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黄昏下船,沿着运河南行,午夜时分,便到了吴江,泊在垂虹桥下。新月如钩,清风入怀,李绅忽然有了酒兴。
“糟糕!”柱子懊丧地说,“路菜倒带了,就忘了带酒。”
“不要紧!”李鼎携来的春熙班的小旦琴宝说,“这里我很熟。上岸往南一里多路,是个镇甸,那里有好几家卖酒的,这时候还都在纳凉,不愁敲不开店门。”
于是李鼎派一名男仆与柱子一起去打酒,然后吩咐船家烧水烹茶,与李绅倚着船一面品茗赏月,一面闲谈。
“鼎大爷,”琴宝笑嘻嘻地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两位爷不如到桥上去喝酒,又轩敞,又凉快。”
“这个主意好!”李绅脱口说道,“我本来就想上岸舒舒筋骨。”
于是收拾茶具、食盒、杯盘,另携两条龙须席,搭好跳板登岸上桥。这道桥是吴中一胜,本名利往桥,地当吴江入太湖之处,桥长一百三十丈,有六十四个桥洞。北宋庆历年间初建时,本是木桥,现在早已改为石桥,桥中建亭,即名垂虹亭。
小福儿在亭中铺好龙须席,李鼎、李绅相对而坐,琴宝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月光斜射,正照在他稚气的脸上,眉目娟娟,带点腼腆,像个女孩子。
“你今年多大?”李绅问说。
“十六。”
“从师几年了?”
“八年多。”
“八年多,会的曲子不少吧?”
“他早就满师了。”李鼎说道,“他师父不放他,唱得很不错。可惜没有带笛子,不然可以唱一段你听听。”
“我带了一支笛子,在船上。”琴宝向小福儿招招手说,“小福哥,劳你驾,把我铺位上那支笛子取了来。”
“你念过书没有?”李绅又问。
“也谈不上念过书。不过认‘本子’,识得几个字而已。”琴宝又说,“鼎大爷常跟我说,要念些词曲在肚子里,不然演‘闹学’‘惊梦’这些戏,拿不出身份来。”
“这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道理。”李绅问道,“你倒说,你念了些什么词曲在肚子里?”
“他最喜欢朱陈两家词。”李鼎插嘴。
朱是朱彝尊,陈是陈其年,四十年前同应制科“博学宏词”,名动禁中,是有清以来两大词家,但最早合刻的词集,却谦称“朱陈村词”。李绅也是喜爱这两家词的,所以听得李鼎的话,颇有喜得知音之感,兴致更好了。
“那么,就地风光,有首‘高阳台’,你总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只要船过这里,我总会想到这首词。”
“你念给缙二爷听听。”李鼎说道,“词韵又是一种,有些仄声,要当平声用,请缙二爷指点指点你。”
琴宝点点头,朗声念道:“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桥影。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往下念,李鼎便催促着说:“这是前片,过片怎么不念?”
琴宝用他那如小鹿般的眼睛,很快地向李绅看了一下,赔着笑说:“不必再往下念了吧?”
“为什么?”李鼎不解,李绅亦不解。
“你倒想,缙二爷去看那位绣姑娘,总得有个好兆头吧!”
这一说,两李恍然大悟。原来朱彝尊的这首“高阳台”,写的是康熙初年一段凄绝的故事。词前有一篇小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垂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女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前片所咏,完全是“见而慕之”的光景;过片一开头便写“明珠佩冷,紫玉烟沉”,而据说绣春多病,琴宝怕兆头不佳,所以不愿往下念。
李绅却不在乎,“你的心思真多!”他说,“我没那么多忌讳!”
既然这么说,琴宝便又往下念:“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遍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难寻。”
念得声调清越,感慨多于悲伤,李绅点点头说:“很好,你的念法,符合朱竹垞的原意。不过有几个字,你不该轻轻放过。”
“是!请缙二爷教我。”
“拿过片来说,‘怅明珠佩冷’的‘怅’,‘盼长堤’的‘盼’,‘动愁吟’的‘动’,都该念得重。词中凡是单字领起的句子,都要用去声,这样才响,才能振得起精神。我想,你唱曲子的道理也差不多。”
琴宝拿他举的例证,低声念了几遍,果然不错,喜滋滋地说道:“我真得拜缙二爷做老师!”
师虽未拜,李绅倒是在音韵上很指点了他一番。把酒倾谈,又听琴宝倚着李鼎的笛声,唱了两段昆腔,一套北曲。李绅自道领略了类似姜白石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情趣。
“波心荡,冷月无声。”李鼎指着水面,也念了句姜白石的词,“马上就天亮了,回船趁早凉赶路,正好一睡睡到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