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曹震将信念给妻子听完,接下来便冷笑一声,“这隆官,真好大胆子!”他说,“我非叫了他来,好好训他一顿不可。”
“你别得着风,便是雨,四老爷也不过说‘风闻’而已,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
“你就是护着他!”曹震大吼一声,“都是你,替他讨这个差使,讨那个差使,采办的好颜料!差点落个大处分。”他越说越气,跳着脚骂,“靠借当头过日子的穷小子,如今居然有家产可以挪移了!他的钱是哪里来的?死没良心的东西,看着好了,总有一天我把他治得死去活来。”
“你去治他好了!”震二奶奶毫不示弱,“在我面前跳什么脚?不错,我替他讨过办颜料的差使,可是谁验的货?是哪个死不要脸的,割了侄儿的靴腰子,说嘴不响,马马虎虎验收了。这会儿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跳脚。”
这就像兜心一拳,打得曹震五中翻腾,像有一口血要呕出来——原来当初曹世隆领了上等价,办来末等货,怕曹震那一关通不过,便在云收雨散时,问计于震二奶奶。她替他出了个主意,请曹震到秦淮河河房去喝酒,拿一百两银子买服了新自虎丘移植到秦淮的名妓花宝宝,迷汤灌得曹震色授魂与,当夜便留宿在那里。第二天日高未起,曹世隆闯了进来,与花宝宝俏声低语,将曹震惊醒过来。
在账中细听,才知道花宝宝是曹世隆的相好,竟是割了侄儿的靴子。一面不无内疚,一面又因为有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只好在验收颜料这件事上,得过且过,作为安抚。
事后才知道花宝宝跟曹世隆不过见过一次面,什么都还谈不到。可是“震二爷割了隆官的靴腰子”这句话,已经传遍了。曹震吃了这个哑巴亏,越发痛恨隆官,不想这时候震二奶奶又拿这句话来堵他,以至于气得脸色又青又白,坐在那里只是喘气,形状着实可怕。
“何苦?”锦儿便来转圜,“放着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不办,好端端地又为不相干的人怄气。”
这一提,让曹震想到置祭产的事,脸上立刻有血色了,震二奶奶一下看到了他心里,冷笑一声,管自己回到卧房,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静听他跟锦儿说些什么。
“太福晋交代的两件大事,一件容易一件难。难的那件,你看怎么办?”
“哪件是难的?”
“不就是要让秋月把那口箱子交出来,照太福晋的意思,重新分派。”
“喔,这一件,确是很难!”锦儿答说,“秋月不会肯轻易松手的。”
“你也是这么想!”曹震紧接着说,“咱们好好想个主意。这一回如果再办不成,以后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不错!”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
“我哪知道怎么办?这件事,只有二奶奶办得了。”
曹震默然,锦儿也没有话。震二奶奶不免奇怪,回身去望,恰好雕花隔板上有条裂缝,便凑近了向外望去,只见曹震连连努嘴,伸出一根指头,向卧房指指点点。锦儿却只是微笑,不做任何表示。
这就不必多看了。震二奶奶轻轻巧巧地走到床前,和衣歪倒,脸朝里床,那张特制的红木大床,是曹震亲自画了图样所打造的。
里床从头到底,镶了尺半高一长条的西洋玻璃镜。合卺之夕,正是夏天,闹新房时不论老少,都拿那一长条玻璃镜开玩笑,害得震二奶奶其窘不堪。有些亲戚家的小姐,不懂它的用处,问得更妙:“二嫂子,你睡觉还照镜子啊?”让震二奶奶无以为答,气得要将床撤走,但从曹老太太到管家嬷嬷一致反对,不说不吉利,只说没有这个规矩。震二奶奶无奈,只好找块湘绣帐檐,将镜子遮住,但特意留下一个空隙,为的是脸虽朝里,亦可窥知屋中动静。此时自是张着眼朝那空隙中望。
不多一会儿,望见曹震掀帘而入,站住发愣,显然是没有想到震二奶奶睡下了。但见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浮起笑容,向床前走来,“怎么?”他低声下气地问,“是生我的气?”
震二奶奶不理他,怕他探身来看,便将眼睛闭上。
“何必呢?咱们还有大事商量。”
震二奶奶依然不睬,然后从感觉中发现,丈夫在床沿上坐下来了。
“装什么!多大岁数儿了,还闹这种孩子脾气。”
一听这话,震二奶奶怒不可遏,霍地起身,推开曹震下了床,拍案吼道:“我知道,你就是嫌我老了,丑了!巴不得我快死,好另娶十七八岁的填房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别做梦!”
曹震被骂得无名火冒,正待发作时,锦儿抢了进来,大声说道:“二爷,你可不能摔镜子!”
这是提示,但也是警告。意思是怒无所泄,不妨摔东西出气,但摔破镜子也跟动手打妻子一样,事态严重,就不好收场了。
曹震一想不错,要找样东西来摔一摔,发一发威。镜子不能摔摔瓷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雨过天晴”冰纹的花瓶,这是真正的“哥窑”,未免不舍,再看到的是一个康熙五彩窑的茶碗,那是一套,缺一个也可惜。就这踌躇之间,锦儿已找了个壶瓷,匆匆塞到曹震手里,还哄小孩似的说一句:“给你这个,这个好!”
震二奶奶让锦儿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虎头蛇尾,不好意思,一转身又歪倒在床上了。曹震自是啼笑皆非,但悍妻可恨,犹有可人意的娇妾。这样自我譬解着,一肚子的气也就消了。
“我去打水来,洗把脸,也就该到太太那里去了。”锦儿这话自然是冲着震二奶奶说的。
原来从曹老太太一死,马夫人自然而然升了一级,震二奶奶也就像以前伺候曹老太太那样,到开饭时必去照料。不同的是,在萱荣堂,午晚两餐都到,在马夫人那里,只有开晚饭时才去,有什么事要商量该请示的,都在饭桌上说。
等打了脸水来,锦儿又到床前拉了一把,震二奶奶方始起身,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擦脸匀粉。曹震可有些忍不住了。
“这件事,怎么办?”他扬着信说。
“急什么!有你的总有你的。”
曹震还待言语,只见锦儿连连抛过眼色来,只得沉默。等震二奶奶理妆已毕,才又问了一句:“是不是一块儿到太太那里?”
“你不去怎么办?谁念信给太太听?”
曹震最痛恨的就是这种口吻,明明可否只一个字就可以了,偏偏要用这种只当人家想逃避责任的责问语气,当时气往上冲想顶她几句,但终究咬着嘴唇忍住了。
等曹震将信念完,马夫人随即便说:“这得找秋月来,把姑太太的意思告诉她,看她怎么说。”
“是姑太太的意思,她能说什么?”震二奶奶答说,“倒是先要看太太的意思。”
“姑太太的话,自然得听。”
“那就是了!何况真是见得透、想得深,亦算得远的好话。”震二奶奶说,“这件事不但要办,而且要赶快办。当年舅太爷家,只为迟疑了一步,慢慢拖了下来,咱们家虽决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可是姑太太既然关照了,势在必行,不如早早办了,有个交代。”
“说得也是!”
于是派人将秋月去唤了来,将信拿给她看,看完了,她很沉着地问:“太太的意思怎么样呢?”
“姑太太交代的事,不能不办,而况,这也是一件好事。”
“是!既然芹官的一切,姑太太一肩承担,将来会有照应,就全数置了祭田,亦无不可。不过,这件事,我想最好等四老爷回来了再办。”
“不好!”马夫人的语气很坚定,“当初大舅太爷家的情形,你总听说过?”
秋月是听说过的,曹、李两家自康熙四十二年起,以十年为期,轮流充任两淮巡盐御史,一年所得,多则五六十万银子,少亦有三四十万。从曹寅去世以后,先皇为了替曹家弥补亏空,又三次命李煦巡盐,最后一次在康熙五十七年。其时李鼎已经娶亲,鼎大奶奶深悟盛极必衰之理,劝公公置一笔祭田,以为退步,原来报官立案的祭田,即令重罪抄家,亦不入官。这话当然不便明言,李煦亦就不曾细想,只说:“不忙,慢慢来办。”哪知道一拖下来,就没有机会了!因为求田问舍,要费工夫,有了工夫,钱又不凑手,竟致因循自误,痛悔莫及。
现在马夫人提到这一前车之鉴,而又有曹因织进御用绸缎落色罚俸之事,使得秋月悚然心惊,万一差池,绝了曹家的后路,虽死不安。因此毫不迟疑地答说:“既如此说,我这会儿就把箱子连钥匙,送到太太这里来。”
“那倒也不必这么急。”马夫人说,“咱们只照姑太太的意思办,十份之中,留下两份,仍旧归你收着,将来用在芹官身上。”
“是!”秋月想了一下又说,“里头有金叶子、有珠宝、有翡翠,还有金刚钻,两份是多少,也很难说。只有把箱子送来,太太看,该留些什么给芹官,理出来另外开单子。装箱加封,到了该交给芹官的时候,我原封不动交给他。”
“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
“是!”秋月又说,“我马上把箱子送过来。”说完,不待马夫人回答,便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而去。
曹震夫妇都没有想到,这一关过得如此顺利。由于还未盘算到下一步该如何做,所以此时反无话说,倒是马夫人已有了算计。
“回头咱们打开箱子来看,经不起搁的东西,先处分了它。”
这一说替震二奶奶开了窍,立即接口答说:“太太说得是。头一样是珠子,搁黄了就不值钱了,第二样是好些镶珠、镶钻的金表,老不用它,里头的机器都走不动了,第三样是金叶子,现在金价是最好的时候,出手比较划算。”
“对了!”马夫人点点头,“也不知什么道理,这两年的金价,格外地好。将来不知会掉,还是涨?”
“一定掉,不会涨。”曹震答说,“当今皇上好抄人的家,做官有钱的,都愿意收金叶子,藏起来比较方便。过两年局势平静了,金叶子就不会吃香了。”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再说该留的东西,”震二奶奶又说,“第一样是精工打造的首饰,手工很贵,让出去不值钱,倒不如留给芹官媳妇;第二样是好玉,越搁越值钱。”
当天晚上秋月就将一本目录送来给马夫人,她还有好些话,已盘算了好几遍,但到了马夫人面前,却又翻然变计,决定什么话都不说,因为说了怕起误会,以为她把持不成,口发怨言。
倒是马夫人很能体谅她的苦心,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她身边,用略带歉疚的语气说:“你的忠心、苦心,我完全知道。这趟这么做,有点对不起老太太,不过,咱们家现在都要靠姑太太。她的话实在不能不听。”
“我知道。”秋月平静地答说。
“秋月,”马夫人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出来,“还有句话,搁在我心里总有两三个月了,如今索性也跟你说了吧!我一直替你发愁,老太太交给你的这个担子,实在太重,可是别人没法儿替你代挑。如今索性卸了下来,而且你没有对不起老太太,对不起老太太的是我。就是我对不起老太太,也是叫没法子,老太太一定也体谅的。这样,你的肩膀一轻,不也很好吗?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秋月冷静地想一想,觉得马夫人说的是好话,当即答道:“太太这么卫护我,我怎么能不懂。”
“你当然懂。不然老太太也不会这么信任你。”马夫人又说,“我可是掏心窝子的话,连震二奶奶面前不肯说的话,都说给你了。你若是有什么话,可也不必顾忌,应该告诉我才是。”
这是看得她比震二奶奶还亲,秋月虽觉得马夫人可能言过其实,而心里仍不免感动。不过,她也学乖了,觉得有些话若无确切保证,以不说为宜。当她这样沉吟时,马夫人却又在催了,“看你这样子,一定有话。”她说,“在我面前,还顾忌什么?”
“不是顾忌别的,是怕有一言半语漏出去,只当我在挑拨是非,那罪孽可就重了。”
“原来你是顾虑这一层!这里没有人,你如果觉得我不会泄漏,你就说吧!”
这话一激,秋月就非说不可了,她想了一下才开口:“听说震二爷很闹了些亏空?”
马夫人对这话很注意,“我也听说了。”她问,“不知道有多少亏空?”
“总有五六万银子。”
马夫人点点头,完全懂她的意思,脸色凝重地想了一会儿说:“他如果要在这上头打主意,怎么对得起老太太?”
“也不是说他会在这上头打主意,是怕他一起赌的那班朋友,拖人下水,越陷越深。”
“原来是赌输了的!”马夫人问,“倒是些什么人在一起赌啊?”
“那就不知道了。”
“等我来问震二奶奶。”马夫人紧接着说,“你放心,我决不会说是你告诉我的。”
“是!”秋月又说,“只怕震二奶奶也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会去打听。”马夫人又说,“反正这件事,我着落在她身上。”
秋月还有话说,马夫人却按住她的手,使劲揿了两下,表示一切都在不言中。看样子,她确也是完全了解了,秋月顿觉双肩一轻,身子都挺得直了。
“我不留你了!”马夫人说,“明天中午‘摆供’,我当着老太太的‘面’,把这件事说清楚。”
所谓“摆供”,便是在曹老太太灵前上祭——午晚两次,供的还是曹老太太生前喜爱的食物,一如她生前的习惯,凡是经常在萱荣堂伴食的人,这时都忘不了抽工夫到灵前来磕头,芹官是每次必到的,春雨亦常伴着来。“摆供”来磕头,是她个人对曹老太太的一份心意,谁都不能说一句:她老跟着芹官来干吗?
因此,在马夫人的“把这件事说清楚”,是指曹震夫妇而言,但在秋月却又别有会心,觉得这件事能在春雨面前说清楚,消释了彼此的误会,更是一件好事。