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道不完的别后相思,说不尽的塞外风光。直到第四天下午,李煦在沧浪亭设席为李绅接风,才能细谈公事。
同席的只得四个人,李家叔侄以外,另有两个李煦的幕友,一个叫沈宜士,籍隶浙江山阴,精于筹算;一个叫李果,字客山,本地人,专为李煦应酬各方宾客。这两个人都称得起笃行君子,在李家的门客中,也只有这两个人跟李绅谈得来,所以李煦特为邀他们来作陪。
叙过契阔,主客四人相将入席,不分上下,随意落座。李煦端起酒杯,第一句话就说:“缙之,你老叔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干了再说。”
一干了杯,即表示对他的“不情之请”,做了承诺,但李煦已先一饮而尽,举空杯相照,李绅就不能不干了。
“缙之,那四万件棉袄,你都交给我办吧!”
是这么一个“不情之请”,李绅大出意外。公文中说得明明白白,委托苏州、杭州两织造衙门,各办丝棉袄两万,价款亦由江苏、浙江两藩司衙门分垫。李绅又何得擅做主张?
李果本性喜欢急人之急,看李绅面有难色,体谅到他的处境确有无法应命之苦,便开口替他解围。
李煦字旭东,门客都称他“旭公”。李果很率直地说:“旭公,此事非缙之兄所能做主,得另作计议。”
“吾从众!”李煦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双手相叠,搁在鼓起来的肚子上。
他这个姿态是李绅看惯了的,只是感想不同。当李煦精力旺盛时,出现这样的姿态,自然而然地会使人感受到他作为一个最终裁定者的权威。而此刻白发满头,与他的双目炯炯不甚调和,所予人的感觉是,他在求援,他渴望着能有一个使他一手经理这批军服的办法出现。
就为了这一感觉,李绅提出一个他本人不喜欢的建议:“我想,或者可以跟孙三叔商量,请他自己表示,将这个差使,让给大叔一个人来办。”
所谓“孙三叔”即指杭州织造孙文成。“这是釜底抽薪之计,”李果接口,“我赞成。”
“宜士先生以为如何?”
沈宜士是典型的“绍兴师爷”的派头,三思而言,言必有中。此时先喝口酒,拈块风鸡咬了一口,咀嚼了一会儿,方始开口。
“李、曹、孙三家如一家,这件事情孙家情让,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其中有一层关碍,只怕孙家肯让,浙江的巡抚跟藩司也不肯让。”沈宜士略停一下,又说,“列公请想,大将军派下来的差使,谁不想巴结?”
画龙点睛在最后一语,座中无不恍然大悟。浙江拿这个差使办好了,不见得有何好处,但如转到江苏来办,不知其中有此情让的委曲,只道浙江怠慢这个差使,倘或抚远大将军因此恼怒,浙江的织造、巡抚、藩司的前程,当然就此断送了。
“看起来不行了!不过,”李煦皱着眉说,“如果有这八万银子周转,我的几个关都可以过去了。”
“法子不是没有。”沈宜士慢条斯理地说,“这个法子叫作让利不让名。表面上,孙织造承办,暗地里将浙江的款子转过来,东西由这里办好,悄悄送到浙江再装船。不过,也不能全数拿过来,浙江自己要办一部分,才能遮人耳目。”
“是,是!”李煦眉目舒展地说,“此计大妙!如果文成肯让四分之三给我最好,不然就平分着办。”接着叫一声,“缙之!”
不必明言,便能意会,李绅慨然答说:“孙三叔那里,自然我去商量。事不宜迟,我明天就走。”
“也不必这么匆忙。”李煦急忙说道,“你好好歇几天再说。”
“事情要办就得快。”李果插进来说,“我陪缙之兄一起去走一趟,顺便逛逛西湖。”
“这倒也使得!”
李煦说了这一句,随即离席,亲自关照二总管温世隆,将他平日来往扬州、镇江、常州各地的一艘坐船,赶紧收拾干净,帷帐衾褥,皆备新品,又分派随行的厨子听差,直以上宾之礼相待。
回到席间,愁怀一去,天公恰又作美,来了一场阵头雨,炎暑顿消、神清气爽,酒兴谈兴,更加好了。
话题很自然地落到抚远大将军恂郡王身上。李果问道:“都道储位已定,又说皇上有禅位之意。缙之兄,你如今是大将军麾下的上客,朝夕过从,想来总知道这些至秘极密?”
李绅笑道:“既是‘至秘极密’,我何可妄言,不过储位已定,实在已算不了什么秘密。皇上的朱谕,我亦见过一通,谆谆以宽厚御民为勉,期望大将军能做仁君的意思,是很殷切的。”
“既然如此,去年万寿节前,太仓王相国奏请建储,何以又获严谴?”
“这是皇上的深意。一建了储,东宫体制在诸王之上。岁时令节,诸王见太子行二跪六叩礼,你想恂郡王的同母兄四阿哥雍亲王,心里是什么味道?”
“雍亲王为人尖刻。”李煦插进来说,“不立恂郡王为太子,一则是这一来体制所关,无法跟弟兄亲近;再则就是怕雍亲王心里不服。皇上深谋远虑,计出万全。大清朝福祚绵长,真正我辈何幸而逢此盛世!”
说罢满饮一杯,大家也都陪他干了,李果一面为大家斟酒,一面问道:“缙之兄,禅位之说如何?”
“这一层很难说,不过皇上已下了好几年的功夫,把他即位以来的大事,按年追叙,以备嗣君奉为南针。或许等皇上将这件大事办妥了,还要当个几十年的太上皇,亦未可知。”
“这可真是自有载籍所未有的盛举!缙之兄,我倒还要请教。恂郡王到底有何长处,皇上何以独中意于这位阿哥?”
李绅想了一下答说:“皇上中意于恂郡王,就因为他跟他的同母兄雍亲王,是极端相反的性情。”
原来恂郡王赋性仁厚,从小对兄恭敬,对弟友爱,因而最蒙父皇钟爱。自从太子两次被废,弟兄之间公认的,最能干的皇八子乘机而起,居然获得原来拥护太子的一班椒房贵戚、元老重臣的支持。弟兄之中,包括皇长子、皇九子、皇十子,以及现在的恂郡王,亦无不倾心。众望所归,宾客如云,俨然东宫气象了。
但在皇帝看来,皇子中最不合继承大位资格的,就是皇八子。因为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是籍没入官的罪人之女,如果他做了皇帝,皇三子诚亲王、皇四子雍亲王,还可能有皇五子恒亲王,都不会甘服,束甲相攻的骨肉之祸,必不可免。
还有一层为皇帝所深恶的是,皇八子的福晋,既妒且悍,所以皇八子一直没有儿子,如果是他继承了皇位,一传而绝,将来选取嗣子,必生严重的纠纷。因此,凡有大臣称道皇八子贤能,即不为皇帝所喜;但另一方面,却又用皇八子管理内务府,用意在显示他的这个儿子,可为大臣,不可为君。
见此光景,颇有自知之明的皇八子,绝了想君临天下的念头,决定在兄弟之中,挑一个人去支持,以成拥立之功,长保富贵安乐。
他心目中有两个人,一个是皇九子,一个是皇十四子。结果挑中了后者,最大的原因是,迎合皇帝的心理。
这一来,就更加强了传位于皇十四子的决心,因为皇八子眼前让贤,将来自必尽心辅佐,外而治国,内而消弭骨肉间的猜疑,有他参赞,更可放心。
“总而言之,皇上认为只有传位给恂郡王,才无后患。当然,恂郡王的德与才,亦足以成为明主。加以年力正富,一旦接位,起码有三十年太平天下。”
“有道理,有道理!”久未发言的沈宜士连连点头,然后提出一个疑问,“民间的大户人家,如果遇到这种承家顶门户的大事,总也要找几个大儿子商量商量,不知道跟几位亲王商量过没有?”
“问得好!”李绅答说,“照我猜想,诚亲王、雍亲王、恒亲王,还有皇七子淳郡王都商量过的。”
“照此说来,乾坤已经大定。将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缙之兄飞黄腾达,指日可期。”
李绅淡于名利,对沈宜士的恭维,不甚入耳,所以矜持地微笑不答。李煦却大为兴奋,有一段锦绣前程,可以描画。
“我们曹、李两家,这几年的家运,坏极、坏极!不过,我看得比较远,所以一切都能泰然处之。恂郡王一旦登了大宝,我们那位姑爷平郡王是他在塞外同生死、共甘苦的弟兄,必定要得意的,加以缙之是从龙之臣,三五年工夫就可以戴红顶子。两位请想,我眼前这点坎坷,算得了什么!”
这是可以明言的关系,还有不便说的奥援。李煦早在皇八子身上下了工夫,曾经买过四个绝色女子,送到京里,为皇八子营了很隐秘的金屋。恂郡王做了皇帝,如今还只是贝子的皇八子一定会被封为世袭罔替的亲王,成为第九位“铁帽子王”,这是最牢靠的一座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