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到得黄昏,曹家照例送菜,魏大姊便赶了来照料,打开食盒,见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春笋,一碟网油鹅肝是生料,另外还有熏鱼、醉蟹、蚶子、风鸡四个碟子,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论色已让李绅颇有酒兴了。
“曹家的菜是讲究。”魏大姊说,“这荠菜春笋,起码还有半个月才能上市,他家已经有了。”她紧接着又问,“李二爷,你什么时候吃?”
“劳你驾,叫人把菜拿到大厨房热好了,我就吃。”
“大厨房怎么能热这种细巧菜?”魏大姊略想一想说道,“只有蜜炙火方,可以上笼去蒸,其余的菜,只好在这里现热现吃。”
说着,不容李绅有何意见,掉身便走。不多一会,只见两个伙计,一个捧来一具已生旺了的炭炉,一个一手提着活腿桌子,一手提只大篮,里面装的是铁锅与作料。魏大姊跟在后面,已系上围裙,手捏一把勺子,是她自己来动手。
很快地在走廊上安好炭炉,搭好桌子,她把那碗蜜炙火方让伙计端到大厨房去回蒸,然后抹桌子,放碗筷,摆好冷荤碟子,烫上酒来,喊一声:“李二爷请来喝酒吧!”
接着,先热荠菜春笋,再炸鹅肝,支使小福儿端上桌去。方始解下围裙,拢一拢头发,洗了手进屋。
“酒菜大概够了。”她说,“留着翅丝、火方、鱼圆汤做饭菜。慢慢儿喝吧,要吃饭了,让小福儿叫我。”
说完,一扭身进了李绅卧室,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主仆二人都感诧异,李绅努一努嘴,小福儿会意,走过去探头一望,只见魏大姊是在收拾屋子,正要将一本摊开的书收拢。
“魏大姊!”小福儿急忙拦阻,“你别动二爷的书!”
魏大姊一愣,招招手将小福儿唤了进去,小声问道:“二爷的书,为什么不能动?”
“二爷正看到这儿,你把它一合上,回头二爷找不到地方了。”小福儿又说,“收书有收书的法子。”他拿起一张裁好的纸条,夹在书中,方始合拢。
“我懂了!”魏大姊说,“你伺候二爷喝酒去吧!”
“还有,写得有字的纸不能丢!反正二爷的书桌,你最好少动!”
说话的语气不太客气,李绅在外面听见了便喝一声:“小福儿!”
小福儿不敢再多说,悄悄走了出来。李绅便教训了他几句,说收拾屋子本是他的事,魏大姊好意代劳,应该感谢,何得出以这种不礼貌的态度?
“二爷别说他!”魏大姊赶出来笑道,“倒是我应该谢谢小福儿,他让我学了个乖。来!”她将小福儿一拉,“帮魏大姊去打盆水来。”
小福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打了水来,魏大姊一面抹桌子,一面跟小福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又不断指使他干这干那。神态之间,真像大姊之于幼弟。
“行了!”她说,“你把脏水端出去泼掉,到大厨房去把蒸着的火腿拿来,二爷该吃饭了。”
李绅的这顿饭,自然吃得很舒服,等他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魏大姊已将一条冒热的手巾递了过来。
“茶沏上了,在里屋,你喝茶去吧,该我跟小福儿吃饭了。”
“多谢,多谢!今天这顿饭可真好!”
说完,李绅掀起门帘,入眼一亮。卧室中收拾得井井有条,砚台、水盂都擦洗过了,七八本书叠得整整齐齐,书中都夹着纸条。坐下来拿起上面的那本,正是这天在三山街二酉堂新买的《板桥杂记》。心里不由得就想,余澹心笔下的旧院风光,善伺人意的黠婢巧妇,不道真有其人!
在堂屋,魏大姊以长姊的姿态,慈母的情意与小福儿共餐。他对蜜炙火方特感兴趣,她便一筷不动,连碗移到他面前,网油鹅肝还剩下三块,她亦都挟了到他饭碗里。
一面吃,一面小声谈话,小福儿不知不觉地,把他所知道的李绅跟绣春的情形,倾囊倒箧般都告诉了魏大姊。
吃完饭收拾桌子,魏大姊悄悄走了。到柜上看一看,交代一个得力伙计,说她有些头痛,要早早休息,凡事斟酌而行。然后回到卧室,重新洗面拢发,淡扫蛾眉,戴上银顶针,拿着针线包,重到李绅身边。
“今天可把你累着了!”李绅放下笔来,看着她问,“怎么还不睡?”
“还早。”魏大姊答说,“我看二爷袍子跟马褂上,好几个纽襻绽线了,趁早缝好它。”
“多谢,多谢!真个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还值得一声谢?”
说着,她管自己去取皮袍跟马褂,坐下来仔细检点。李绅也就不再管她,重新握起笔来。
“二爷在写什么?”她随口问说,“做文章?”
“不是,写信。”
“家信?”
“也可以说是家信。”
家信就是家信,怎么叫“也可以说”?魏大姊心中纳闷,却未问出口来。
李绅将信写完,开了信封,接着便开箱子,取了四个用桑皮包着,出自藩库的五十两银子一个的官宝,连信放在一边。然后收拾笔砚,推开书来看。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魏大姊的眼角偷觑之中,到得此时,便站起身来,去取茶碗,要替他续水。行走无声,直到一只五指用凤仙花染得鲜红夺目的白手,骤然出现在眼前,李绅方始警觉。
抬眼看时,她那双水汪汪、眼角微现鱼尾纹的凤眼,也正瞟了过来,她平时颇为庄重,在李绅心目中,是个正经能干的妇人。因此,对于她这一瞟,心中所感不是一动,而是一震。
等将茶碗续了水送来,她也就换了个位置,坐在李绅旁边的那张椅子,不过依旧低着头钉纽襻。李绅的书当然看不下去了!侧脸望去,只见她鬓如刀裁,发亮如漆,皮肤白净,只颊上有碎芝麻似的几点雀斑,反增添了几分风韵。
“魏大姊,”李绅问道,“你有没有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住到娘家来了。”她看了他一眼,仍旧低着头做活。
“你夫家姓什么?”
“姓诸。言者诸。”
“那位诸大哥过去几年了?”
她略想一想答说:“七年。”
李绅一半关切,一半奇怪:居孀七年,又无孤可抚,何以不嫁?若说守节,也不应该在娘家。
他的性情爽直,而且看样子就鲁莽些也不致遭怪,便问了出来:“魏大姊,我有句话问得冒昧,莫非你要替你那位诸大哥守一辈子?”
魏大姊不作声,但睫毛忽然眨动得很厉害,仿佛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
李绅倒有些不安,“魏大姊,”他说,“我不该问的。”
“不!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她抬起头来说,“先是为了想帮帮我爸,根本没有想到这上头,等想到了,可就晚了。”
“晚了!一点不晚。”
“真的?”
“我不骗你。”
“谁会要我呢?”魏大姊又把头低下去,“高不成,低不就。唉!”
叹气未毕,忽然惊呼,只见她赶紧将左手中指伸入口中吮着。原来不小心让针扎着指头了。
“不要紧吧?”
“这算什么!”魏大姊咬断了线头,站起身来说,“二爷,你身上这件棉袄的领子快脱线了,请换下来,我替你缝几针。”
“不!”李绅畏缩地笑道,“我最懒得换衣服。”
她看了一下说:“不换下来也不要紧,你把头抬起来。”
撂下手中的马褂,她不由分说,来替李绅缝领子。先伸手解他的衣领,两指触处,让他痒痒得已很不好受,又想到她这样下手,可能针会扎了他的脖子,更感畏怯,因而一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本意在阻止,不道失了礼,赶紧放下。
魏大姊朝他笑一笑,仍旧在解他领子上的纽扣。李绅心想,看样子她是误会了,以为他借故讨她的便宜。于是身子向后一缩,想挣脱她的手。
“别动!”魏大姊连人跟了过去,就是不放手。
“得,得!”李绅无奈,“我脱下来吧!”
魏大姊倏然敛手,退后一步,双手交握,置在胸腹之间,微偏着脸看他,虽未开口,却等于问了出来:你是怎么回事?不过一举手之劳,就这么繁难?
这一眼色的逼迫,不由得使李绅自己去解纽扣,魏大姊等他卸脱那件旧蓝绸子的薄棉袄,随即将皮袍替他披上,很快地缝好了领子,再换回皮袍。然后眼也不抬地拨灰掩炭,检点了衾枕茶水,说一声:“早早安置吧!”翩然转身而去。
她已经走到门口了,李绅才想起一件事,赶紧唤住她说:“魏大姊,魏大姊,有件事拜托。”
等她回身,他拿起桌上的一封银子、一封信,托她派人送给王二嫂。她是记惯了账的,学着识了好些字在肚子里,一看信封上“绣妹亲启”四字,脸色勃然而变。
但是,她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而且李绅也根本没有发觉她神色有异,所以她仍能从容不迫地问:“是不是明儿一定得送去?这得我自己去一趟,明天怕抽不出空。”
“不要紧,不要紧!后天也可以。”李绅在想,反正这一回跟绣春见面,已不可能,只要把自己的意思达到,早晚都不关紧要,因而又加了一句,“哪怕我走了再送也没有关系。”
“好!我知道了。”魏大姊走到门口探头外望,大声说道,“嗨,小福儿,别打盹了!帮魏大姊来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