刚刚开到了那里,这可是对于整个沿海区域的女人——不论年轻还是年老——都大有吸引力的一桩盛事;可是她读了报上关于死者的描述后,觉得很可能就是她那位房客。警方带她去辨认了尸体,她在稍稍犹豫后,声称那就是索菲·麦克唐纳。
“可是既然尸体已经得到辨认,您还要我来干什么呢?”
“贝莱夫人是位非常可敬的女人,而且品行卓越,”督察道,“可是她有可能出于我们不得而知的原因将尸体指认为那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死者也应该请某位跟她关系更加密切的证人前来看看,以使事实得以确认。”
“您觉得有可能抓到凶手吗?”
督察耸了耸他那宽阔肥厚的肩膀。
“我们当然正在调查。已经审问了她经常出没的几个酒吧里的一些人。她有可能是被某个争风吃醋的水手杀害的,而此人可能已经随船离开了港口;也有可能是被某个流氓给谋财害命的。貌似她身上总带着一笔在那些家伙看来数目不小的现金。可能有些人对于谁是杀害她的元凶已经有了强烈的怀疑,但是在她平常出没的那些圈子里,除非是对自己有利,否则是不大会有人主动说出来的。像她这样一直跟这帮歹徒恶棍混在一起,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完全意料之中的事。”
我也无言以对。督察请我明天早上九点钟再过来一趟,届时他应该已经跟“照片中的这位绅士”见过面了,之后就由一个警察带我们到最近的停尸房去辨认尸体。
“她下葬的事该如何办理?”
“如果验明正身后,你们承认是死者的朋友并准备承担丧葬的费用,你们将得到必要的授权。”
“我确信达雷尔先生和在下都会希望死者尽快入土为安。”
“我完全理解。这实在是个悲惨的故事,这可怜的女人最好能毫无耽搁地尽快安息。这倒也提醒了我,我这里有位丧葬承办人的名片,他会为您妥善安排好这件事情,收费合理,效率极高。我再在这上头写几个字吧,好叫他竭诚为您效劳。”
我敢肯定他会在这笔丧葬费上拿到回扣,不过我还是热情地谢了他,在他拿姿作态、毕恭毕敬地送我出门后,我就直接去了名片上的那个地址。那位丧葬承办人看起来颇为精明干练。我选了一副棺材,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贵的,同时接受了他的提议,从他熟识的花店里订购两三个花圈——“免得先生必须亲自履行一项痛苦的义务,并向死者表示敬意,”他说——并且约好柩车第二天下午两点开到停尸房。我不由得深为钦佩他办事的高效和老到,因为他接下来马上又告诉我,墓地的安排也无须我亲自费心,一切必需的事务他都可以为我代劳,而且“我想夫人是位新教徒吧”,如果我有此愿望,他还可以帮我请一位新教牧师等在墓地里,宣读葬礼祷词[11]。不过,由于他跟我素昧平生,而且我还是个外国人,如果他请我帮忙预先给他开张支票的话,想来我也不会见怪的。他报了个比我的预计要大不少的数字,显然是等我跟他讨价还价的;然而当我二话没说,掏出支票簿就把支票如数开给他以后,他脸上现出的神情就非但是惊讶,简直都有点失望了。
我在一家旅馆开了个房间,第二天早上又去了趟警局。他们让我等了一段时间,然后被请进了总督察的办公室。我发现拉里就坐在我昨天坐的那把椅子上,神情黯然,满脸伤痛。督察兴高采烈地对我表示欢迎。仿佛我是他失散多年的一个兄弟。
“啊,mon cher monsieur[12],您的朋友已经极其坦率地回答了我出于职责向他提出的所有问题。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陈述,即他已经有十八个月的时间没有见过这个可怜的女人了。他非常令人满意地交代了他上个礼拜的具体行踪,以及他的照片何以出现在这个女人房间里的事实。照片拍摄于迪纳尔,有一天他跟这个女人一起吃午饭时,口袋里碰巧正揣着这张照片。我从迪纳尔收到的有关这位年轻人的报告非常之好,再者说了,我倒不是有意卖弄,我可是颇有些识人之智的;深信他绝不可能犯下这种性质的罪行。我不揣冒昧向他表达了同情和慰问,因为一位打小就认识的好朋友,在一个具有各种美德的富足家庭中长大,结局竟会如此糟糕。不过,这就是人生。而现在,我亲爱的先生们,我的一位下属将陪同二位前往停尸房,在你们认领了尸体之后,你们的时间就尽可由你们自由支配了。去好好吃顿午饭吧。我这儿有一张土伦最好的餐厅的名片,我只需在上面写上两个字,餐厅的patron[13]就会竭诚为你们服务的。在经历过这番痛苦的经验之后,一瓶好酒对二位都将会大有益处的。”
他现在的的确确是表现出善意了。我们跟一个警察步行前往停尸间。那地方的生意并不兴隆。只在一块板上停放了一具尸体。我们走上前去,停尸间的管理员把头部的盖布揭开。那副模样可并不好看。海水已经将染成银色的鬈发泡直了,湿乎乎地紧贴在颅骨上。脸肿胀得厉害,看上去实在是吓人,但毫无疑问,那就是索菲。管理员把盖布又往下拉了拉,让我们看到那道横过咽喉,从一边耳朵底下直开到另一边耳朵底下的骇人伤口,我们还是但愿没看到的好。
回到警局。总督察正忙着,我们把不得不说的证词都讲给了一位助理听;他要我们稍等,不久就拿了必要的文件过来。我们带着文件去找那位丧葬承办人。
“咱们还是先去喝一杯吧。”我说。
自打我们离开警局前往停尸间,除了从那儿回来后他声称那具尸体确系索菲·麦克唐纳以外,拉里始终一言未发。我领他来到码头上,就在我曾跟索菲见过一面的那家咖啡馆坐下来。海上正刮着强劲的密史脱拉风[14],平时波平如镜的港口内翻腾着白色的水沫。停泊的渔船都在轻轻地摇晃。太阳明亮地照耀着,跟每次密史脱拉风刮起时一样,眼中看到的每一样物体都具有了一种特别的闪闪发光的锐度,就好像是透过望远镜聚焦了去看,清晰度远超过平常,目光所及的任何东西都带上了一种刺激神经的、勃勃跳动的律动感。我喝了一杯白兰地加苏打水,可是我给拉里叫的那一杯他碰都没碰。他闷闷不乐地一声不吭,我也没去打搅他。
过了一会儿,我看了看表。
“咱们还是去吃点东西吧,”我说,“两点钟得到停尸房去。”
“我饿了,我根本就没吃早饭。”
从总督察的外表判断,他是懂得好吃好喝的,我就带拉里去了他推荐给我们的那家餐厅。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就叫了份煎蛋卷和一客烤龙虾,然后把酒单要来,仍旧遵照督察大人的忠告,选了一种陈年葡萄酒。酒上来之后,我给拉里倒了一杯。
“你一定得把它喝下去,”我说,“它也许能让你想起某个可以说说的话题。”
他乖乖地照做了。
“甘尼沙大师常说,沉默也是一种对话。”他喃喃道。
“这让人想起剑桥大学那些学监们的一次欢快雅集。”
“恐怕你得单独承担这次丧葬的费用了,”他道,“我是身无分文了。”
“我本来就有此准备。”我回答道。然后,我才意识到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你不会是当真已经干出蠢事了吧?”
他一度没有搭腔。我注意到他眼睛里那古怪而又揶揄的神情。
“除了开船前必要的用度之外,一分都不剩了。”
“什么船?”
“我在萨纳里的农舍隔壁住的是一家货轮公司的马赛代理人,他们的航线往返于近东和纽约之间。他们从亚历山大港拍电报给他,说有条开往马赛的货船上有一两个水手生了病,不得不暂时留在了那里,要求他再招两个替工。他跟我是哥儿们,已经答应肯定把我弄上船。我把自己那辆旧雪铁龙送给了他当作临别纪念。等我上船之后,除了身上的衣服和手提包里的几样东西以外,就真是一无所有了。”
“哼,反正那是你的钱。你是个年满二十一岁的白种自由人[15]。”
“自由这个字眼用得很对。我这辈子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开心和独立。到了纽约以后,我就能拿到水手的薪水,这笔钱足够我维持到找到一份工作了。”
“你要写的书呢?”
“哦,已经写好而且印好了。我开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你一两天内应该就能收到了。”
“谢谢。”
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我们在友善的沉默中吃完午饭。我叫了咖啡。拉里点起烟斗,我点燃一根雪茄。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感觉到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他自己的眼睛里闪着顽皮的火花。
“你要是想骂我是个该死的傻瓜,请别犹豫。我丝毫都不会介意的。”
“不,我并不特别想。我只是在琢磨,你要是也跟别人一样结婚生子的话,你的生活方式会不会因此而更完美一些。”
他微微一笑。我肯定已经说过不下二十次他笑起来有多美,是多么亲切、甜美而又满怀信任,充分反映出他那迷人个性中的坦率和真诚;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因为现在除了上述的种种以外,他的微笑中还含有某种抱憾和温柔的况味。
“现在已经太迟了。我这辈子碰到的唯一我可能娶的女人就是可怜的索菲。”
我满怀诧异地望着他。
“她拥有一个可爱的灵魂,充满热情、抱负远大而又慷慨大方。她的理想就是高尚无私。就连最后她寻求毁灭的方式都带有一种悲剧性的高贵意味。”
我没有做声。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他这番奇怪的断语。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我问。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实话告诉你吧,当初我经常跑到她祖父家,我们一起在那棵榆树底下读诗的时候,我真是没想到在这个瘦皮猴的内心深处竟然埋藏着灵魂之美的种子。”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只字不提伊莎贝尔,这可真是让我大为惊讶了。他不可能忘记他曾正式跟她订过婚,所以我也只能猜想,以他现在的眼光看来,那段插曲只不过是两个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年轻人不计后果所做的傻事。我愿意相信,他可能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伊莎贝尔一直都因为苦恋着他而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我们也该走了。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那辆车已经非常破旧了,我们开车前往停尸间。那位丧葬承办人倒是说到做到:每样事务都已安排得井井有条,在那片过分明艳的天光下,烈风把墓地的柏树都吹弯了腰,为葬礼增添了最后一抹恐怖的气氛。诸事完毕后,丧葬承办人热忱地握了握我们的手。
“两位先生,希望你们感到满意。丧事办得非常好。”
“是很好。”我说。
“请先生不要忘记,但有差遣,在下随时乐意效劳。路远也没关系。”
我谢了他。走到墓园门口的时候,拉里问我是否还有什么想要他做的。
“没有了。”
“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
“把我捎到宾馆,好吗?”
车开的过程中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车到旅馆,我下来,我们握了握手,他就开走了。我付了账,拿上我的手提箱,叫了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我也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