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船到了葑门,朱二嫂先陪着彩云到一家字号叫诚记的香腊店,女掌柜顾四娘是朱二嫂的表姊,借这里歇脚,然后请那里的小徒弟去通知李鼎来相会。这是早商量好了的办法。
“小弟,”朱二嫂问道,“织造李大人公馆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在红板桥,是从前的周皇亲府。”小徒弟懂得很多,他不但知道织造公馆,而且还知道前明嘉定伯周奎的府第。
“那好!辛苦你。”朱二嫂又说,“你到门上去找鼎大爷的小跟班柱子,如果他不在,再问鼎大爷。两个人都不在,你把话交代了就回来了。回头我拿钱请你吃点心。”
小徒弟答应着飞步而去,须臾奔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嚷道:“织造公馆抄家,两面都是差人,还有兵,不让过去。”
朱二嫂和彩云都像当头挨了一个焦雷,被震得眼冒金星,“这,这么快!”彩云茫然地说。
“你们来得不巧了!”顾四娘自然不能了解她们的心情,泛泛地安慰着,“且安心玩一两天再说。”
朱二嫂无法作答,想李鼎想到李果,脱口说道:“得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彩云立即接口,“我也是这么想。”
请谁去打听呢?朱二嫂看一看周围,无人可托,毅然决然地说:“彩云妹妹,我们一起去看看。”
彩云毫不迟疑地同意了。顾四娘胆小,劝她们不要去。只是朱二嫂与彩云的意志都很坚决,也就不便拦阻了。
由小徒弟带领着,到得红板桥附近,远远就望见长街阻断,偶尔人丛中让出一条路来,有两骑快马,疾驰而出。马匹一过,人潮复合,都踮起了脚在看。其实除了弹压的差役、兵丁,空荡荡的一段青石板路,什么都看不到。
两人挤上前去,找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朱二嫂问道:“请问老伯伯,可是织造李大人抄家?”
“看样子,是抄家。”
“怎么事先没有听见说起?”
那老者看了她一眼问道:“阿嫂,你是无锡来的?”
“是的。”
“那就怪不得了!苏州是早有风声,说李大人的纱帽保不住,天天有人上门讨账。你来得晚了!账要泡汤了。”
那老者当她是来要账提存的,朱二嫂便也将计就计地,故意装得很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呢?”
“老爷子,”彩云问道,“李府上的人都在大门里面?”
“只看到李大人坐轿子到巡抚衙门去了。除了他,只见有进去,没有出来的。”
“怎么,准进不准出?”
“对了!”
一语未毕,忽听朱二嫂惊喜地喊了一声:“那不是?”
这一喊声音很大,群相注目,朱二嫂才发觉自己失态,而且也很不安,此时此地,福祸难测,一举一动都得格外检点。于是她佯若无事地将目光转到他处,暗地里拉了彩云一把。
彩云自能默喻,跟着她挤出人丛,到得空处,朱二嫂站定脚说:“你在这里等我!我看到了鼎大爷的小厮,等我去找他来。”
彩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快去、快去!小厮在这里,想来主人家也在外面。”
朱二嫂也是这么想,反身又入人丛,只见有个小伙子笼着棉袍袖子,头上一顶鼻烟色的毡帽,压得极低,静悄悄的,半低着头站在那里。似乎不是要找什么人,而是想听听旁人说些什么。
见此光景,朱二嫂也有警觉,走近了仔细端详,果然不错,便在他肩头轻拍了一下。
柱子哆嗦了一下,回过头来,因为余惊犹在,只觉得她面善,却急切间叫不出名字来,以至于瞠目不知所措。
“小弟,你叫我好找。”朱二嫂一把拖住他,“走吧,我有好东西留着你吃。”
那种宛然长姊对幼弟的口吻,不但听到的,不以为意,连柱子也驯顺地跟着她走了。走不多远,蓦地里想起,便站住了脚。
“你不是无锡的朱二嫂?”
“是啊!特为来看你家大爷的,一到就听说李府上出了事,到底怎么回事呢?”
“我也闹不清楚,说是两江总督衙门派了人来查封,只准进不准出,亏得大爷不在家!”
“大爷呢?”朱二嫂急急问说,“在哪里?”
“在‘乌林达’家。”
朱二嫂不知道什么叫乌林达,只以为是人名,当即便说:“那乌家远不远?你快带了我去。”
“不远。”
于是朱二嫂引见了彩云,随着柱子到了孔副使巷北面,织机所集的织造总局后街,乌林达的住宅,双扉紧闭,等叩了门,看清楚是柱子,方始开了半扇门,放他们入内。
房子还不小,穿过轿厅是大厅,寂然无人,转过暖阁,是两暗一明带厢房的二厅,东面一间已点了灯,窗纸上人影幢幢,显然正有事在商量。柱子将她俩带入西面厢房,随即便去告知李鼎。
揭开门帘,屋子里的人都转眼来看,李鼎急急问道:“怎么样?有溜出来的人没有?”
“没有!”柱子答说,“不但没有,反倒陷进去一个。”
“谁啊!”
“锦葵。”
“锦葵!”李鼎有些困惑,“她不是被撵了出去的,不算咱们家的人吗?”
原来锦葵是四姨娘故意撵出去的,目的是有些私房要寄顿在她家。这一撵出去,名册上没有名字,就不算李家的下人了。
“是啊!可是,就是不讲理,拿他们怎么办?”
“唉!”李鼎重重顿一足,使劲以拳击掌,“怎么办呢?”
“世兄,你先别着急。”说这话的是甜似蜜,平时看他花样百出,似乎是趋炎附势的小人,不道急难时却肯来共甘苦。他慢条斯理地说,“事情并没有糟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第一,贤乔梓都在外面,尚可着力;第二,是查封不是查抄,要紧东西贴上了封条,陷在宅子里的人,自然无事。如今倒是有个人,必得设法拦住,莫陷在里头。”
“你是指宜士先生?”
“是。”
原来这天变起仓促,由两江总督查弼纳,遣中军王副将,携着大令跟公文,星夜赶到苏州。首先拜会巡抚吴存礼,出示咨文,转录的上谕是:据报李煦亏空甚巨,恐有藏匿私产情事,着查弼纳迅派妥员,会同江苏巡抚将李煦私产、房屋、眷口,一律查封,听候核算交代后再行发落。另外又有查拿劣幕恶奴一条,恶奴中有钱仲璿,劣幕则系沈宜士一人,李果与甜似蜜都不在内。
“田世叔说得是!”李鼎想了一下,皱着眉说,“应该赶紧沿扬州这一条路,迎了上去,中途拿他拦住。可是没有人可派啊!”
李家的眷口仆从,由于大清律规定,可以变卖备抵亏欠的国帑,当作财产看待,所以目前一律在看管之下。即令有漏网的,亦早避匿不出,以致上千童仆,此时除了柱子,竟无一人可遣,而柱子又是他唯一可供奔走的人,实在也无法派得出去。
“这,我来办!”甜似蜜说,“局子里的工匠,总有几个认得沈宜士的,多给几个钱,关照他格外尽心而已。”
“也只好这样。”李鼎问道,“柱子,你那儿有钱没有?”
“只有十两一锭银子。”
“给田师爷!”
甜似蜜知道,李鼎是不折不扣的“大少爷”,身上向不带钱,柱子身上只有这一锭银子,给了送信的盘缠,主仆二人便身无分文了。脱手千金挥霍惯了的豪门阔少,落到这般光景,心中实在不忍,因而便摇一摇手,止住了柱子去掏荷包。
“不必!”他说,“让局子里垫付就是。”
虽只是十两银子,到底也是“垫付”,李鼎仿佛觉得还有缓急可恃之处,不由得感到安慰。
趁这空隙,柱子说道:“大爷,无锡的朱二嫂来了,带着个堂客,是京里来的。”
一听便知是彩云,李鼎自然要见,急急问道:“在哪里?”说着,脚步已经移动了。
到得西厢房,在幽暗的光线中见了礼,下人来奉茶,顺便掌了灯来,两个人模样差不多,年纪相差不大,一般是眉眼清亮,举止沉稳的神态,在李鼎不由得便有可资信赖的感觉。
“她夫家姓赵,行二。她叫我朱二嫂,我叫她赵二嫂,缠夹不清,所以,我索性管她叫彩云妹妹。”朱二嫂从容不迫,竟似熟人闲谈的口吻。
李鼎的心情又松弛了些,他说:“我该叫彩云姊姊!”
“不敢当!”彩云欠一欠身子说,“鼎大爷就像李师爷、缙二爷那样,管我叫彩云好了。”
“没有那个规矩。”李鼎先道谢,“多谢彩云姊姊辛苦,替舍间送信来,真是感激不尽。”
“鼎大爷,”朱二嫂紧接着说,“我们在扬州跟沈师爷也见面了,听说鼎大爷原要到杭州去的?”
“是的!正好杭州孙织造那里有人来,我就不必去了。”
朱二嫂点点头,跟彩云对望了一眼,取得默契后说:“彩云妹妹到无锡来看我,约好了来看鼎大爷,谁知碰得不巧。鼎大爷,你也别着急,急坏了身子,让家里的人更着急。如果有用得着我跟彩云妹妹的地方,尽管请说。”
“多谢,多谢!”李鼎直觉地答说,“没有什么要麻烦两位的地方。”
话一出口,立刻便发觉自己说错了,急难之时,肯帮忙的人越多越好。尤其是像朱二嫂与彩云,平时一无渊源,决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可言,而作此表示,纯出情义,更为可贵,不该不加考虑地拒绝。
“鼎大爷,”朱二嫂说,“我一向心直口快,是大家知道的,如今我倒有句话想请教。”
“是的,你说,不要紧!”
“听说府上几位姨太太、管家、听差、丫头、小厮都被扣住了。是不是?”
“是的。”李鼎痛苦地蹙起眉。
“那么,鼎大爷你呢,你也不能露面?”
“那倒没有。”李鼎很吃力地解释,“说起来我也是个官儿。如今是我父亲在织造这个差使上出了事,我父亲名下的人,自然受牵连。我一个人反倒没事。如今的皇上,公私是最分明的,除非我被革了职,不然,我还是个朝廷的官。”
“这样说,别人许进不许出;鼎大爷,你要回去了,就不能搁住你不准出来,是不是这话?”
“照道理说,应该是如此。”
“既然如此!鼎大爷,你怎么不回去呢?听说老爷子上抚台衙门去了,府上没有个正主子的爷儿们出面,只怕凡事挡不住!”
李鼎心想是啊!论公不论私,自己并未亏欠公款,何以不能回自己的家?不过想是这样想,却仍不免有些怯意。偶尔抬头一望,只见朱二嫂与彩云的炯炯清眸,都含着鼓励慰抚的神色,仿佛慈母长姊,迫切期待着娇儿爱弟做一件绝不会让她们失望的事那样。
李鼎心头一震,雄心胆气,顿时弥漫全身,霍地起身说道:“我立刻就去。”
“对了!”朱二嫂欣然微笑,眼睛都发亮了。
彩云生长在京畿,加以开年以来与李绅、李果、张五在一起,习闻官场之事,而数千里南来,住过多少“仕宦行台”,见闻更广,当时便问了一句:“鼎大爷可有官职?”
“有啊!我是五品知州。”李鼎被提醒了,“大丧已过百日,不必缟素,只要素服就行了。两位坐一坐,我先去借公服来换了再说。”
于是李鼎回到东屋,将他的决定告诉了大家,事毕回座的甜似蜜首先竖着拇指,用苏州话赞一声:“大好老!”
“得借一身公服。”
“那容易,素服不带补子,只借颗水晶顶子就行了。”
须臾由乌林达派人送了一套半旧的官服来,李鼎扎扮已毕,向甜似蜜说道:“咱们俩各管一处,请你在这里留守。我把柱子带了去,他算是我名下的人,不至于列在册子里。”
“应该如此。万一许入不许出,别让他进去,这里也多个人使唤。”甜似蜜又说,“最好能替柱子要一面对牌就方便多了。”
“我会跟他们交涉。”李鼎沉吟了一下说,“还有两位堂客,可都是不让须眉的巾帼,我先去安排一下。”
重新回到西厢时,李鼎昂首阔步的神情,朱二嫂与彩云都很满意,相视微笑,静等他发话。
“朱二嫂,实在抱歉,尤其是彩云姊姊,帮舍间这么大一个忙,我竟连敬一杯酒的机会都没有。我想,请朱二嫂先带彩云姊姊回无锡。我看情形再说,事情如果能够稍定下来,我到无锡来看两位。”李鼎又问,“彩云姊姊,不知道还能耽搁多少日子?”
彩云不答,眨着眼看看朱二嫂要她出面答话的意思显然,于是朱二嫂想一想说:“鼎大爷,刚才我们俩都商量过了。既然遇到了府上这件事,我们不能不等一等,看个明白,倘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就近招呼,岂不方便?尤其是彩云妹妹,老远来一趟,正好赶上这场麻烦,不多住几天等有了结果,也不能安心上路。这一趟回去,路上多半会遇见李师爷,或者缙二爷,问起来是怎么个情形,竟说不上来,鼎大爷倒想,那是多揪心的事!”
想不到她们俩竟有这番急人之急的高义,李鼎既感动,又感激,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朱二嫂跟彩云姊姊既是这么想,我还能说什么?不过,这几天我怕没法儿照应你们。”
“你别管我们。我们就住在我表姊夫开的香腊店里,离这里不远,回头我会说给柱子。”
李鼎便将柱子唤了来,由朱二嫂将诚记香腊店的地址跟他细说了,相偕离去。到得门口,乌林达已备得一乘轿子在那里,另有两名临时找来的工匠,权充前导,各提一盏硕大无朋的白纸蓝字灯笼,一面是“织造衙门”,一面是个“李”字。这是甜似蜜的设计,特意摆一摆官派,可得许多方便。
到得自家门口,下轿一看,门前有捕快、有绿营兵,门洞里侧摆一张条桌,上有名册。桌后坐着两个人,一个穿着行装,一个便衣,另有一人,单坐一张椅子。武官的服饰,头戴暗蓝顶子,李鼎知道是两江总督衙门派来的差官,四品官服,自然是一名都司。
都司虽是四品,但一向重文轻武,所以见了知县都称“大老爷”,但此刻却大剌剌地问:“尊驾是谁啊?”
“是这里李大人的长公子。”那穿便衣的是吴县的刑房书办,李鼎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李鼎,为了拉交情,很热心地代为答话。
“喔,册子上有名字没有?”
“这,回都司老爷,不会有的。”
“那么,”都司又问,“那个小厮呢?”
“他叫柱子,姓朱。”李鼎只和颜悦色地跟刑房书办说话,“他是我名下的人,应该不在册子上吧!”
“是,是!鼎大爷,等我查查!”翻了一遍簿子,刑书向他身旁的一名千总说,“总爷,没有朱柱子的名字。”
“没有。”千总又请示都司,“你老看,是不是放行?”
都司恼恨李鼎竟不致礼,斜着眼对千总说:“你问问他,来干什么?”说完,站起身子,走了开去。
千总倒还忠厚,心想人家是正主儿,家里遭了官事,自然要回来看看,这还用问吗?而且他也不知道怎么开口,甚至还不知道用什么称呼,因而一时之间,颇现困窘。
那刑书跟钱仲璿是好朋友,自觉义当解围,赶紧起身,从桌子后面凑了过来,低声说道:“鼎大爷,那位是两江督标的王都司,行六,招呼一声吧!”
递了点子过来,李鼎自然会意,心想:在人檐下过,怎敢不低头?只好忍着气,踏上两步,先咳嗽一声,然后喊道:“王六哥!远来辛苦。”
面子有了,王都司自是见好便收,不过脸上还磨不开,转脸说道:“恕我眼拙!”
这是要李鼎自己再作一次介绍:“敝姓李,行一,单名一个鼎字。我是听说查制军派了差官来查封,特意赶来照应的。”
不说回家探视,倒说照应公事。王都司知道这个旗下公子哥儿,不纯然是个“绣花枕头”,便哈哈一笑说:“原来是李老棣台,你不早说。请,请,敝上官跟蔡大老爷都在里面。”
“是,是!”李鼎高拱双手,“多承关照,感激得很,我总要补情的。”
就因为最后一句话,柱子得免列入名册,跟在主人身后,但一路所见,从大门到二门,平日见惯了喊二伯、大叔的那些人,此时一个个愁眉苦脸,见了李鼎大多只站了起来,极少数的喊一声:“大爷!”声音也是低不可闻。完全不是平日那样,无不含笑相迎,一句接一句的:“大爷回来了!”递相传呼,直到上房的那种大家气派。这使得柱子的心揪紧了,天塌下来有长人顶,又何至于愁得这个样子?
柱子尚且如此,李鼎的感触自然更深,不过柱子的困惑,在他自易索解,只看悄悄坐在一旁,斜着眼看人的差役或兵丁,那种无形中笼罩着的禁制,便能想象各人的心情了。
踏进二门,便能看到五开间的大厅上,正中靠壁的长供桌,已经移到中间,变成一座公案,后面并坐着一文一武。李鼎的眼力很好,老远便认出文的是首县蔡永清;武的四十上下,一张瘦长马脸,从未见过,面前摆着一顶官帽,灿然夺目的鲜红顶子,料知这就是两江督标的王副将了。
虽是自幼所生长的家,李鼎到此,却不免怯意,定定神从容踏上前去。那蔡永清倒还讲交情,一见就离座而起,迎上来喊道:“世兄、世兄,我给你引见。”
等他说了姓氏官衔,李鼎向上一揖,口中说道:“候补州判李鼎,参见王将军!”
“不敢当!不敢当!”王副将抱拳答礼,“请坐,请坐。”
一文一武身后都有人,不约而同地移了张椅子在案侧,李鼎倒有些无所适从了。论规矩应该坐在王副将身边,才是礼貌,但他实在很想靠近蔡永清,谈话才方便。
蔡永清不愧是善于揣摩人情的首县,指点他说:“世兄先跟王将军亲近亲近,回头再请过来,我们谈谈。”
于是李鼎坐在王副将侧面,先道了辛苦,又请关照,打了这些招呼,才开始请教籍贯、排行,再谈到江宁的熟人,第一个自然是“曹织造”。王副将对曹家的情形很熟悉,曾亲见过曹寅接驾,那时王副将还只是小小一个把总,但亦在扈从之列,谈起当时繁华富丽的场面,眉飞色舞,十分起劲,李鼎自只有倾听的份儿。
就在这时,有书办、捕头,接连不断来向蔡永清回事,李鼎耳中不时刮来一句两句:“库房得派人看守”“妇道人家撒泼,不让人进去,看该怎么办”之类的话,搅得他心乱如麻,坐都坐不安稳了。
好不容易等王副将谈得告一段落,李鼎赶紧欠身赔笑,说一句:“回头再奉陪!”说完,随即移坐到蔡永清身旁。
“世兄怎么到这时候才来?”蔡永清略带埋怨地问。
这一问,李鼎惭愧无地。他是一清早去给一个朋友送行,进城时在阊门遇见织造局的一个老工头,得知被“抄家”的消息。那工头劝他别回家,先去找乌林达问个究竟,就此躲在那里没有露面,只派柱子来回探听动静。若非朱二嫂一句话,只怕他至今还在乌林达的私宅中。
“不瞒蔡大哥说,”李鼎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不敢胡闯了进来,万一,万一……”他始终想不出下面该怎么说才得体。
“你是怕万一失陷在这里?这也难怪你,朝廷像这样的处置,似乎尚无先例。我接到李方伯的通知,也吓了一大跳,到看了公事才知道是查封,不是查抄。”蔡永清向王副将这面看了一眼,低声说道,“他是拿着‘大令’来的,王命在身,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想拖个一天半天都办不到,立逼着点了人就来,可有什么法子?”
说来说去是“爱莫能助”四字,但语声恳切,充满了歉意,所以李鼎只觉得感激,“多亏蔡大哥!”他说,“以后也仍旧要仰仗蔡大哥!”
“只要能尽心,无有不尽心的。但望尊大人从院上回来,事情有个着落,这里一松动就好了。”
原来李煦是查弼纳另有密札致吴存礼,委托他代为询问李煦,亏欠官款,究竟有多少,能偿还几何?蔡永清的意思是,如果李煦欠得不多,有亲友可资助代完,获得结果,查封的禁制即可解除,岂不甚好?但李鼎却因不明内情,所以无从体会他话中的涵义,只说:“到底两江的公事上说些什么,我还不知道。蔡大哥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我拿公事你看。”
蔡永清从一大堆簿册中找到一张纸,是个两江总督移咨,江苏巡抚的抄件,上面转录着上谕,大意是说苏州织造已另派胡凤翚接替,李煦交卸后回内务府听候差遣。唯据报李煦亏空甚多,且有将赀财囤他处情事,责成查弼纳会同吴存礼,“迅派妥员,将李煦名下各项产业暨眷口下人等查封扣押,以便变价备抵”。
“世兄,”蔡永清低声说道,“尊大人‘名下’的字样,说法从宽,你也是朝廷的官员,当作析产别居之子看待,你自己名下的东西,应该不在查封之列。不过,要拿出去,恐怕,”他向一旁努一努嘴,“先要过得了太原这一关。”
“太原”是王氏的郡望,自是指王副将,李鼎玩味他的语气,恍然有悟,凑过去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蔡大哥,事到如今,完全请你做主,请你吩咐,应该怎么过关?”
这公然为人索贿的话,蔡永清何肯出口?想了一下暗示他说:“总要你有个底子给我,我才好相机斡旋。”
李鼎不知道该送多少,也不知道能送多少。转念又想,这要看能拿出去多少,如果只是些个人的衣服及日常器用之物,置办不便宜,变价却未必值钱。如果还要行贿才得过关,那就不上算了。
这样想着,有了个主意:“蔡大哥,”他说,“容我先进去看一看几位庶母,再来奉商,如何?”
蔡永清也知道,李家是四姨娘代主中馈,如今怕也只有四姨娘手里有钱,因而点点头说:“行!行!你就请进去吧!”
于是,李鼎向王副将赔笑说一声:“暂且失陪!”正待往里走时,却又为蔡永清唤住了。
“世兄,有件事,你怕还不知道。中门以内,尚未查封。这里尊大人力争,姑且徇从。只等尊大人一回府,倘非解除禁制,府上的眷属,一定要受一场虚惊了。”
显然的,他是在提醒主人,中门以内自由处置的时间,已经不多,李鼎却又别有领悟,替柱子要了一面出入的腰牌,关照他赶紧到巡抚衙门,找到成三儿,通信给老父,不妨稍迟回家。
中门以内,虽未查封,但中门以外,防守严密,若非蔡永清派人陪同,李鼎还无法进门。
一进了门,景象凄惨,所看到的是惊惶失色的面孔,所听到的是各处嘤嘤啜泣之声。不过,一见了李鼎,恰如救星从天而降,只一声喊:“大爷来了!”各处的丫头老妈,几乎一下子都集中了。
“怎么样?”二姨娘奔出来问,“小鼎啊!到底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事,大伙儿别乱!”李鼎只有挥着双手,尽力安抚,“安安静静的,别惹人笑话。”
“老爷子呢?你见着了没有?”
“没有!”李鼎看几位姨娘都赶到了,便说一句,“都请进去吧!进屋去谈。”
李鼎有些为难,人多嘴杂,什么要紧话都不能说,尤其是二姨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是不能共机密的。但处在这种人人都想有条安心的路子去走的情况下,他也不能不有句切实的话,当然,这句话也只能悄悄地说,不必公然宣布。
想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各位姨娘不必着急,不过,家是迟早要搬的了,这会儿不妨检点检点要紧东西。我得跟四姨娘去找点送王副将的东西。”说着,回头又问,“四姨娘呢?”
“那不是?”五姨娘手一指。
四姨娘正带着锦葵赶了来,李鼎很机警,拔步便奔,一面做个手势,大声说道:“四姨娘你请回去,找点精致小玩意,我马上要送人。”
锦葵最机伶,不等他话完,倒已搀着四姨娘的手预备往回走了。二姨娘心里很不是味道,但不便追了上去,只冷笑一声说:“哼!不知道在闹什么鬼!”
五姨娘人最忠厚,“二姊,你别这么说!小鼎必是有只能跟四姊一个人商量的事。”她说,“你就听小鼎的话,拾掇东西去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临时收拾,丢三落四的,反倒不好!”
“已经不好了!还怕什么?我也没法儿收拾,哪样东西都丢不下,抄家也不能光抄我的。”
听她仍是不明理路的糊涂想法,谁都不愿意理她。逡巡各散,有的便悄悄往四姨娘那个院子里跫了去,希望打听点什么出来。
四姨娘的院子里关防严密,垂花门前顺子和锦葵俩双双把守,足以使人望而却步。
“锦葵!”是四姨娘在喊。
“来了!”锦葵答应着,向顺子努一努嘴,让她注意远处的人影。
“你去吧!交给我。”
于是锦葵进了堂屋,四姨娘便说:“你悄悄跟吴嬷嬷去说,把天香楼西面的那道小门打开来。别让人知道。”
“那道小门,”锦葵答说,“从鼎大奶奶去世就没有开过,如今只怕锁簧都锈住了。”
“把锁敲掉!”四姨娘平静地说。
“是!”锦葵答应着。
“你办完了事,还回来。”
等锦葵一走,李鼎便问:“四姨,你得告诉我一个数目,我好跟蔡老大去说。”
“你别急,等我想想。”
“孙春阳不是有两万银子吗?”
“那,那是说了不能动的,而且也得我亲自去提。”四姨娘又说,“反正现在东西都封在那里,他们爱拿什么拿什么,将来咱们认账,就说没有这些东西好了。”
这话在李鼎颇为反感,觉得那跟慷他人之慨没有什么两样,不是处事的办法。因而这样答说:“人家不干的!监守自盗,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四姨娘本也是拖延辰光,一时搪塞的话,此时大致已经盘算好,徐徐说道:“我有一副珠花,值三四百两银子,另外有五十两金叶子。如果他再肯行个方便,我送他一支翡翠翎管,带到京里,遇见识家,换个上千两银子,也说不定的。”
“行个什么方便?”
“等锦葵来了再说。”四姨娘指着高可及天花板的紫檀柜子说,“劳驾,柜子顶上一格,有个西洋小铁箱,你给我取下来。”
于是取钥匙,开柜门,李鼎站在一张骨牌凳上,将那只沉甸甸的彩漆小铁箱取了下来,怕四姨娘不愿让他看到她的私房,很知趣地走到廊上,负手闲眺。
“顺子!”挂在花架下的一头黄喙黑羽却会说话的鸟,怪声怪气地在叫,“给鼎大爷拿茶!”
“小东西!”李鼎逗弄了一会儿,一时感触地说,“你倒还认识我!而且一点儿也不势利。”
“谁势利了?”有人突如其来地接口,李鼎微吃一惊,转眼看时,是锦葵回来了。
“我没有说你,你何必多心?”李鼎问道,“锦葵,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呢?”
“听街坊在说,织造李家,前前后后围了好些兵,我不放心四姨娘,赶了来看看。门上不放我进来,我说我本来是宅门里的。准我进来了,哪知准进不准出。”
“你不是自投罗网?”
“我认了!”
“你倒不懊悔?”
“悔什么?反正好歹在一起。”
“你倒是有良心的。你主子没有白疼你。”李鼎又说,“从你去了以后,四姨娘跟我提过你两次,一次说没有你,真不方便。”
锦葵对这话很关切,乌黑的一双大眼睛逼视着说:“鼎大爷,还有一次呢?”
“还有一次,她说她挺想念你。”
“我也挺想念四姨娘,想念大爷、老爷跟大家。”锦葵声音有些凄恻了,“外头我住不惯。”
李鼎陡然一惊!就像当头棒喝一样,提醒他以后必不能再在这里过日子了!高大、宽敞的这座住宅,住了二十年了,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安闲舒适的。不管他是在怎么样的一种情形之下,他总可以找到使得他心情舒畅,至少能安静下来的地方;甚至闷极了想砸一两样东西出出气,亦非难事。箭圃很大,常有护院跟些小厮在那里练庙会上的玩意,耍中幡、滚坛子、摔跤什么的,抛一个酒坛到半空,再抛上去一个,乒乒乓乓碰得碎片四飞,听着看着都痛快。
李鼎正向往着那些不知何处跳出来的回忆时,只听四姨娘在喊:“锦葵,你跟鼎大爷在说什么?”
“来了!”锦葵推着李鼎说,“快进去吧!”
“你也来吧!”李鼎想起来了,“四姨娘有话要等你来了再说。”
两人到得屋子里,靠窗红木桌上,烛火下宝光闪耀,白的是珠花,绿的是翡翠翎管,黄的是似乎刚淬过火的金叶子,映出极明亮的烛光。
“四姨,”李鼎问说,“要蔡老大他们行个什么方便?”
“锦葵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了!”四姨娘说,“误打误撞进来的,怎么拿她也添到册子上?人家都快做新娘子了,你请那个王副将行行好,把她放了出去。”
“喔,”李鼎转脸问道,“锦葵,你快做新娘子?”
这句话问得很不合适,锦葵本来有要紧话说,却为这句话害了羞,不由得低下头去。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李鼎觉得此非难事,便用极有把握的话安慰她,“我包你照样上轿就是!”
“我不出去!”锦葵将头一扭,本想表示决心,却成了负气的模样。
“干吗呀!”四姨娘不悦,“鼎大爷问都问不得你一声?”
锦葵知道她误会了,抬头说道:“家里这个样子,大家都在担心,我倒一个人安安稳稳去了,我不能叫人骂我没有良心!”
“谁会骂你没有良心?”李鼎怕是自己那句“你倒是有良心的”,使得她多心了,赶紧解释,“你本来已不是这里的人了,听得宅子里出事,特意还回来看,已经很有良心了!谁还能说,你进来了就不能再出去,那不是太霸道了?”
“不但霸道,”四姨娘接口又说,“还是糊涂!”
“糊涂”二字不但说得重,还狠狠瞪了一眼,锦葵这才明白,心想,自己果然糊涂!当初四姨娘一定要撵她,就是为此日留下退步,谁知真个到了这一日,发觉仍无退步,那是犯了多大的一个错。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失悔,当时真不该轻易进门的。万一真的能进不能出,四姨娘交付的那些东西,就此不明不白地丢掉了,岂非一辈子良心不安。
“好了,”四姨娘对李鼎说,“她想明白了。”
四姨娘一面说,一面拿起搭在椅背的一方绮面绫里衬皮纸的小包袱,锦葵也是料理惯了这些东西的,抬眼一望,立刻走近梳妆台,将盛珠花和翎管的一大一小两个锡盒子取了来,帮着收拾。
“东西先搁在这儿。我马上去找蔡老大接头,回来再说。”说着,李鼎的脚步已经移动了。
“别忙、别忙!”四姨娘急忙拦阻,“还有好些事呢!”
“什么事?”李鼎站住脚,“请四姨说吧!”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四姨娘想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外面怎么样?”
李鼎明白,这所谓“外面”是指大门以内,中门以外。“都封了!”他黯然答说,“行动似乎都不自由。”
“你见了杨立升没有?”
“没有。”
“他大概在大厨房里。如今只有厨子的行动不受拘束,听说他在大厨房里管厨子,给大伙儿预备吃的。”四姨娘又说,“你跟蔡大老爷说,一样是得让杨立升行动自由,里里外外才多少有个照应;再一样是,二门里面的人,都得撤出去,一到二更天,我得在二门上锁。”
“这,”李鼎答道,“我说是去说,不知道管用不管用?”
“只要你去说,一定管用。”四姨娘脸色凝重地说,“你得把肩膀硬起来。”
李鼎憬然有悟,以后肩上会很沉重,不管什么事都得挑起来。当下闭紧了嘴,点一点头,往外走去。
走到通大厨房的甬道,恰好遇见杨立升带着人挑着食盒出来,他惊喜地说:“大爷回来了!老爷呢?”
“还在抚台衙门。”李鼎急急问道,“你听见什么了没有?”
“古古怪怪的话很多,一时也说不尽。”杨立升踌躇了一下说,“这会要给蔡大老爷他们开饭,大爷先陪他们吃了饭再说。”
“饭开在哪里?”
“分几处开。蔡大老爷、王副将那一桌,就开在大厅上。”
“好!你去看,哪几位师爷能来,都请他们来陪客。”
“一个都没有,都给撵走了!”
李鼎想了一下问道:“有能出得去的人没有?”
“只有一个采买零碎的老吴。刚才因为肉不够,到肉案子上去了,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一个挑食盒的打杂,在一旁接口。
“那好!让他赶快到乌林达公馆里,把田师爷请来陪客。”
“大爷,这是冠冕差使,”杨立升说,“不如跟蔡大老爷说一声,另外派人,不又多了一个人可以出去了?”
“啊,啊!说得不错。走!”
于是到了大厅上,杨立升在东面安排餐桌,李鼎便先向王副将招呼过了,然后跟蔡永清去打交道。
“蔡大哥,”他指着东面说道,“草草不恭,诸多委屈。这会我先求蔡大哥一件事,我想去请一位朋友来陪陪王将军跟蔡大哥,请蔡大哥跟守在门上的交代一声,或是给一副对牌。”
“给一副对牌好了。”
于是叫人取了一副对牌来,一块交到门上,一块由李鼎交了给杨立升,立刻派人去请甜似蜜来为他知宾。
“蔡大哥,”李鼎指着西面说,“那幅字是前明一位藩王写的,有人说好,有人说不过如此,你是大方家,倒要请你鉴定一下。”
这自是一种示意避开王副将去密谈的借口,蔡永清答道:“方家之称不敢当,明朝的书家倒还知道几位。我来看看。”
到得西面,假意看一看悬在壁上的一方大横幅,接着便双双背着王副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李鼎开门见山地将四姨娘预备送的东西,跟所作的要求,都提了出来。
“好!”蔡永清点点头,“我来跟他说。”
李鼎大出意外,也大失所望。本以为何者可行,何者不可行,他会有个确实答复,不想是这么一句不负责任的话。
“蔡大哥,”李鼎便说,“有两样事,打你这儿不就可以做主?”
“不!”蔡永清摇摇头,“跟他同办一件公事,得问问他。”
看他那种淡淡的不大起劲的神情,李鼎恍然大悟:王副将的是有了,他还落空在那里。这时想起四姨娘那个“慷他人之慨”的办法,倒大可使得。
“蔡大哥,你看那幅字,到底怎样?”
“还不坏!是蜀王的一个曾孙写的。”蔡永清答说,“明太祖诸子,蜀王最贤,明太祖管这个儿子叫‘蜀秀才’,蜀府后裔,大都通文墨。此人的字,我见过两幅。”
“那么,值多少钱呢?”
“这就难说了。货卖识家,不如说货卖爱家,爱上这幅字,或者拿去配对成套,有个名堂搞出去,自然就值钱了。”
“照你估呢?”
“那也要看交情。”
原来首县要多才多艺才干得下,其中有样本事就是要识古董,因为各县交代,如果前任亏,以古董字画细软抵充,向来凭首县核算,估价自然可高可低,所以说“要看交情”。
“蔡大哥,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家父的交代,将来免不了要请你帮忙,东西暂且封在那里了,我们想动手脚也不行。不过,权在蔡大哥手里,你不妨斟酌,反正册子上有多少,我们总认账就是。可是,估算的总数,要请蔡大哥口角春风。”
这话说得很暧昧,但也很清楚。如果蔡永清喜欢什么,暗中取走几件,李家可以承认,封存的册子上原无此物。但册刊各物的估价,须尽量提高,庶几抵补亏空的总数,不致减少。
蔡永清觉得李鼎很在行,笑着拍拍他的肩说:“老弟,你不是拿两三万银子给戏班子,置一副衣箱、砌末,只为唱一出戏的纨绔了。”
这话说得李鼎脸一红,当然也感到安慰,知道计已生效。再想一想,不能不佩服四姨娘,莫道她的想法不切实际,其实还真管用。
“过去坐吧!”蔡永清站起来,“冷落了那面也不好。”
东面桌上,下酒的冷荤碟子早已摆好,等宾主三人一坐下来,杨立升亲自烫了酒来伺候。饮过一巡,蔡永清开口谈正事了。
“王将军,”他说,“事情快定了,有几件小事,我要跟你商量。”
“哪里,哪里!请说。”
“公事公办,行不得一点私,不过,也不必过分。这话是不是呢?”
“是啊!只要能方便,公事上能交代得过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好!”蔡永清视线由首席转到主人,再转回王副将,“咱们就此刻把公私责任划一划清楚。第一,我们这位老弟名下的东西,趁早让他拿走,以清眉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王副将答话。
王副将心里在想,蔡永清跟李鼎刚才说了半天的私话,自然是谈妥当了,但对自己一无表示,岂可贸然相许?想了一下答说:“这是应该的。不过哪些属于哪个的名下,似乎不容易分得清。”
“我自有分得清的法子,回头跟王将军一说就明白了。”
“那好!”王副将会意,“只要有法子分得清,自无不可。”
“其次,误列入册的人,应该剔除。”
“有误列的人吗?”王副将打断他的话问,显得很讶异的。
“有!”李鼎很机警,想多剔除几个人,所以抢在蔡永清前面说,“还不止一个。”
正谈到此处,只见有个差役,手持一个极大的信封,直到筵前,向蔡永清说道:“抚台衙门专人送来给大老爷的信,人还在外面等着。”
蔡永清看信封有“密启”的字样,便先不拆信,起身说道:“让来人等一等。”
一面说,一面已走到中间临时所设的公案后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移过烛台,拆信细看。看完,招招手将李鼎找了来有话说。
“尊大人今晚上不能回府了。”
李鼎顿时变色,“蔡大哥,”他的声音已经发抖了,“是被扣了,还是怎么着?”
“也不能说是被扣。新任织造已经到了,明天由尊大人跟新任办了交代,才能回府。”蔡永清又说,“老弟,你把心定下来,事情是有点麻烦,有什么事,你尽今天这一夜都要办好。”
意在言外,到得明天就丝毫动弹不得了。李鼎心乱如麻,只有这么说道:“一切都要请蔡大哥你帮忙。”
“我能帮你忙的,也就是今天这一夜。你说吧,我能怎么帮你忙?”
“我不知道!方寸已乱,一切请蔡大哥指点。”
蔡永清想了一下说:“我能帮你的最大的一个忙,只有明天一早,先把你的东西封起来。”
“这,这……”李鼎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自己去想一想好了。”蔡永清极平静地,“别急!听我的话,把心定下来。”
李鼎细想一想恍然大悟,蔡永清把他的东西加上封条,便可原样移去,不必检查,换句话说,若有挟带,便可安然过关。
于是他拱拱手说:“多谢蔡大哥,果然是帮了我的大忙。”
“你明白就好。”蔡永清努一努嘴,轻轻说道,“那面亦以早早安抚为妙。”
“是!回头就办。”李鼎又说,“刚才请通融的那两件事,也请蔡大哥给句确实的话,我好向四庶母有个交代。”
“是册子上要剔除两个人?”
“是的。”
“这可以商量。不过不能马上就放人。”蔡永清看了看信说,“跟老弟实说吧,有人告了密,说府上最近遣走的下人,为内眷寄顿财物,要搜查了再说。倘无其事,剔除一两个自无大碍。不然,老弟得为我肩上的干系想一想。”
这一下,李鼎也明白了,原来四姨娘与锦葵之间还有这么一重秘密在内。看来再求亦不会有结果,倒不如放大方些。
“既然如此,就照蔡大哥的意思好了。”
“我也是事非得已。”蔡永清又说,“我实在也不愿牵累无辜,不过,今天我还可以做三分主,有句忠言奉告,凡可以不必牵惹在这件案子里的,不妨就趁今夜都打发去吧!”
“是!”李鼎老实说道,“蔡大哥,我经此打击,脑筋已经冥顽不灵。所谓‘可以不必牵涉在这件案子里的’,究竟是哪些人?索性请蔡大哥明白见示。”
“凡册子里没有名字的,自都不必牵涉在里面。”蔡永清在一堆案卷宗里,找出一本名册说道,“你倒不妨仔细看一看!”
这本名册只有薄薄两页,所刊的都是李煦直系的眷属。李鼎一面看,一面想,将中门以内的亲属都想到,只得一个人不在名册之内。
“有个小女孩,是我堂兄的遗孤,不在案内。”
“好!马上送走。”
“那女孩只得八九岁……”
“哪怕在襁褓之内,”蔡永清打断他的话说,“也是早离是非之地为妙。”
“是!”李鼎想了一下又问,“蔡大哥明天什么时候动手?”
“一大早吧!”
“好!等陪客的那位田朋友来了,我先失陪,跟我几位庶母去说。”
“不必,不必!你先请好了,我也还有几句话要跟王副将谈。”
就在这时候,甜似蜜已奉召而至,当着蔡永清与王副将,李鼎亦不便多说什么,只郑重嘱托,善为待客,随即匆匆入内。
甫入中门,改了主意,将吴嬷嬷找到一边问道:“通晚晴轩的那道边门,打开了没有?”
“打开了。”
“好!我先回晚晴轩,你悄悄儿通知四姨娘,到我那里来一趟,别让人知道。”
吴嬷嬷点点头,不发一言,悄然而去。李鼎便绕着回廊,进了另一道角门,回到“天香庭院”的晚晴轩。
“大爷回来了!”珊珠迎了上来,替他卸马褂,瑶珠倒了茶来,两人脸上,都是忧愁之中带着渴盼能从他口中听到什么消息的神情。
李鼎倦怠地坐了下来,口中问道:“你们是在哪里支月例银子?”
两人愕然不知所答,愣了一会儿,珊珠方始说道:“不是吴嬷嬷按月发放的吗?”
李鼎本意是想知道她们属于何人名下,转念一想,问得多余,父子并未分炊别居,珊珠、瑶珠不过拨在晚晴轩执役,名字还在下人总册之中,不可能幸免的。
不过,她们个人之物,却可保全,想一想说:“瑶珠是有家的,珊珠有没有亲戚?”
“有一个表叔。”珊珠惴惴然地说,“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
“这样说是没有亲戚,那么,你的东西有什么人可以托付呢?”
“我,”珊珠嗫嚅着,“我不明白大爷的意思。”
“是这样,你们两人一时还不能出去,东西可以先移出去,交给什么靠得住的人,替你们暂时收一收。”
一听这话,两人惊疑不定,但也不敢多问,悄悄儿商量了一下,珊珠答说:“我寄在瑶珠家好了。”
“好!回头你们自己收拾收拾,每人只能带一口箱子出去。”李鼎紧接着又说,“你们还是运气的,别人怕一针一线都还带不出去。这话,你们只放在心里,谁面前都别说。”
“是!”两人齐声答应。
“那道边门打开了?”
“是的。”
“四姨娘也许会从那里来,珊珠去接一接。”
结果,四姨娘是从正门来的,连个灯笼都没带,与锦葵悄没声息地摸黑而至。
“锦葵,你到她们屋子里去玩。”
李鼎的这句话,不但锦葵,珊珠、瑶珠也知道是要她们回避,带上房门,相偕而去。脚步声渐渐而隐,避得很远了。
“四姨,你可把心稳住了,全靠你撑持!”李鼎抑郁地说,“情形比想的还要糟!”
四姨娘脸色惨白,牙咬着唇,手抚着胸,深深吸了两口气,自觉能勉强撑得住了,方始说道:“怎么糟法?你说。”
“爹今儿不能回来了,逼着明天去办交代,要看到底亏了多少。”李鼎又说,“明天一大早,非封不可了!蔡老大还算帮忙,四姨,你先把东西给了我,马上就动手吧!”
“锦葵呢?”
“可以出去。不过……”
“不过什么?”四姨娘焦急地催促,“别吞吞吐吐的。”
“不是这里的人,都得走,而且最好连夜就走。锦葵可以出去,不过得过几天。”李鼎非常吃力地说,“要等他们去搜过了,才能放出去。”
四姨娘脸色大变,歇了好一阵,才能缓过气来,声音倒平静了:“果然比所想的还要糟!”
她说:“东西我包好了,现成!我叫锦葵去拿。”
于是,四姨娘亲自到下房找到锦葵,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才又回到原处。
“先说该出去的人,我想了想,除了锦葵,只有两个:一个是五姨的内侄女,来看她姑姑,天一亮就打发她走好了;还有一个比较麻烦。”
这个人就是九岁的阿筠。她出去了自然也不致流落,照四姨娘的意思,不妨送到曹家,但眼前要托付一个人来照应她,却是难题。
“那总有办法。”李鼎又说,“我跟蔡老大说过,名册上总还可以剔出两个人去,四姨看,倒是剔出谁去好。”
“总得是管用的人。”
“管用莫如连环。”
“不行!”四姨娘断然否定,“第一,我在这里少不得她这么一个人;第二,怕别人不服,我处境就更难了。依我说,你应该带一个人出去,你喜欢珊珠,还是瑶珠?”
“别管我!”李鼎答说,“我一个都不喜欢。”
“那就难了。”
“我看,把老太太跟前的丫头,放一个出去,阿筠也有人照应。”
“如今跟阿筠做伴的是玉桂。”四姨娘又问,“还有一个呢?”
“得挑一个忠心而又能干的,在外面多少有点用处。”
四姨娘考虑了一会儿,想起一个人,“你爹也不能没有人照应。”她说,“不如把福珍放出去。”
福珍是上房里一个很能干的丫头,伺候李煦洗脚擦背都是她,一些腌臜的粗活,别的丫头不肯干,也都归她。为人不但忠心耿耿,而且脾气最好,任劳任怨,从无半句牢骚。只是相貌长得平常,四姨娘派她去照应李煦,很可以放心得下。
谈到这里,锦葵去而复回,手里多了一个包裹,“大爷,”她问,“你要不要点一点?”
“不用。”
锦葵便将包裹放下,向四姨娘说:“说好了。”
“喔,”四姨娘转脸向李鼎说,“有件事我跟你商量。”
原来她已经料到,像五姨娘的那个来探亲的内侄女,是一定可以放出去,因而想起一条瞒天过海之计,让锦葵冒充五姨娘的内侄女张美英,得以出门,便可以赶紧将四姨娘交付给她的细软,另挪一个妥当的地方。刚才她背着李鼎跟锦葵说了半天,就是让她跟张美英去疏通,居然成功了。
“我本当总要明天才能放行,既然连夜要撵出去,那就更好了。晚上看不清楚,一定冒充得过去。”
“那么,张美英呢?”
“不说过两天就可以放锦葵,她自然是顶锦葵的名字。”
“那好!”李鼎起身说道,“我先去办了这件事!”
“这件事”便是去行贿。大厅上甜似蜜还陪王副将在喝酒,李鼎将蔡永清邀到一边,指一指包裹,不必多说一句,要谈的是,这夜应该放出去的人。
“张美英跟我的一个小侄女儿,是应该出去的,此外请蔡大哥高抬贵手,再放两个人。”
蔡永清沉吟了一会儿,慨然允许,“好吧!”他移过一本名册问道,“是哪两个名字?”
李鼎便找到了福珍与玉桂的名字,蔡永清提笔在名下添注了“误入”二字,关照赶紧就走。
回到晚晴轩才知道事情有了变化,原来玉桂跟她姊姊玉莲,手足之情极深,生死要守在一起,放她一个人出去,说什么也不肯,只好作罢另外挑人。
挑来挑去,没有适当的人,四姨娘怕这件事处理不善,大家会有怨言,因而断然决然地说:“算了!就福珍一个人好了。”
“不,不!我倒有个盘算。”李鼎说道,“张美英还是张美英,锦葵冒充玉桂,这不更省事吗?”
“对了!过几天要放锦葵也许已经找到了人,就顶锦葵的名字出去好了。”四姨娘停了一下说,“咱们先商量好,阿筠不能住在锦葵那里。”
“为什么?”李鼎打断她的话问。
“你来!”四姨娘站起身来,将李鼎招呼到堂屋里,悄悄说道,“阿筠的事,可有点麻烦。锦葵如今还是‘黑人’,回家就得躲起来,带着小筠,岂不是挂了个幌子?至于福珍,还不知道你爹是住在什么地方,或许能回来也说不定,福珍一个人还好办,带着阿筠岂不是累赘?再说,她也不会哄孩子。”
“那就只有把她送到南京去。”
“暂时总要有一个地方安顿。而且,阿筠好像也不愿意投奔曹家。”
“那又是为了什么?”
“唉!”四姨娘叹口气,“别看她才九岁,很懂事了,心眼儿也就多了。这会儿没工夫谈这个,你倒说,该怎么办?说完了,马上打发她们走,这里还有好些事没有办呢!”
李鼎也知道,这大半夜的辰光,十分宝贵,凡事需要速断速决,没有从容磋商的可能,便很用心地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个人。
“有了,有一个人可托。姓朱,是个寡妇,家住无锡,正好到苏州来了。”
“这朱寡妇是什么路数?你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人?靠得住靠不住?”
最后一句话最要紧,“靠得住!”李鼎答说,“这个人是李客山新置的外室,人不好,李客山不会要她。”接着将朱二嫂的情形要言不烦地介绍了几句。
“有来历就好。”四姨娘问说,“外头有什么人照应?半夜三更,得有人送才好。”
“有!能自由出入的几个人,都在那儿听我的信,把五姨娘的内侄女找来,马上就可以走。不过,”李鼎想了一下说,“阿筠得我亲自送了去。”
“我也是这么想,虽是女孩子,到底也是咱们李家的一条根。”说到这里,四姨娘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唉!四姨,怎么你自己倒先伤心了?”
四姨娘也已想到,阿筠这一出了大门,大半就要靠她自己了,虽说她很懂事,到底只是九岁的孩子,少不得要细细叮咛,如果自己先就伤心,如何能哄得阿筠放心大胆去投靠素不相识的人家?所以赶紧眨了两下眼,将眼泪忍了回去,抬起头来,装得没事人似的,回到原处,招一招手,将阿筠唤到一边有话说。
话实在很难说,四姨娘想了又想,觉得只有拿她当大人,或许还比较省事。
“阿筠,你可不许哭!你也很懂事了,以后更要像个大人的样子。如今家里遭了难,一时照料你不了,要把你托给一个人,你得争气,守规矩别惹人讨厌。等事情过了,还接你回来,你听明白了没有?”
阿筠眼珠滴溜溜乱滚的一双大眼睛中,含着一泡泪水,却不让它滚下来,点点头说:“我明白,什么时候接我回来?”
“那还说不定,也许三五天,也许三五个月。反正一定会来接你。”
“我可不去南京。”
“我知道。”四姨娘觉得最难措词的几句话已经过去,下面就好说了,“把你托出去的那个人,是跟李师爷好的,她是个寡妇,性子很爽直,你一定会喜欢她。人家管她叫朱二嫂,你可不能这么叫!你得管她叫……”
四姨娘还在斟酌称呼,阿筠倒已经开口了,“管她叫朱二婶?”她问。
“对了!”四姨娘异常欣慰,“你连这些规矩都懂,我就放心了。阿筠,你只记住,如今是遭难投奔人家,求人家帮忙照应,不比在家里,有丫头老妈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自己做,别麻烦人家。”
“我知道。也许我还帮着她做事呢!”
“一点不错!你就当朱二婶是你婶儿就对了。”
“那,”阿筠问说,“四姨给我的东西要不要交给朱二婶?”
“这……”四姨娘想了一下说,“你鼎叔叔会跟人家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