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平望不过是吴江县属的一个镇,但却是水陆要冲的码头。运河自此南下,经嘉兴直达杭州;另有一条支流,经过震泽到湖州的南浔——海内最富庶的一个村镇。
这一带是东南膏腴之区中的精华,亦为丝产最多最好的地方。农家五荒六月,正当青黄不接之际,唯独这太湖东南,六月里新丝上市,家家富足,时当午后,镇上到处是红通通酒醉饭饱的面孔。
李家兄弟不必下馆子,有苏州织造衙门的一家发了财的机户做东道主。此人姓吴,发了财捐了个九品的职衔,家里奴婢成群,都叫他“老爷”。李鼎开玩笑也叫他“吴老爷”,李绅厚道,照往常一样,管他叫“老吴”。
“老吴,”他说,“你不必张罗。第一,天热,只想清淡的素斋吃,越清淡越好;第二,我们今天晚上住船上,连夜开船,晚上赶路凉快些。”
“是了,缙二爷,你老跟鼎大爷听我说:第一,要吃斋不必在舍间,我带两位爷到个‘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
“唷!唷!吴老爷,”李鼎笑他,“出口成章,真不得了!几时变得这么风雅了?”
老吴脸一红,腼然笑道:“八十岁学吹鼓手,跟我孙子的先生在念唐诗。”他紧接着说,“第二,我不敢多留,留两位爷住一天。”
这两件事,在李鼎无可无不可,李绅却有难色,尤其是第一件。原来平望、震泽一直到嘉兴,盛行所谓“花庵”。老吴所说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地方,即指此而言。李绅在苏州多年,往来江浙,自然也随喜过这些地方,本无用摆什么道学面孔。但此来访旧,怀着严肃的补过心情,同时绣春修行之处,又是一座极重清规的家庵,如果未见绣春,先逛花庵,忒嫌亵渎,所以迟疑着无法作答。
李鼎多少是了解他的心情的,怂恿着说:“绅哥,你也太不洒脱了,目中有尼,心中无尼。怕什么?”
这是套用“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说法,“八十岁学吹鼓手”的老吴也听懂了,一拍光秃秃的脑袋,双手合十,一脸惶恐地说:“罪过,罪过!”
样子有点滑稽,琴宝忍不住掩口葫芦。李鼎便又说道:“绅哥,你不是最佩服苏东坡?东坡如在此刻,一定说,‘吾从众!’”
“好吧!”李绅无奈,“既然你们都赞成,我亦不反对!”
“那就请吧!”老吴举手肃容,“府上的大船不必动了,我陪两位爷坐了小船去。”
“不忙,不忙!有件事先得有着落。你请过来,听我细说。”李鼎拉着老吴到一边问道,“有个万寿庵在哪里?”
“在莺脰湖边。”老吴答说,“这个庵没有花样,住持净因老师太的清规严得很!”
“我知道,我且问你,金陵曹家有个丫头在万寿庵,你知道不?”
“怎么不知道?是曹家震二奶奶面前得宠的丫头,不知为什么,寻死觅活要出家。”
“喏!就是为缙二爷。其中有一段情……”
由于要靠老吴设计,能让李绅在清规谨严的万寿庵,与绣春一晤,李鼎不能不将他们的“那段情”明告老吴。原来魏大姊突出奇兵“俘获”了李绅,所予绣春的感想是,人心险巇,处处陷阱,只有清净佛门,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因而出家之念,益发坚定。同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曹老太太一定要她回府,唯有以死相谢。
在震二奶奶,正要她有此坚决的表示,终于说动马夫人,在曹太夫人面前,极力进言,成全了绣春的志向。同时又怕在近处或者还脱不了曹震的掌握,所以很费了一番安排,才将她送到以戒律整肃的万寿庵来安顿。
当然,关于曹震的那一段,李鼎不必细叙,魏大姊的作为更可不谈,他只是想让老吴知道,李绅与绣春有这么一段旧情,如今也不是想打她什么主意,只为了恩怨纠结,希望面对面说个清楚,做个了断。
“难,难!万寿庵那里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哪怕地保有公事上门,也不过在韦陀殿跟知客师太打个交道。”老吴又说,“这也不能怪净因老师太,实在因为这里的花庵出了名,一点点的不谨慎,就会搞得满城风雨。”
“吴老爷又掉书袋了!”李鼎说了这一句,收敛笑容向李绅说道,“绅哥!我看算了吧!”
李绅愣了好一会儿,自语似的说:“咫尺天涯,抱憾一生。”
听得这话,李鼎决意不顾一切,要促成他跟绣春的重逢。“老吴,”他的神情异常认真与迫切,“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拜托你办到。”
老吴凝神想了一下说:“等我先问一问。”
两李不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不过看样子似乎已筹得了办法,所以彼此乐观地对望了一眼,静静地等着。
果然,不多一会儿,老吴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还好,还好!恰恰有个机会,不过,”他说,“恐怕只能我陪着缙二爷一个人去。”
“行!”李鼎忙不迭地问,“是怎么一个机会?”
机会亦是李绅自己从甘州带来的。四万件丝棉袄,已经由他在杭州跟孙文成谈妥当,名为两处分办,实际上李煦承办三万五千件。数量既大、期限又促,所以多方分包,一半也是李煦利用织造衙门多年所培养的关系,派人传话给机户,及有往来的丝商、茧行、布店:“帮帮老东家的忙!”工资不丰,还要赶班,而且绝不许偷工减料。老吴是受过李煦很大好处的,义不容辞地自己报数,承包三千件。
为了限期紧迫,这三千件丝棉袄必得分散承制,若有三千家人家,每家一件,不过旦夕之功。无奈时当盛暑,又是鱼米之乡,家家歇夏,除了穷家小户,没有人愿意挣这戋戋工资。所以老吴不得不发动各种关系,请相熟人家的内眷帮忙。自然也想到平望镇内镇外,十几座尼庵,可是有的推辞不会,有的应应景只肯承制三五件,热心的实在不多。
此时老吴要问的,就是万寿庵的情形。结果出人意料,据说净因老师太认为泽被征人,是极大的功德,所以一诺无辞,许下十日之内承制八十件,而且不收工资。那里连烧火老婆子在内,也不过七人,每人每天摊到一件都不止。
“有这么一段情节在内,缙二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万寿庵了。净因老师太原知这个差使,是西边王爷交代,织造府上一位少爷带来的,我如今只说:缙二爷因为老师太这么热心,特为登门道谢,这个理由不是很冠冕吗?”
“是,是!”李绅肃然起敬地说,“净因老师太如此存心,原该登门叩谢。”
“慢来!慢来!”李鼎摇着手说,“冠冕是冠冕!太冠冕反倒不好!当着净因老师太,就算是见到绣春,语不涉私,也是白去一趟。”
“这——”老吴苦笑道,“我效劳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儿,李鼎说道:“不必在这里白耽误工夫,我们上船,一面走,一面商量。”
“对!”老吴应声说道,“莺脰湖边,有五座庵,除了万寿庵,另外有座庵,也还规矩。我先陪两位爷到了雨珠庵去吃斋。雨珠庵的‘活观音’很能干,说不定她有什么好法子想出来。”
于是宾主一行四人,带着两个小厮下了吴家的小船,双桨如飞,转眼间到了莺脰湖。雨珠庵就在湖滨,李绅登了岸,在庵前眺望,但见波光云影,水天一色,闲鸥上下,与远处风帆相映成趣,不由得站定了脚,竟有些舍不得走了。
“缙二爷,”老吴得意地问道,“风景不错吧?”
“在这里出家,倒真是享清福。”李绅问道,“万寿庵在哪里?”
“在后面,这里看不见。”说着,老吴转身直到庵前,一伸手拉住一个扣环,扯了两下,随即听得庵内琅琅然有铜铃在响。
隔不多时,庵门开启,出现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穿一件湖色纺的尖领长袍,覆额童发,头顶心露出小笼包子那么大一块青头皮,这就算剃度了。
“莲文,你师父呢?”
“在午睡。”
“赶快叫醒她,你说苏州李家的两位少爷来吃斋,赶紧预备。”
莲文点点头,目光灼灼地向三个生客打量,最后将视线落在琴宝脸上。
“别看了!”老吴笑道,“回头我替你做媒。”
莲文“啐”了一口,满脸飞红地转身就跑。李绅、李鼎亦都望着琴宝好笑,害得他越显腼腆了。
“请吧!”老吴昂然先行,“我来领路。”
一领领到东面一座院落,进了月洞门,只见一架紫藤,浓荫匝地,北面是三间平房,湘帘半卷,炉香袅袅。一踏入台阶,西屋迎出来一个女子,年可三十,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间,极黑的头发,在顶心上挽一个宫装高髻,倒又像女道士了。
不言可知,她就是老吴口中的“活观音”,法号天轮。她在脂粉地狱中打了多年的滚,阅人甚多,看李绅的气度、李鼎的衣饰,又带着小旦似的一个俊侣,便知是阔客登门,一张粉脸上早就堆足了笑容。及至听老吴说这姓李的两位施主,是“织造李大人的大少爷跟侄少爷”,更是不敢怠慢,刻意周旋了一番,方始告个罪,亲自到香积厨去交代如何预备素斋。
“怎么样?”老吴笑着问道,“两位爷看像不像‘活观音’?”
“这个外号可不大高明。”李鼎笑道,“雨露遍施,想来吴老爷亦跟她参过欢喜禅?”
老吴半猜半想地听懂了他的话,连连摇手,“没有,没有!”他说,“她看不上我!像你鼎大爷这样漂亮的公子哥儿还差不多。”
“真的吗?”
“老吴,”李绅突如其来地发问,“这首诗是她作的吗?”
他指的是壁上悬着的一幅横批,上面软软的一笔赵字,写的是一首七律:“玉字无尘夜色阑,银潢洗出水晶盘。诸天色相空中现,大地山河镜里宽。今夕自然千里共,此生能得几回看?琉璃世界光明藏,问说何人在广寒。”后面又有一行题跋:“天轮师诗如其人,清新俊逸,令人意消。偶读其中秋玩月诗,寄托遥深,低徊不已。醉中书之,奉以补壁,并乞正腕。庚子重阳后一日,琴川居士并志。”
“诗倒还罢了!题跋,”李鼎笑道,“可真是高山滚鼓之音了!”
“鼎大爷,”琴宝问道,“你说的什么?”
“高山滚鼓之音:不通、不通又不通。”
琴宝与老吴大笑,声震屋外,惊动了一班妙龄女尼,都是绸衫长发,亦有涂脂敷粉的,在月洞门边躲躲藏藏窥探。这原是一种做作,老吴兴冲冲地就想去招两三个来陪客,却为李绅拦住了。
“算了吧!”他说,“回头说话不方便。”
原来老吴虽曾建议,不妨请教足智多谋的“活观音”天轮,但李绅却觉得此事谋之于蚁媒蜂使的天轮,对绣春、对自己都成了一种玷辱。但自看了这首诗,才知天轮亦知文墨,观感一变,愿意听取老吴的主意。等下细谈前因后果,不但不宜有这班“摩登伽女”在座,他连琴宝都想支使开。
这层意思微一透露,现成有个莲文可以利用,把他领了去另行款待,剩下宾主四人,恰好坐了一张方桌。庵中忌荤不忌酒,不过李绅因为向来饮酒不论多寡,一沾杯脸就会红,上万寿庵去见高年有道行的比丘尼,不甚得体,所以只有老吴陪李鼎喝庵中自酿的百果酒。
“言归正传吧!”聊过一阵闲天,李绅自己开口,“今天有件私事,老吴说非请教师太不可。”
“缙二爷有事要问我,实在没有想到,那就请吩咐吧!”
李绅自叙不免碍口,使个眼色,由李鼎代言,天轮一面听,一面招呼客人,听完不即作声,但脸色肃穆,睫毛不住眨动,显然是在认真筹思。
“缙二爷,”她问,“你有没有把握,那位绣姑娘只要一接通知,就会来跟你见面?”
“说实话,并无把握。”
“那就难了!”天轮又说,“我再请问缙二爷,想见面的作用何在?是不是量珠聘去,藏之金屋?”
“那是不作此想了!我——”李绅说道,“我只是想劝她还俗,择人而事。”
“这一层,人人可劝,就是缙二爷不能开口。”
“是的!”李鼎深深点头,“有那么一个结在,不说还好,越说越拧。”
李绅怅然若失地说:“照此说来,我连见她一面都是多余的。”
“正是这话!缙二爷,既然‘各有因缘莫羡人’,你亦不必为她牵肠挂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逃席了,何必再回去跟主人作别?”
“这个譬仿好新隽!”李鼎微笑着说,“有些像参禅了。”
“岂敢!”天轮感慨地说,“古往今来,参不透的是一个‘情’字。其实,参透了又有什么趣味?”
“师太,你这话说得玄了!”老吴接口,“刚才劝缙二爷看破一点儿,这会儿又这么说。前后言语,好像不大相符。”
“是的!这就是‘情’之一字所以参不破的缘故。俗语道得好,旁观者清,我不过这么劝缙二爷。若是我设身处地替缙二爷想一想,也觉得万里归来,如今又近在咫尺,这一面缘悭,只怕一路回去,魂梦有得不安。”
“说得好,说得好!”李绅衷心倾服,“简直如见肺腑。师太,既然如此,还是请你想个什么法子,能让我跟她见一面,如何?”
“要见面,容易,吴老爷说的那个法子就很好,一定能见得着面。不过,不见得能谈什么。”天轮略停一下又说,“其实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倒不妨一试。”
“是,是!请教!”
“何不直接向万寿庵的净因老师太陈情?这位老师太外刚内慈,她的性情我知道的。”
照天轮说,万寿庵的住持,持戒极严,不轻易为人剃度,所以庵中带发修行的居多;如果红尘之念未断,行迹稍有不谨,立刻婉言讽劝出庵。倘或无家可归,往往代为择配,决不愿一味用清规戒律,将这些无心念佛的女子,勉强约束在庵中。
是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老尼,自不妨细诉衷曲,李绅欣然受教,饭罢由老吴陪着上万寿庵,李鼎却挪了地方,由东屋移至西屋,因为日色偏西,斜阳照上东墙,不如西屋来得凉爽。
西屋是天轮的卧室,陈设与寻常闺阁无异,只是多了些经卷,摆在临窗的一张半桌上。桌上铺着洁净的黄布,除了几部经以外,还有一方朱脂,一只天青色冰纹小花瓶,插着一朵白莲,茎长花正,兀然挺拔,颇有孤芳自赏的味道。
天轮洗了手,捧出来一个锡罐,伸手一抓,取出十来个桑皮纸裹的小包,形如馄饨,却是茶叶。李鼎并不外行,识得来历,这一小包、一小包的上好茶叶,都在含苞待放的荷花中润孕过,泡出来的茶,说是带有荷香,其实似有若无,徒有其名。不过,用这种茶款客,不仅表示隆重,还意味着视这位客人是风雅之士。
因此,当天轮捧茶来时,李鼎一手端茶托,一手揭开碗盖,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儿,称赞两句。
“光这清香,就教人心旷神怡了。”
天轮觉得他言语有趣,越有亲近之意,只是一庵之主,须防窗外有眼,墙外有耳,不能不矜持着,所以只报以甜甜的浅笑。
“师太,”李鼎问道,“你今年多大?”
上三十岁的女人,最怕人问年纪,但不能不答。“你还看不出来?”她说。
“我看你像属蛇的。”
天轮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属蛇如果生在康熙四十年辛巳,是二十岁,再大一轮是三十二岁。显然的,他就算有意讨好,也不会说她才二十,自然是指三十二岁。
她很失望,也很不甘,摸着脸在心里想,莫非在他眼中,自己真的老了?
这时李鼎亦已把年份算了出来,赶紧声明:“我不是说你已经三十二岁了,我看你最多二十四五岁。”
天轮笑了:“我属羊,今年二十七。”其实她生在酉年,今年二十九,已瞒了两岁。
“不像二十七,最多二十五。”
“那么,鼎大爷,”天轮问说,“你何以又说我属蛇呢?”
“这是我开玩笑。”李鼎答说,“你的腰细,所以说你属蛇。”
半僧半俗的那件袍子,相当宽大,天轮便看着自己身上说:“我不懂你怎么看得出我腰细?”
“这里头有学问,一时也说不明白。”李鼎伸手捏着她的腰说,“我的眼光不错吧,果然是水蛇腰!”
这是试探,见她不作闪避,便知她心中有意,李鼎亦怦然心动——走马章台,在他是常事,像这些地方亦并不陌生。但从婚后以来,所结的相好,不是比他小,就是年龄相仿的;自从那一次在家,跟震二奶奶深宵暗巷,双携而行的经验,忽然对比他年长而丰腴的妇人,别有一种饥渴般的爱慕。家中仆妇,有那三十上下,平头整脸的,也偷过几个,但都不足以寄托他对震二奶奶的绮念。唯有此刻的天轮,似乎可以成为震二奶奶的替身。
此念一生,便觉得天轮的身材、容貌、谈吐、行事,跟震二奶奶有相似之处,同时忍不住想诉说这一段感觉。
“师太,我看你好生像我一个亲戚。”他问,“南京织造曹家,有一位震二奶奶,你知道这个人不?”
天轮又惊又喜:“我久闻曹家有位少奶奶是绝色,而且出名的能干,差不多的爷儿们都赶不上她。鼎大爷!”她问,“你怎么拿我比她,真的有一点点像吗?”
“岂止一点点?”李鼎答说,“简直不相上下。”
“我不信!”天轮摇摇头笑着。
“那震二奶奶就是绣春的主子。不信,你几时到万寿庵,不妨问问她,看我的话错不错?”
“我还不认识她。不要紧,万寿庵我偶尔也去的,我一定要问她。”天轮又问,“不过,我奇怪,震二奶奶是绝色,震二爷又怎么一直喜欢绣春呢?”
“这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因缘。”李鼎顺理成章地将他自己跟天轮绾合在一起,“咱们今天相遇,不也是一个‘缘’字吗?如果不是家兄要来访绣春,又不是烦老吴做向导,只怕你我会错过一辈子。”
“那也不尽然,只要有缘,迟早都会相遇。”
“这迟早之间,大有关系。如果你是鸡皮,我是鹤发,就遇见了也没有什么趣味。”
这话不免引起天轮自伤迟暮之感,因而也就警觉到,更应珍惜自己的这份好花盛放,将次残败的余妍。像李鼎这样的主儿,她也遇见过两个,很懂得要怎么样才能抓住他的心。光是有床笫间的一套功夫不够,最要紧的是要让他觉得谈得来,不想走;今天走了,明天还来。
于是她嫣然一笑,把话题又拉回到震二奶奶身上。“我还是不相信你的话!”她说,“如果我真的跟震二奶奶很像,那震二奶奶又怎么称得上绝色?”
“怎么称不上?照我看,你也是绝色。”
“鼎大爷,”天轮故意装得真的有点生气的样子,“你不该拿我取笑。”
“这是你太多心了!在我眼中看来,你确是绝色。你要知道,‘色’之一字,不光是指容貌,试看画里真真,无一不是国色,可没有听说谁会为了画中美人害相思病的!”
“好啊,鼎大爷,我可抓住你了!”是天轮顽皮的声音。正当李鼎错愕不解之际,她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你在害震二奶奶的相思病?”
一语道破心事,恰似做贼当场被人人赃并获。李鼎到底只是个少年公子哥儿,满脸飞红,窘迫不堪,恨不得有个地洞可钻。
见此光景,天轮识透他是个“雏儿”,心下越有把握,擒拿也越有手段,一把将他拉过来,就像亲七八岁的孩子似的,拿他的脑袋揿在自己的胸前,双手搂住,侧着脸去亲他滚烫的脸,同时微微摇晃着,似乎不知道要怎样亲热才好。
李鼎是绮罗丛中长大的,却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他的脸正埋在两个丰满温柔的肉团中间,芗泽之气,令人心摇魂荡,满身像有无数气泡,向外膨胀。嘴跟鼻子压得太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他并不想挣扎,相反地,伸开双手环抱天轮的背脊,搂得极紧,仿佛要将两个人挤并成一个似的。
“大爷,”天轮伸手抹下他的眼皮,轻声说道,“把眼睛闭起来,你就当我是震二奶奶好了。”
“嗯,嗯!”李鼎哼着,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话。
“你跟震二奶奶好过没有?”
这一下,李鼎可不能不说话了。“没有!”他松开他自己的手,也从她的怀抱中挣脱,“这可是没有的事,你别瞎疑心。”
“你看你,”天轮笑道,“干吗着急啊?”
越是这样的语气,越使李鼎着急。他识得震二奶奶的厉害,天轮的话如果传到她耳朵里,那就不知道会生多大的是非。所以他很认真地在想:这一点非澄清不可!
他已经明白,越是气急败坏地分辩,越让人不能信其为真。想了一下,用平静而坚决的语气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必再跟你说假话。既然已经承认了,何苦又藏头掩尾,不过真是真,假是假,确是没有。言尽于此,信不信在你!”
“我信!”天轮收敛笑容,很诚恳地答说,“看你的神色,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你知道就好!”李鼎很欣慰地。
“那么,除了这个,你们好到什么程度呢?”
这话让李鼎很难回答,他倒情愿真有跟震二奶奶搂搂抱抱的轻薄行为,此刻说出来好让天轮满足,无奈除去那晚上挽臂而行这么一件事以外,则无涉于不庄之处,所以只能报以苦笑。
“怎么?”天轮问道,“莫非是你单相思?”
“这,”李鼎很吃力地说,“倒也不尽然。”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何以不曾真个销魂?”
这话问得太率直了,李鼎有些着恼。天轮极其机警,赶紧赔上一脸歉疚的笑容。
“我知道你的心事!大户人家的礼法拘着,就算彼此心里都已经千肯万肯,也得机缘凑巧才行!”
“这话,你算明白了。”
“好了!咱们不谈震二奶奶吧!反正、反正……”天轮仿佛词穷似的,没有再说下去。
李鼎落了半天的下风,这会儿可不肯轻易放过她了,“反正什么?”他咄咄逼人地,“你倒是说啊!”
“反正,”天轮凑在他耳边说,“震二奶奶不能给你的,我能给你,那还不好?”
“自然是好。”李鼎一把抱住她,四片嘴唇黏在一起,好久都不肯松开。
“好了!”天轮使劲将他推开,“缙二爷大概快回来了,你们今天怎么样?”
“你说怎么样?”
“你们今天不住在这里?”
“恐怕不行!”李鼎摇摇头。
“那么你呢?不能一个人留下来?”
“不能!”李鼎想一想说,“我后天再来。”
“为什么不是明天?”天轮半真半假地说,“说实话,我也好久没有动过心了,不知道怎么,一见了你,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没有安稳过。真是前世冤孽!”
这番话自足以回肠荡气,李鼎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明天一定来。”
“什么时候?”
“自然是夜里。”
既去旋来,又是这种铄金流火的天气,明天晚上赶到,也太辛苦了。李鼎是唯恐天轮意有不足,满口答应,天轮却不能不为他设想,自然多少也有些怜惜。
“你不想想,明天晚上怎么赶得到?就赶到了汗流浃背,狼狈不堪,人家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李鼎愕然,不想她是如此责备。细想一想也有她的道理,不由得赔笑说道:“原是我欠算计。”
“我倒有个算计,就不知道你有工夫没有?”
“要多大的工夫?你先说了再商量。”
天轮有个极动人的主意,想陪李鼎去逛太湖,在洞庭东山借个别墅住那么两三天。她庵中有条画舫,动用器具,应有尽有,不需他费心,只要他能抽身两三天就行了。
这是多惬意的事!太湖的波光,东西洞庭的山色,李鼎看得多了,但悄然双携,朝夕相共,不虞有什么扫人兴致的俗务牵缠,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尤其是一想到此行必有许多神奇神秘而旖旎的经历,顿时兴奋得恨不得能立刻就可成行。
然而,怎么样才能抽得出这三天工夫?别的不说,光是丢下乍逢又将远别的李绅,便觉交代不过去。
“大概是抽不出工夫。”天轮安慰他说,“你不必怏怏然,有的是机会。只要你抽得空,我随时奉陪。”
唯其如此,李鼎越觉得不能辜负美意,攒眉苦思之下,居然让他想得了一个借口。
“有法子了!”他笑逐颜开地,“三天一定可以抽得出来。”
“你是怎么个法子?”
“我家承办的三万件丝棉袄,月半非装船不可。明天到家,我跟我老爷子自告奋勇,到各地去催这批军需。三天工夫,不就有了吗?”
“这个假公济私的办法好。”天轮想了一下说,“我明天晚上开船,后天一大早在万年桥下等你。”
“好!”李鼎问道,“你那条船,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是条画舫,舱门口有块柏木小匾,上刻‘盟鸥’二字的,就是。”
“我知道了,这不难找。”
“有一层,我可得声明在先,船上只能吃斋,没有肉吃。”
“天热,吃斋最好。而况,”李鼎伸手去捏她胸前,“有这两团软玉温香的肉吃,我还不知足?”
“啐!”天轮白了他一眼,“说说就没有好话了。”
“你也真胆大,”李鼎又说,“连个兜肚都不戴。”
“天气这么热,兜肚压紧了,不受罪?反正僧袍宽大,外面也看不出来。”天轮又问,“你预备带什么人去?”
“把琴宝带去如何?”
“不行!你带他,我就不去了。”
李鼎一愣。没有想到这点小事她会看得这样严重,觉得需要做个解释。
“我是连我的那个小厮都不想带。你带莲文,我带琴宝,有事听招呼,没事让他们躲在一边去起腻,咱们俩不就耳根清净了吗?”
天轮是话一出口,便自知失态,如今听他这样解释,更觉得自己太鲁莽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她说,“认识他的人多,有他在一起,引人注目,咱们的行踪就瞒不住了。”
“既然你这么说,我不带他就是。”
“其实你那个小厮都不必带。”天轮想了一下笑说,“你说去催军装,当然不能自己奔走,无非坐镇一地,派管家分头去办。我教你一个法子……”
办法很简单,李鼎带几个人到吴江,由那里分道遣人去查催,以三日为期,回吴江复命。然后将小柱子留下,坐守联络。天轮将画舫泊在垂虹桥下,只等他上船,随即扬帆而西,遍游东西洞庭。
上灯时分,李绅方由老吴陪着回来,他的脸色很深沉,无法猜得出此行的结果。
李鼎原很好奇,但此时一片心在天轮身上,对李绅的这件事,已不甚关心。天轮也不便先问,只忙着张罗。直到坐定下来,反是老吴忍不住说道:“缙二爷,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我都还不大明白。”
“只见了老师太,倒确是通情达理,很愿成全我,可是,爱莫能助。”
“怎么,”李鼎问说,“绣春不愿见你?”
“岂止不愿见?说出来一句话,叫人伤心,她说:‘根本不认识我!’真正哀莫大于心死。”
“那么,你见到她了没有呢?”
“没有。”
“怎么会没有见到?”老吴问道,“老师太不是带你进去了?只要她也在那里做丝棉袄,就一定见得到。”
“她的活计跟别人不一样,专门缝带子、制纽扣。”李绅微喟着说,“老师太劝了她好半天,她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这么说,是白来了一趟?”
“也不算白来!”李绅强自放出无所萦怀的表情,“非要来这一趟,才能知道,我跟她的缘分真正尽了。”
“你也不必难过。”李鼎劝道,“绅哥,你想补过,她不给你机会,你问心无愧。”
“也不能说无愧——唉!”李绅用力地挥一挥手,“事情过去了!”
“对!”老吴很起劲地说,“缙二爷,不必自寻烦恼,我来想点玩的花样。”
“不,不!”李绅拱拱手说,“打搅已多,我想不如趁夜凉回苏州的好。”
“老吴,谢谢吧!”李鼎也说,“实在是公事也很要紧,月半装船,没有几天了,还得赶回去料理。”
“那么,我送两位爷回苏州。”
“不必,不必!”李鼎急忙阻拦,同时放下一个伏笔,“你忙你的差使要紧,一两天内,作兴还要派人来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