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回来已经起更了。微醺的李绅,兴致很好,因为在曹家受到了很大的鼓励。曹的那班清客,都拿班超投笔从戎,以及其他书生筹边的故事恭维他。曹则高诵陈其年的词句:“使尔填词,何人草檄?”说是他早就觉得以李绅的捷才,不该只为他叔叔办些无关紧要的应酬文字。军前效力,一篇露布,可抵十万雄师,才不负他满腹锦绣。
不过,最能激发他雄心的,却是曹老太太的话。她也接到李煦的信,告知其事,请她劝使李绅应命。她说,这是她近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娘家的家运不振,李煦又不自检点,不卜此番进京,福祸如何?如今居然有此机会,她相信以李绅的品格才学,必能为她的女婿——平郡王讷尔苏所重用。重振陇西家声,于今有望了。而且她也许诺,只等绣春身子复原,能耐跋涉,立即就会派专人把她护送到西边,让他们团圆。
为此,李绅久已潜藏的豪情壮志,一下子被激了起来。当魏大姊来向他道贺的那一刻,正是这些情绪最昂扬的时候。
“二爷这趟去,是要带兵打仗?”
“不一定带兵打仗,不过出出主意而已。”
“那,”魏大姊说,“就是军师?”
“这也谈不到。总而言之,有个机会替皇上出力。”
“这就很难得了!能替皇上出力,谈何容易?”魏大姊又问,“二爷什么时候动身?”
“我想后天就回苏州,稍微料理料理,马上动身到青海。”
“青海在哪儿啊?”
“远了去啰!”李绅答说,“一直在西边。假如打南京一直往西走,得穿过安徽、河南、陕西、甘肃四个省份,才到青海。这还是在青海东边,倘若在青海西边,还得走好多好多路!”
听此一说,魏大姊不免胆寒,不由得问道:“青海有多大啊?”
李绅想了一下说:“大得很!至少有江苏、浙江、安徽、河南、湖北五个省份合起来那么大。”
“真有那么大!那得多少人来住啊?”
“有人倒好了,全是荒凉的地方,千里不见人烟是常事。”
魏大姊倒抽一口冷气,愣住了。
看她的脸色,李绅不免关切。“怎么?”他问,“魏大姊,你有心事?”
一语破的,她自然吃惊。不过方寸还不致乱,摇摇头说:“不是!我是替你发愁。”
“替我发愁?”李绅诧异了。
“是啊!替二爷你发愁。这么远的路,总得有个人照应你的饮食起居。可是,你那位绣姑娘,病得只剩下一副骨头,起码也得半年才能复原。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上路,朝思暮想,想你那位绣姑娘,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绅笑了。在豪气万丈的心境之下,儿女之情,旅途之愁,都看得不算回事。不过魏大姊的想法,却使他感受到关切的情意,对她的印象也就更好了。
“魏大姊,”他说,“你倒也多愁善感。不过,你不必替我发愁。我生性好游,南来北往,一个人走惯了的,就是口外,也去过两次,什么苦都吃过。那虽是二十年前的话,如今我也还相信我能吃得起那些苦。”
“这一说就不要紧了。”魏大姊闲闲问说,“二爷倒是吃过什么苦头啊?”
“多啰!连马溺都喝过。”
魏大姊心里又是一跳,不过这次心存警惕,不让它形诸颜色。
“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乐趣也很多,至今回想,吃过的苦是忘记掉了,山川之美,历历如在眼前。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良非我欺!”
魏大姊对他的话,懂一半,猜一半,知道他兴致很好,灵机一动,便即说道:“二爷倒讲点我跟小福儿听听。”
“好啊!”李绅沉吟着,要找个开头的地方。
“慢点!”魏大姊放下手里在纳的鞋底,站起身来,“亲戚家送了一坛自己酿的酒,我爹说还不错,我取来给二爷尝尝。”
“好啊!”李绅欣然许诺。
“走!小福儿帮我拿酒去。”
去了好半天才来,不光是酒,还有个食盒,打开来看里面是一碟盐水鸭,一碟肴肉,另外一个小小的藤箩筐,满盛着盐炒瘦壳小花生,再有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好香的韭菜味儿。
“这一顿消夜不坏!”李绅起身去开酒坛,盖子一揭,糟香直冲,倒出来看,却是乳色的新酒,试尝一口,酒味亦颇不恶,随即吟道,“‘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
等他转回身来,只见魏大姊已指挥小福儿,将一张条几移到了炉火旁边,安设杯盘。她将包子跟花生挪到一边说道:“这是我跟小福儿的。”
“你何不也陪我喝一杯?”
魏大姊想一想,点点头说:“我倒也想喝点酒。”
于是李绅一面喝酒,一面谈塞外风光。小福儿找了张小板凳来坐,剥着花生,舒舒服服地听着。魏大姊可不像他那么悠闲,一面装得聚精会神在听,一面不断得找李绅不注意时,替他斟酒。
这种家酿,又香又甜,很容易上口,而后劲极大。李绅因为谈兴正豪,先不在意,等自觉有了六七分酒意,却又贪杯,舍不得放下,兼以魏大姊殷勤相劝,不知不觉地望出去的人影都变成双了。
魏大姊转眼去看,小福儿的一双眼睛,亦快将闭上,心想是时候了,不必再费工夫吧!
于是,她说:“二爷,你不能喝了,快醉了!”
“没有醉,没有醉!”李绅悠悠晃晃地站起身来,只觉地板发软,便在脚上使一使劲,想把自己稳住。
哪知不使劲还好,一使上劲,重心越发不稳。魏大姊一声“不好”尚未喊出口,他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将小福儿吓得直跳了起来。
“二爷摔着了没有?”魏大姊忙上前相扶。
“没有,没有!”李绅还在充英雄,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小福儿是伺惯了的,一言不发,走到李绅身后,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往上一提,然后一弯腰,伸出脑袋,左手一绕,把李绅的左臂搭到肩上拉住,右手扶着他的身子。李绅便身不由己让他扶到了床前放倒。
“二爷的酒可喝得不少。”魏大姊说,“只怕要吐。”
“要吐早吐了。”小福儿答说,“二爷喝酒不大吐,也不闹,喝醉了睡大觉。”
“酒品倒不坏,你也睡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小福儿愣了一下,心想:你不走,我怎么睡?
“你别管!”魏大姊只顾自己说,“我不放心!回头醒了要茶要水,不小心把油灯打翻了,着起火来,怎么得了!我家的房子不值,客人的性命要紧。”
“不要紧!”小福儿没有听清她的话,顺口答说,“把灯灭了好了,二爷向来灭灯睡觉。”
“没有灯,摔了怎么办?已经摔了一跤,不能再摔了。你别管吧!大姊疼你,代你当差,你管你睡去!”说着,她伸出手来在小福儿后脖子上拍了一巴掌。
小福儿也实在倦不可当了,既然魏大姊有此一番好意乐得躲懒,自回对面屋子里去睡。
魏大姊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定定神通前彻后地想了一遍,盘算妥当,开始动手。第一件紧要之事是将这个西跨院的门关紧闩上。
然后收拾残肴,检点火烛。又到堂屋里站了一会儿,但听小福儿鼻息如雷,恍然大悟,怪不得李绅不愿小福儿在他床前打地铺。看样子他这一觉,非到天亮不会醒。
等关紧房门,看到床,方始失悔,盘算得再妥当,到底还有漏失,应该趁小福儿未走之时,为李绅脱衣睡好。此刻说不得只好自己累一点了。
他的衣服不是脱下来,而是剥下来的,等剥得剩一套小褂裤,才替他盖上被子,推向里床。这一番折腾,着实累人,她坐下来一面喘息,一面拔金钗,卸耳环。最后拨小了灯,面对着床,解衣卸裙,脱得只剩下一个肚兜,一件亵衣,轻轻掩上床去,拉开被子与李绅同衾共枕了。
遥听围墙外,更锣自远而近,恰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