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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部
5
我仍时不时地见到苏珊·卢维耶,一直到她人生境遇中一个意想不到的变化导致她离开巴黎,嗣后她也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不见了。有天下午,大致是在我刚讲述的这些事情发生的两年之后,我在奥德翁剧院回廊里愉快地浏览了一个钟头的新书之后,因为一时无事可做,就想不如去看望一下苏珊。我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了。她打开房门的时候,拇指上套着块调色板,嘴里衔着支画笔,穿着件油彩斑驳的工作服。
“Ah,c'est vous,cher ami. Entrez,je vous en prie.[27]”
我对她这么正式的称呼稍稍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我们平常说话基本上都是“你我”相称的,不过我还是照常走进了那个兼作客厅和画室的小房间。画架上绷着一块画布。
“我都要忙死了,简直是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不过还是请你先坐下,我得继续干我的活儿。我一分钟都不能浪费。说来你都不会相信,我就要在迈耶海姆画廊举办一个个人画展,我必须为此画出三十幅画来。”
“在迈耶海姆画廊?太棒了。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迈耶海姆可不是那些靠不住的小画商,在塞纳路上开一爿小店,随时都会因为付不起租金而关门大吉。迈耶海姆在塞纳路富人区的那一侧有一家堂皇的画廊,在国际上都大有名望。一位画家若是被他看中,就意味着很快就会发大财了。
“阿希尔先生带他来看我的作品,他觉得我很有天分。”
“λ d'autres,ma vieille,”我回答道,我想这句话最好是翻译成:“鬼才相信呢,老姑娘。”
她斜睨了我一眼,咯咯笑了起来。
“我就要结婚了。”
“跟迈耶海姆?”
“别犯傻了。”她把画笔和调色板全都放下来,“我都苦干了一整天了,也该休息休息啦。咱们一起喝一小杯波尔图,我把事情的原委全都告诉你。”
法国生活的一个不大令人愉快的特征,就是你往往得被迫在某一不合时宜的时刻喝上一杯酸溜溜的波尔图。你必须认命。苏珊拿来一瓶酒和两个杯子,把酒满上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坐了下来。
“我一直站了有好几个钟头,我那静脉曲张的血管都开始痛了。好吧,事情是这样的。阿希尔先生的妻子今年年初去世了。她是个好女人,也是个好天主教徒,但阿希尔先生跟她结婚可不是出于自愿,他娶她是因为那是笔好买卖,所以虽然他器重她、尊敬她,但要是说她的弃世让他多么伤心欲绝,那可就是言过其实了。他儿子已经结了门很好的亲事,在公司里也干得非常不错;他女儿的婚事也已经安排妥当,就要嫁给一位伯爵,诚然是个比利时人,伯爵的成色却是货真价实,在那慕尔[28]附近拥有一幢非常漂亮的别墅。阿希尔先生认为,他可怜的妻子绝不会希望因为自己而耽误了两个年轻人的幸福,所以尽管仍在服丧期间,一俟财务方面的安排全部妥帖之后,婚礼就马上举行。这么一来,里尔的那幢大宅子里就只剩下阿希尔先生孤零零一个人了,他需要一个女人,不但保证他生活起居的舒适,而且要料理他的地位所必然要求的重要的家庭事务。长话短说吧,他已经请我填补他那可怜的妻子的位置,用他自己入情入理的话来说就是:‘我第一次结婚是为了消弭两家敌对公司之间的竞争,为此我并不感到后悔;但没有理由我的第二次婚姻就不该是为了让我自己高兴。’”
“恭喜,恭喜。”我说。
“显然我会因此而丧失自己的自由。我一直都很享受自己的自由生活。可是你也得为自己的将来考虑。就咱们私下里说说,实不相瞒,我都已经是四十开外的人了;而阿希尔先生正处在一个危险的年龄段:他要是突然之间头脑发热,追求起了某个二十岁的姑娘来,我可怎么办?而且我还得替我的女儿着想。她已经十六岁了,肯定会出落得跟她父亲一样漂亮。我让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可是明摆在面前的事实却不容否认,她是既没有当演员的天分,也不像她可怜的母亲那样具备成为一个妓女的性情。那么我要问了,她还能有什么指望呢?也就只能当个女秘书,或是在邮局里谋个差事。阿希尔先生已经非常慷慨地同意让她跟我们住在一起,并且答应给她一笔丰厚的dot[29],这么一来她将来就能嫁个好人家了。相信我,我亲爱的朋友,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但是婚姻仍旧是一个女人能够从事的最令人满意的职业。为了我女儿的幸福着想,我显然也得毫不犹豫地答应阿希尔先生的求婚,即便是以牺牲某种特定的满足为代价,反正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种满足本来也就越来越难以获得了[30]。所以我必须告诉你,等我结婚以后,我将绝对地恪守妇道(d'une vertu farouche),因为我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婚姻幸福的唯一基础就是夫妻双方的绝对忠诚。”
“真是非常高尚的道德情操,我的美人儿。”我说,“那么阿希尔先生还会继续每两周一次来巴黎出公差吗?”
“Oh,la la,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的小宝贝儿?在阿希尔先生向我求婚时,我跟他讲的第一件事就是:‘现在给我听好,我亲爱的,你来巴黎开董事会的时候,无须说我也一定要跟来的。你一个人在这儿我可不放心。’‘你无法想象在我这个岁数还能做出什么荒唐事吧。’他回答道。‘阿希尔先生,’我对他说,‘你呢,是个正当年富力强的男人,而且我比谁都清楚,你天性热情奔放。你风度翩翩、相貌堂堂,赢得女人欢心的特质你样样具备;简而言之,你最好是不要有任何受到诱惑的机会。’最后,他同意把董事会的席位让给他儿子,让他代替老子来巴黎开会。阿希尔先生假装认为我不可理喻,可事实上他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苏珊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要不是男人都有这种令人无法置信的虚荣心,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所有这一切都好得很,可是这跟你在迈耶海姆画廊开个人画展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今天真有点笨头笨脑的,我可怜的朋友。我不是早就告诉你,阿希尔先生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吗?他得为他的地位着想,而且里尔的居民又是格外地鸡蛋里挑骨头。阿希尔先生希望我得到像他这样重要人物的妻子在社交界应有的地位。你知道那些外省人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喜欢伸长了鼻子,到处去刺探人家的隐私;他们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苏珊·卢维耶是何许人也?好吧,他们这就能得到他们的答案了。她是位声名卓著的画家,最近刚在迈耶海姆画廊举办的个展获得了举世瞩目而且实至名归的巨大成功。‘苏珊·卢维耶夫人,一位殖民地步兵军官的未亡人,多年来凭借我们法国妇女所特有的勇气,以自己的才华自食其力,并抚养年少失怙的美丽女儿;我们高兴地获悉,公众不久就有幸在一贯慧眼独具的迈耶海姆先生的画廊里欣赏到她那细腻的笔触与圆熟的技巧了。’”
“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竖起耳朵问道。
“这些,我亲爱的,就是阿希尔先生准备好了的前期宣传。它将刊登在法国但凡有点重要性的报纸上。他可真是太了不起了。迈耶海姆提出来的各项条款非常繁杂苛刻,可阿希尔先生眉头都没皱一下地全盘接受,只当是小事一桩。在预展时会有champagne d'honneur[31],美术部长将发表一篇洋洋洒洒的演讲,亲自宣布画展开幕,因为他欠阿希尔先生一个人情,在演讲中他将盛赞我身为一个女性的美德与作为画家的天分,最后他将宣布国家有论功行赏的职责和特权,所以已经买下一幅我的作品作为国家收藏。巴黎的各界名流都会悉数到场,而迈耶海姆将亲自负责招呼那些评论家。他已做出保证,他们的评论不仅都要讲好话,而且还要达到一定的篇幅。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平常的收入是如此菲薄,给他们个机会捞点外快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所有这些你都受之无愧,我亲爱的。你一直都是个好人。”
“Et ta sœur[32]。”她回答道,这句话很难翻译,“可是还不止这些呢。阿希尔先生还以我的名义在圣拉斐尔海滨买了幢别墅,所以我不仅将以一位著名画家,而且将以一个有产业的贵妇的身份占据我在里尔社交界的位置。再过两三年他就打算退休了,到时候我们就要像名门世家的上流人士(comme des gens bien)一样住到里维埃拉去。他可以到海上去划划船、捞捞虾,我呢,就投身于我的艺术。下面我就请你看看我的画吧。”
苏珊画画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已经度过了模仿她的各个情人不同画法的阶段,形成了属于自己的风格。她仍旧不大会画,不过获得了一种极为出色的色彩感。她给我看的风景画有她跟母亲住在安茹省时的作品,有几幅凡尔赛花园和枫丹白露森林的作品,还有巴黎郊区勾起她兴趣的街景。她的画浮光掠影,虚无缥缈,可是具有一种如花般的优美,甚至带有某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高雅趣味。
有一幅画勾起了我的兴趣,而且因为我觉得会让她高兴,就提出想把它买下来。我不记得它是叫《林间空地》还是《白色头巾》了,后来虽经过仔细检视,直到今天仍旧辨不分明。我问了价,要价也还合理,就说这画我买了。
“你真是个天使。”她叫道,“我的第一笔交易。当然你得等画展结束后才能拿到,不过我要把你已经买下它的消息在各家报纸上登一登。毕竟,做点宣传总不会有什么害处的。我很高兴你选了这一幅,我也觉得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她取出一面手镜,在镜里仔细端详着那幅画,“确实有它的魅力,”她眯起眼睛道,“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那些绿色——多么富丽同时又多么柔和!而中间的那一抹白色,是真正的神来之笔;它将整个画面糅为一体,戛戛独造、别出心裁。这是天分的表现,毫无疑问,这里蕴含着真正的天分。”
我看得出来,她在成为一位职业画家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
“好了,我的小宝贝儿,咱们的闲话已经说得够久了,我必须重新开始工作了。”
“我也必须走了。”我说。
“λ propos[33],那个可怜的拉里还跟那些红皮肤的印第安人混在一起吗?”
因为她提到上帝自己的国度[34]的子民时,一向习惯于使用这种大不敬的方式。
“据我所知还在那儿。”
“对他这么甜蜜、温柔的人儿来说,日子肯定很不好过。如果你能相信那些电影的话,那儿全都是些匪帮、牛仔和墨西哥人,那种生活也太可怕了吧。也并不是说那些牛仔就没有肉体上的魅力,对你来说倒也别有一番风味。Oh,la la!可是貌似你在纽约如果出门口袋里不揣上一把左轮手枪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
她送我走到门口,在我两颊上各吻了一下。
“我们曾在一起度过了不少美好的时光。日后多想着我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