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碧文非常兴奋,因为平郡王太福晋相待之情,远出乎她的意料。
“拉着我的手问我的小名叫什么,直说,你只管我叫姑太太好了,又叫两个小阿哥叫我姊姊。简直就当我娘家侄女儿这么看待。”
“季姨娘原要收你做干女儿。”朱实笑道,“可不是娘家侄女儿。”
“要四老爷肯认我才算。”碧文又说,“姑太太还说——”她摇摇头,“论理这话我不该说。”
“怕什么?你尽管说好了。”
“姑太太说,病在床上的那位,倘或寿限真的到了,她替我做主。”
做什么主?朱实想了一下才明白,刚要开口,碧文却又往下说了。“不过,她说应该,应该——”
“怎么回事?”朱实笑着皱眉,“倒是什么碍口的话?”
“她说,应该生个儿子,”碧文红着脸说,“她替我做主,你就心服口服了。”
“其实何用太福晋操心,我自己就会做主。当然,有她做主,我的面子也好看。”朱实又问,“还说些什么?”
“问起老太太临终以前的光景,伤心了好半天,我说老太太福寿全归,说走就走,一点儿痛苦都没有。她才住了眼泪。又问我:是不是老太太去了,眼都不闭?我自然说,没有这话。”
“对了!”朱实急忙问道,“我也听见过这话,一直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怎么没有!”碧文答说,“我亲眼目睹的。当时震二奶奶便说:一定是不放心芹官。就跪在床面前,一面抹老太太的眼皮,一面淌着眼泪说:‘老太太尽管放心好了。谁不是格外照看芹官,跟你老人家在世一样。’谁知道眼睛就是不闭,后来是太太说了,老太太把芹官托给秋月的,怕必得秋月说一句,老太太才能放心。秋月就跪下来起誓,一定不负老太太的付托。当时拿剪子铰了一大绺的头发。”
“这是干什么?”朱实诧异地。
“铰了头发,不就成了姑子了吗?意思是她这一生不嫁,专为照料芹官。”碧文又说,“老太太在日,她就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铰头发就是要表明,说话算话,不过由伺候老太太,改了照料芹官而已。”
“忠心义气,愧煞须眉。”朱实不胜感慨地,但没有忘记询问结果,“后来怎么样,老太太瞑目了?”
“说起来真叫人不大相信,等秋月说完,拿手把老太太的眼皮抹下来,略为按了一会儿,居然就闭上了。你看看,老太太在孩子身上的这一片心!”
“唉!”朱实叹口气,“芹官将来如果不长进,连我都对不起老太太。”
“有秋月在,自然会管芹官。不过,”碧文微显抑郁地说,“也得和衷共济才好。”
弦外似乎有音,朱实自然要细辨,“怎么?”他问,“莫非秋月跟谁不和?”
“不是秋月跟谁不知,是有人忌秋月。”
朱实想了一下问:“是春雨?”
“还有。”
“还有谁?”
“震二奶奶。”碧文踌躇了一会儿说,“不是我说句刻薄话,震二爷夫妇早就在打堆老太太后房的那些箱子的主意。人一倒下来,要办丧事,震二爷说,这场丧事非办得风光不可。四老爷一向孝顺老太太,只含着眼泪,连连点头。可是,风光是拿钱买的。钱呢?库款不能动用,就是动用了,马上开春买丝,要先放款子给养蚕人家,还不是得想法子。
“震二奶奶说,本来这个年都不知怎么过,偏又遇见这桩大事,她有一万银子的私房,愿意孝敬在老太太身上。此外,也就只有拿老太太自己的钱,买老太太自己的风光了。秋月一听这话,把账簿都捧了出来,现银、首饰、珠宝、皮货,开得清清楚楚,算起来不过值两万多银子——”
“只两万多银子?”朱实也不信,“我在府里常听人说:老太太的私房可观,没有百万,也有三五十万,怎么才两万多银子?”
“三五十万也说得多了。十来万是有的,可是据秋月说,都留给芹官了。”
“震二奶奶当然不能凭她一句话就信了。是不是呢?”
“不信也不行,她有见证。”
“谁?”
“太太——”
马夫人证实曹老太太生前确曾有过一句话,指着一口上了封条的箱子,说是留给芹官,待成年以后,娶亲、当差、做官,方准动用。于是将箱子抬了来,上面有张封条,日期标明是芹官十岁生日那天。封条当然是秋月的笔迹,可是上面有个指模,清清楚楚的两个螺纹——曹老太太左手拇指双螺纹,是合府都知道的。
秋月还提出一个建议,启封点数,与账簿核对以后,重新加封。马夫人自然同意,等揭去封条开了锁,箱盖一掀,将曹震夫妇看得眼都直了:黄的金锭、绿的翡翠、蓝的宝石、红的玛瑙,五色异彩,令人目眩神昏。
费了一下午的工夫,才点清数目,与账簿上记载,完全相符。秋月写了封条,请马夫人、曹震夫妇都在上面画了花押,然后“咔嗒”一声上了锁,将钥匙放入衣袋,才满浆实贴地加上封条。
震二奶奶原以为秋月会将钥匙交给马夫人,不道仍是不肯放手,心里便打主意,如何将钥匙从秋月手里挖出来。
这件事要谋定后动,因为一碰钉,便成僵局,而且大损威望。她没有想到,秋月看她的肺腑,洞若观火,当夜便去见马夫人,说她有件极为难的事,决不能说却又决不能不说,向马夫人讨主意。
“你忠心耿耿,又是老太太顶看重的人,芹官将来都要靠你照应,我自然替你做主。不过,我实在不懂你的话,怎么叫‘决不能说,又决不能不说’?”
“我说了,只怕伤了那位主子。不说,只怕要对不起老太太,我自己也违背了我在老太太灵前的誓。”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说好了!你知,我知,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也就伤不了谁了。”
“太太肯这样替我做主,我自然要说,不过,太太许了我的话,可千万忘记不得。”
“自然,你这样说,总是有绝大关系的事,我格外留意就是。”
于是秋月问道:“太太,你倒说,老太太死不闭眼,为什么我跪下来,祷告过了,伸手一抹,老太太的眼就闭上了?”
“是啊!我也在奇怪!必是老太太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你一说破了,老太太安心了?”
“正是!”秋月接着说道,“我当时祷告:‘老太太必是不放心芹官,更不放心留给芹官的东西,将来到不了他手里。如果是这样,老太太请放心好了!我说过,愿意伺候老太太一辈子,如今老太太去了,我仍旧不嫁,照料芹官,到他娶了亲为止。至于老太太留给芹官的东西,我一定看守得好好的,除非太太,谁要都不行,将来除非芹官当差要用,此外不动分文,到芹官要娶亲了,我当着太太原封不动交给他。’太太,是这样子,老太太才闭的眼。”
这番话说得马夫人毛骨悚然,当然心里也很明白,秋月所说的“谁要都不行”,是指曹震夫妇。这话如果泄漏出去,震二奶奶跟秋月便是至死不解之仇。这个关系太重了,她亦有警惕,同时觉得秋月的责任很重,应该有个慰勉的表示。
“老太太真是好眼力,看对人了。我完全明白,我跟你说吧,我决不会跟你要这些东西,就是要,你也不要给我。你记住,今儿雍正五年正月初四,时刻是,”她看一看自鸣钟说,“酉初二刻。将来有一天我跟你要东西,你就拿我这会儿说的话,堵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